第一一二章

趙英昏迷不醒,太醫束手無策。

這幾年來修《本草》和《千金方》等等醫籍,京城聚攏了不少名醫,可趙英病體漸弱,基本是藥石無用了。

謝則安求見暫住謝府的楊老。

楊老說:“我不救趙家人。”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即使我救,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謝則安沉默下來。

楊老對趙家的怨言來自上一輩,先帝一心求長生,做過不少荒誕的事。楊家、前駙馬家會遭遇移家滅族的慘禍,幾乎都是因爲先帝的昏庸。前駙馬被太后收養在身邊,自幼與皇室親近,等楊老找回他時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決斷,一心想讓幾近崩潰的朝廷平穩地轉個向。

楊老既痛惜他又疼惜他,纔會回到京城。

救趙家一個公主已讓他意氣難平,還要他救趙家的皇帝?

絕無可能!

楊老冷嗤一聲:“趙家人沒死光已經是他們命大了,你還想我幫他們活久一點?”

謝則安沉默地坐在楊老對面,看着落日慢慢西移。

眼睫的陰影落在他臉上,遮擋住那難掩的撼意。趙英對他、對趙崇昭都絕不算好,趙英是個頑固的人,比他和趙崇昭都要頑固,他的所有安排都冷酷得不像有喜怒哀樂的人會做出的決定。他曾經選擇放棄垂危的摯友,曾經選擇流放勢大的忠臣,曾經選擇換下親生的太子,曾經選擇很多常人無法做出的選擇。

這樣的人,彷彿又與當初的老頭兒重疊在一塊。

老頭兒不愛吹噓過去,他的老友們也不愛提起以前的事,只在某次說漏嘴,提起了老頭兒曾經在哪兒參加過某次戰役。謝則安回頭查了出來,對着那慘烈的資料久久無言。老頭兒曾經帶着手底所有人蔘加一次必死的突襲,結果所有人都死了,他活着回來了。

戰爭結束,老頭兒沒有接受嘉獎,一個人隱匿在他鄉獨自度日。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漸漸過上了離羣索居的生活。直至他撿到一隻野狼崽子,眼中才會偶爾閃現昔日神采。

那絕對是一個心腸冷硬、手段冷酷、脾氣冷漠的老頭,而且頑固得像茅坑裡的臭石頭。

謝則安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喜歡這種人。

但來到這個時代之後,他在很多人身上看見了那塊臭石頭的影子。

趙英是這樣,楊老是這樣,姚鼎言也是這樣。

不管是其中的哪一個,他都左右不了他們的決定。

謝則安嘆息着說:“確實,生死就像日升月落,誰都阻止不了。”他站起來鄭重地朝楊老作了一揖,“這些年來晏寧讓您費心了。”

謝則安無功而返,回到主屋後卻見晏寧公主含着自己的手指,而手上繡到一半的絹帕沾了一滴血,彷彿暈開的紅梅。

謝則安問:“怎麼這麼不小心?”

晏寧公主說:“三郎,一定出了什麼事。你是不是瞞着我什麼?”

父女連心,晏寧公主一整天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些事即將發生。

謝則安知道這種事終究瞞不過晏寧公主,他伸手握住晏寧公主泛涼的手掌:“晏寧,父皇的身體不太好。”

晏寧公主心頭微顫,腦中一片空白。

雖然趙英早已提及自己時日不多,真正到了眼前還是讓晏寧公主無法接受。尤其是在不久之前她剛發現趙崇昭對謝則安的心思,沒了趙英在上頭,趙崇昭會不會變得肆無忌憚起來?他們之間的兄妹情誼,到底還能讓趙崇昭忍多久?

晏寧公主怔怔地看着謝則安。

謝則安只能苦澀地安慰:“陛下洪福齊天,不會有事。”

晏寧公主當晚就入宮見趙英。

趙崇昭已經守在病牀前,神情憔悴。看到晏寧公主來了,趙崇昭連忙起身抓住她的手臂,說道:“寧兒,你這麼晚進宮?”

晏寧公主說:“我擔心父皇……”

趙崇昭神情微黯。

他把晏寧公主領到外間,給晏寧公主披了件衣服:“天氣轉涼了,你得多穿點。”

晏寧公主“嗯”地一聲,問起趙英的病情。

趙崇昭說:“太醫根本沒辦法……不過寧兒你放心,父皇一定能醒過來的。”他看着晏寧公主低垂的眼睫,“寧兒,我想通了。”

晏寧公主一怔。

趙崇昭伸手將晏寧公主攬入懷中:“我對三郎不過是一時迷惑罷了,看到三郎長得好看就覺得我是喜歡三郎。”他按在晏寧公主腦袋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像對謝謙他們一樣,我覺得他們長得好看,所以纔想多多親近……”

晏寧公主眼眶溼潤。

趙崇昭說:“從現在起,我會當一個合格的太子。寧兒,我不會辜負你和父皇的期望,你呢,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就好。假如,我是說假如父皇不在了,我就真的只有你一個家裡人了。皇祖母雖然挺好,但終究和我不親,你在謝家呆着,應該知道一個人若是沒有那樣的家裡人日子會是多麼難熬。你和三郎要好好地過,好讓我心裡也有個念想。古往今來,太子和君王往往得學着稱孤道寡,但我一直學不會,寧兒,寧兒,你原諒我說的胡話吧,我只有你們了……”

晏寧公主心頭直顫。

她哽咽着摟緊趙崇昭:“哥哥。”

兄妹二人相擁許久,趙崇昭叫人收拾好橫塌,讓不願離開的晏寧公主睡在上面,自己則安靜地坐在趙英牀前,盯着趙英的臉不曾閤眼,生怕錯過趙英醒來的時機。

白天一到,趙崇昭要代趙英去上朝。謝則安默契地和他錯開了,在他離開後才踏入趙英寢殿。

晏寧公主已經梳洗完畢,正握着趙英的手在說話。

謝則安讓太醫給晏寧公主也把把脈。

太醫說:“駙馬放心,殿下沒有什麼大問題,照常調養就好。”

謝則安舒了一口氣,伸手揉了揉晏寧公主的頭髮。

晏寧公主在牀前守了一會兒,終於被謝則安勸去用早膳。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天,晏寧公主眼尖地發現趙英的手動了動,連忙叫來太醫給趙英看診。

趙英在中午時終於轉醒,趙崇昭處理完最後一份奏摺,快步趕了過來。

瞧見趙英虛弱的模樣,趙崇昭眼眶一紅,卻並未落淚。他伸手抓住趙英的手,那雙手長滿薄繭,已經有些無力,而他的手修長有力,可以緊緊地握住任何東西。

趙崇昭想起兒時懵懵懂懂地想和趙英親近,那時候趙英的力氣多大啊,腰板是挺直的,頭髮是烏黑的,才過了十幾年就變成了這樣。這過快的衰老和病弱與繁忙的事務有關,與他的不爭氣也有關。他大概是最讓趙英操心的人,因爲他不僅僅是他的兒子,還是一國太子,未來還將是一國之君。趙英與病痛纏鬥那麼多年,多半是因爲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他啊……

趙崇昭說:“父皇,這兩天我代爲監國,一切都好,沒有什麼意外。很多事我聽了幾位參政的意見,也聽了太傅的意見,最後才做出裁斷。您醒來得正好,等你好起來了趕緊看看我有沒有出錯。”

趙英看着趙崇昭驀然成熟起來的面容,心中有着難得的欣慰。他回握趙崇昭的手:“這幾天你還得多辛苦一下。”

趙崇昭說:“沒問題,我一點都不覺得累。”

晏寧公主看着趙崇昭眼底的青影,心中一酸,轉開了眼。

趙崇昭這幾天根本沒有好好合眼,白天又得不斷適應忙碌的政務,再好的身體也會垮掉。

晏寧公主說:“哥哥,父皇已經醒了,你去休息吧。”

趙崇昭一頓,點點頭說:“父皇你也多休息一下,我回頭再來看你。”

趙崇昭直接去了隔壁,睡了個又香又沉的好覺。不知不覺他又進入了夢中,夢中他還是那個鬱鬱不平的小鬼頭,暗暗埋怨着趙英不和自己親近,他總羨慕趙英會抱起晏寧,羨慕趙英會與晏寧說笑,而他不管怎麼做趙英都對他嚴厲至極,彷彿他不是他的兒子,他生下來只是爲了當個太子,當個儲君。

越來越多人在他背後議論:“根本不適合……”“哪裡像太子……”“大慶要倒黴了……”

他捂着耳朵一直跑一直跑,那些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幾乎要將他的耳朵震得再也聽不到任何東西。

忽然,所有聲音倏然安靜下來。

天地之間只剩一個人在說話。

“殿下,我們一起去幹點小壞事……”

“殿下,我有一個小小的主意……”

“殿下,我這裡有個小想法……”

他們在堂哥迎親路上放過鞭炮,在“清流”家裡炸過茅房,在晏寧生日時放過煙花……

只要他們湊在一起,世上彷彿沒有什麼事是做不成的。他想過,若是他喜歡吃喝玩樂,那他們就吃喝玩樂一輩子……

當很多人都不打算再站在他身邊時,有那麼一個人站到了他這邊,並且隻字未提自己做過多少事。

每個人都有更親近的人,他只有他,他只有他……

趙崇昭想要朝夢中那個人伸出手,忽然聽到一聲叫喚:“哥哥……”

趙崇昭的手頓在半空。

那個人消失了。

是啊,他不僅僅有他,他還有父皇,他還有妹妹,他還有背在身上的責任……

父子兄妹。

江山社稷。

趙崇昭猛地睜開眼。

他擡手摸向自己的臉,發現上面溼了一片。

三郎,三郎,三郎。

趙崇昭坐了起來,招呼張大德給自己穿好衣服,用溫水洗了把臉。

外面斜陽正好,可見他這一覺睡了很久。

趙崇昭快步邁出門,走到趙英的寢殿那邊。趙英已經被內侍扶到輪椅上,坐在案前書寫。

見趙崇昭來了,趙英說:“我讓寧兒和三郎先回去了。”

趙崇昭點點頭,說:“我一不小心睡久了,等會兒我讓人把奏摺送過來,有決斷不了的可以直接問父皇。”

趙崇昭說:“先吃個飯吧。”

父子倆單獨吃飯還是許久之前的事了,趙崇昭有點食不知味,草草填飽了肚子,專心給趙英夾菜。

趙英精神不好,吃得慢,也吃得少。趙崇昭看得心焦,讓張大德過一個時辰再送點粥菜上來。

趙英說:“人老了就是吃這麼少的,別擔心。”

趙崇昭說:“父皇您不會餓我可會餓,是我自己要吃。”

趙英只能由他去。

趙崇昭把政務都搬到了趙英寢殿中,父子倆經過幾日的朝夕相處,關係倒是比從前親近了不少。趙崇昭學得快,幾天功夫已經完全上手,直消小半個時辰就能在浩瀚如海的摺子中把重要的奏摺挑出來給趙英念。

趙英聽得多,說得少,就算開口也只是點撥和引導,並不直接給意見。

趙崇昭一點都不覺得不耐煩。

不知不覺,趙英竟熬到了秋闈,而且身體似乎恢復了大半,甚至能親自上朝了。

趙崇昭暗喜在心,可找太醫一問,太醫又面色晦暗。

趙崇昭心中那根弦始終死死繃緊。

秋闈一結束,有人歡喜有人愁。

秋闈就是鄉試,士子們會趕到省會考試,而京城士子則在太學考。謝則安是百川書院出來的,自然是和京城士子們一同在太學考試。

謝則安考完之後就專心地在家陪弟弟妹妹玩兒,偶爾陪晏寧公主進宮看看趙英或去拜訪野翁先生,日子似乎過得閒適又舒心。

別家有考生的人都提前去放榜的地方候着,謝府卻沒有動靜。謝暉夫婦還在西邊,謝季禹又去火藥作坊那邊呆了半個月,家裡不是老就是小,都不適合出去和人擠。

鄉試中主考官的影響力不如會試,謝則安並不擔心自己過不了,需要猜的只有名次而已。

謝則安自然也想名列前茅,但這些時日他與其他士子交流得多了,絕不會夜郎自大,覺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最有能耐。

謝小妹倒是很關心這件事,放榜這天早早端着板凳在大門口候着。

隨着太陽高升,一騎快馬從城西那邊跑來。

馬上的人翻身落地,滿臉喜色地說:“報喜!報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