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宮裡終於有後妃有孕, 多少衝淡了欽差被殺的陰霾,看起來這個年似乎要在比較歡樂祥和的氣氛裡結束了。
杭州城這邊, 欽差等人的棺木已經送回京城,此事定性爲流竄海匪作案,其主要責任由福州知府與福建都司承擔,兩人都被撤了職。另外福建布政使也捱了訓斥, 降級留用,以觀後效。另有靠近出事地點的幾處縣城, 其縣令因未曾預先上報本地有如此大膽的海匪, 都以疏於職守爲名貶官,調去更糟糕的地方了。
至於江浙這邊, 自然也少不了要接幾道訓斥的旨意,但好在並沒有人被貶斥, 大家鬆了口氣之餘,總算可以放心過年了。
南邊的天氣——怎麼說呢, 看着氣溫似乎不低,但還是冷, 且體感上並不比北方的遜色。不過考慮到現在即使是北方也沒有普及暖氣, 而且許二姑娘在許府的時候分配到的炭並不比現在的多, 許碧也就覺得現在已經非常好了。
沈府早早就做好了大毛的衣裳, 許碧穿着楊妃色繡白梅圖案的綿襖, 外頭裹了灰鼠披肩,還抱上個烏銀小手爐,又蹬上羊皮小靴子, 這纔出門去向沈夫人請早安。
沈夫人今天心情不錯。先是跟董家定下了明年四月裡的婚期,再就是拿回了府中管事的權力,之前因爲連玉翹而丟掉的臉面也就算是過去了——反正她是絕不會再提了。至於說一時沒法安排個人去噁心許碧——反正這丫頭吃了一個月的藥,癸水還是沒來,既這樣,能把沈雲殊的子嗣拖一拖也是好的。最好拖得再久一些,能拖到她的兒媳婦生出長孫來纔好呢!
不得不說沈夫人其實還挺會自我安慰的。只是一看見許碧進來,她就習慣性地去觀察沈雲安的神色,然後發現兒子還是忍不住要看這個狐狸精,心情頓時就糟糕了:“你回去罷。雖說要過年了,功課也不能荒廢,還是要每日讀書。”
沈雲嬌頓時就撒起嬌來:“娘,哥哥說好了要陪我去街上的……快過年了呢……”往年到了年下,母親總是說哥哥讀書辛苦,讓他歇歇,怎麼今年秀才都考中了,反倒催着他讀書了呢?
“陪你去無妨,書也要讀。”沈夫人把兒子女兒都打發了出去,這口氣還是憋得難受,轉頭衝許碧皮笑肉不笑地彎了彎嘴角,“這藥也吃了幾副了,可有好些?”
當然是沒有了。若是有了,那院子裡難道還會瞞着?早就吵得天下皆知了。沈夫人不無惡意地想着,心裡總算痛快了點兒,再接再勵地道:“上回跟你說的事,你可想過了?若是覺得表妹是親戚,不好收進房裡,那不如就先收了紫電。我瞧她身子還不錯,想來不久就能有喜信兒。”
她是想看到許氏難看的臉色的。畢竟之前在許氏及笄那日提出納二房的時候,許氏瞧着神色不動,臉色可着實是不好看。這回應該也還是這樣吧?反正只要能叫許氏心裡不踏實,她就舒服點兒。
然而這次沈夫人是要失望了,許碧內心毫無波動,甚至還有點想笑:“其實,我倒覺得跟表妹親近。夫人說聘作正經二房,想想也是應該的。”
沈夫人頓時噎住了。應該是應該,可是連玉翹不答應啊,還到沈大將軍面前來了個表明心跡,害得她不得不病了將近一個月,免得要天天對着沈大將軍鋒利的目光。
“總歸,總歸是親戚呢……”沈夫人艱澀地道,不得不假裝忘記當初這事兒還是她提出來的,否則這可實在沒法辦了。
許碧不動聲色:“若不然,兒媳去與父親商量商量?”
沈夫人脫口而出:“不必了!”說完才發覺自己失態,臉色更加難看。可她真不敢叫許碧去跟沈大將軍商量。好容易這事兒纔過去,若是再掀起來,這個年她都別過了。
就這段時日她養病,府裡就有些兒傳言。有的說是沈大將軍對她不滿,所以要擡舉香姨娘;有的則說大少爺已然娶妻,這府裡就該大少奶奶主事,夫人心中不快才病了云云,反正就是人心有些浮動,還被香姨娘以此爲藉口換了幾個人。沈夫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好容易病夠了一個月,就趕緊“好”了起來。
如今,她可是不能再病了。所以,就不能讓許氏再把這事兒掀起來。
“老爺辛苦一年了,你院子裡這點事,哪有驚擾老爺的?”沈夫人板着臉,心裡卻暗暗後悔不該提這話。明明那天看許氏根本不想讓沈雲殊納二房的,誰知道這會兒她又改了主意呢?又或者她是知道了沈大將軍爲此不悅,所以故意拿話來擠兌她!
不過心裡再恨,沈夫人也只能自己打臉了:“說起來你嫁進門來也還不到一年,這就聘二房也有些太急了些,不如叫大郎先收了紫電,過幾年再說二房的事。”
許碧搖搖頭:“納妾是爲子嗣計,既如此,妾室的出身也是要緊的。夫君也不欲長子只是個奴婢生的,我想,還是表妹身份合適些。”
沈夫人瞪了她一會兒,終於發現,只要她想硬塞紫電,許氏就扯着連玉翹不放手了。兩邊權衡,只能是沈夫人敗下陣來:“大郎這話倒也說得不錯。既這麼着,紫電倒不大適合了。”
心裡實在憋得難受,沈夫人還是諷刺了兩句:“說起來,若不是你身子弱,我也不操心這些個。罷了,你們小夫妻兩個去商議罷,免得我這裡一片好心倒被當成驢肝肺。紫電雖是個奴婢,也是我當初精挑細選,還給老爺看過的,性情容貌俱好。叫她生下長子是不大妥當,要收在房裡伺候倒也夠了……你瞧着辦罷,這做主母的,心胸也要寬大一些。”雖不敢再硬塞,到底還是想噁心許氏兩句。
不過這些話現在完全傷不着許碧了,微微一笑道:“夫人挑的人自是極好的,如今我那院子裡的針線,都指着紫電呢,大少爺也說這丫頭的活計好,正想着年下多賞她點東西呢。”
沈夫人不由得又是一氣。她自是聽說了,紫電如今天天就在屋裡做針線,連門都不大出。這個“好”,可跟她說的“好”根本不是一回事啊,她要這“好”有何用?
然而也只能如此了。沈大將軍已經不十分隱晦地“暗示”過她不要再插手沈雲殊的房裡事,沈夫人也只能揹着沈大將軍,在許碧面前說幾句添堵的話罷了。
“快過年了,你那院子裡想必事情也多,就不必在我這裡立規矩了,回去料理罷。”再讓許氏站在眼前,她得少活十年!
說起來,這段時間她“病了”,按說許氏是應該來侍疾的。可她生怕兒子再見着她,不得不忍痛放棄了這個調理兒媳的“大好機會”。兒子也真是不爭氣,若長此以往,倒好像她這個婆母在避着兒媳一樣了。
沈夫人越想越氣,眼看許碧告退,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紅羅忙上前來給她按揉兩邊太陽穴,道:“給董府上的年禮都備好了,夫人要不要看看,再添點什麼?”她最近也是夾着尾巴做人,生怕被沈夫人遷怒了,少不得要拿些教人高興的話題來說。
只是這一回卻不大靈了。沈夫人恨恨道:“如今她是了不得了,連誥命都請下來了,等藏月進了門,豈不要矮她一大截兒!”本來就是弟媳,這會兒許碧又成了五品宜人,董藏月卻只是個秀才娘子,這中間簡直差得太多了。如此,只要她想教董藏月管家理事,就怎麼也不能繞過了許碧去,就算董藏月是自己親兒媳也不成!
“怎麼就叫許家的丫頭有了龍胎……”沈夫人真覺得老天太不公平了。
紅羅陪着笑道:“總比袁家先有了好……”
這下沈夫人沒得說了,半晌才道:“若是梅昭容……”聽說梅昭容是極得寵的,怎麼就沒拔了這個頭籌呢?
“梅昭容是皇后娘娘的親妹子,又有寵,早晚會有的……”宮裡的事還是少議論爲好,紅羅湊了一句趣兒,便把話題又引開,“老爺說梅家二公子的事兒……”這個倒是最要緊的,事涉沈雲嬌的終身大事呢。
沈夫人斷然道:“嬌兒年紀小,還是該先說婷姐兒的。”沈大將軍前幾日向她提起來,說梅若堅年紀與家裡的女孩兒也相配,人也踏實上進,這話裡的意思,分明是有意結親了。
“可大姑娘是庶出呢。”紅羅覺得,沈大將軍雖未明說是哪個女兒,但指的應該就是沈雲嬌了,畢竟梅若堅可是梅汝清的嫡子。梅家那樣人家,應該是很看重嫡庶的吧?
“那我可管不着。”沈夫人嗤笑,“婷姐兒不但有老爺,還有大少爺這個兄長,哪裡輪得到我來操心呢?可嬌兒年紀還小,老爺若是有意與梅家結親,自然是先定婷姐兒的親事。沒有個姐姐未嫁,妹妹先嫁的。”
到底是沈夫人的心腹,紅羅立時就明白了沈夫人的意思:“夫人是——不願二姑娘跟梅家……”這是看不上梅二公子吧?
沈夫人冷笑了一聲:“說是大儒,也不過就是個舉人罷了。梅家若不是出了皇后,又算得了什麼?何況這梅汝清還不是皇后的親叔父,只是族叔而已。梅二公子就算後年便中進士,也要從七品熬起,梅家在朝中又無人,連個帶契他的人都沒有。”看看沈雲殊,這會兒就能給許氏請封五品宜人了,難道沈雲嬌嫁出去,還要跟着苦巴巴地熬日子不成?她的女兒,若連許氏都比不上,叫她如何受得了?
“可梅二公子總是皇后的族弟……”這可是後族呢。
沈夫人搖了搖頭:“那又如何?皇后如今還沒兒子呢。”反正她看梅若堅不順眼,誰愛嫁誰嫁去,橫豎她的女兒不嫁。
紅羅也不過是隨口說幾句罷了。她絕不會逆着沈夫人,既然沈夫人看不上梅若堅,她自不會多說,便拿出過年的瑣事來搭話,把這件事輕輕繞過去了。
其實紅羅還真會錯了意,沈大將軍想提的正是沈雲婷的親事,只是沈雲婷畢竟庶出,不知道梅家那邊肯不肯,是以才含糊授意沈夫人,就是想叫她出面探探口風,便是梅家那邊覺得不妥,也還有個迴旋,不妨礙男人們之間繼續來往。
這事兒沈雲殊已經跟許碧提過了,許碧到底沒忍住,還是在射箭課之後,藉口叫沈雲婷挑衣裳料子,把她留下來探口風了。
“嫂嫂,這不成的。”沈雲婷正在摸料子的手立刻就停了下來。
“怎麼不成?”許碧將衣料一角搭在沈雲婷肩上看了看,“這匹不錯,叫針線上趕一趕,正月十五看燈的時候穿正好。”香姨娘掌了一個月的家事,正管着給全家做了冬衣。沈雲婷的冬衣料子花樣都不錯,卻比沈雲嬌的少了四套。
這倒是守着嫡庶之別了,可這麼一來,沈雲婷出門的衣裳就少了,沈雲殊知道了,不免嘆氣,轉頭就叫許碧貼補沈雲婷一些。這會兒做出來,正月裡勉強還趕得上。
沈雲婷站着不動,只低聲道:“我知道兄長和嫂嫂疼我,處處爲我打算——”要不然,誰有那麼多閒心,整天惦記着私下裡貼補你呢?
“可我,我畢竟是庶出。梅二公子是梅大儒的嫡子,前程又好,若是父親爲我去提了,梅家看不上我,倒傷了兩家的和氣。我不能幫着兄長什麼,卻斷不能給兄長生事的。”她已經跟着許碧去聽過幾回夜課了,曉得梅家現在做的事兒是幫着沈家的,自是絕不肯在自己這兒生了嫌隙。
許碧愣了一下。雖然她一直也在學着適應這個時代,但有些東西,在小說裡看過,和跟自己親身體驗畢竟是不同的。因與沈雲婷相處久了,覺得這小姑娘規矩脾性都好,竟就忘記了她是庶出的。說到底,她對嫡庶還是沒有什麼深刻的觀念,看人總還是先看本人的。
“這事兒——父親定然也會考慮到……”
“不不。”沈雲婷擡起頭來,拉住許碧的手,“嫂嫂千萬替我跟哥哥說,萬不要提這事兒,若是因此鬧得不快,就是我的罪過了。”
許碧看她這麼急切,倒是忽然有個想法:“那你到底對梅二公子是個什麼印象呢?”
“梅二公子才學過人,將來前途無量。”對這個問題,沈雲婷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道,“我是配不上他的。”
這話怎麼說得乾巴巴的呢?許碧越發疑心起來:“你若是看好了他,咱們家也未必不能去與梅家提一提。我看梅大儒是個開明的人——”
“不不不!”沈雲婷更着急了,“嫂嫂叫大哥千萬別去!”
到這會兒許碧便有些明白了:“你是對梅二公子無甚意思吧?”小姑娘這是沒看中梅若堅呢吧?
“梅二公子的人才學問都是極好的,哪裡輪得到我挑剔……”沈雲婷臉上有些漲紅,“我只是不想兄長顧慮到我……”
許碧笑着拍拍她的手:“父親和你哥哥都是心疼你的,自然想給你找個稱心如意的郎君。這兒只有嫂嫂,你就說句實話,若是你喜歡梅二公子呢,就再叫你哥哥想辦法——”她瞄一眼沈雲婷急切的模樣,捉狹地笑了一下,“不過我看你很喜歡去上夜課啊……”
“不是因爲梅二公子!”沈雲婷脫口而出。
許碧頓時精神一振:“那是爲了誰?”
沈雲婷緊抿着嘴脣,半晌眼圈居然紅了,倒把許碧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嫂嫂——”沈雲婷拉了許碧的手,“我,我不是不知好歹,父親和大哥爲我選的,自然都是好的。我不是挑剔梅二公子,他無一處不好,我只是覺得,只是覺得……”
“好了好了,慢慢說——”許碧看她眼淚滾滾而落,趕緊把人拉到椅子上坐下,“嫂子明白你不是要挑三揀四,只是成親畢竟是一輩子的事兒,若是能尋個自己歡喜的,日後這日子也好過。”
這就好比她那個時代,自己認識的男朋友,和別人介紹的相親對象,最後可能同樣是結了婚,但那日子過起來的滋味多半不一樣,甚至在遇到波折坎坷的時候,小家庭抗打擊的能力也不同。
沈雲婷嗚嗚咽嚥了半晌才停下。她固是不曾傾心於梅若堅,卻也知道他處處都好,若不是梅家朝中沒人,梅若堅又尚未中進士,哪裡輪得到她?這都是兄長惦記着她,纔給她千挑萬選的。若是她不承這份情,簡直就是忘恩負義了,若說要挑剔,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只是這嫡庶之別,許碧體會不到,於沈雲婷而言,卻是生母十餘年來身體力行教給她的,就衝這一點,她對梅若堅萬萬不敢動半點心思,否則豈不是讓父兄爲難嗎?只是現在說起來,就好像是她在挑剔梅若堅一樣,其實她是萬萬沒有這個意思的。
“不哭了不哭了——”許碧沒防着倒引出沈雲婷這一番傷心來,“嫂子懂你的心,你是怕給你哥哥添麻煩,嫂子都懂……”
“嫂子懂我的心就好……”沈雲婷接了知雨擰過來的熱手帕捂了臉,含糊地道,“大哥和嫂嫂對我好,我也都是知道的,若換了別家,誰會這般體貼,不過是隨便找個人家,哪裡肯費心,又哪會還要問問我的意思……”
“哎,你都知道,這就好了,嫂子也知道你。”許碧摸摸沈雲婷的頭髮。雖說沈雲婷的年齡比許二姑娘還要大一點兒,但在許碧看來,也就只是個小姑娘呢,“有什麼話,只管跟嫂子說,能辦的事兒,你哥哥總會給你想辦法。若是你什麼都不說,倒辜負你哥哥的心意了。雖說嫡庶有別,可到底也要分個人的,這世上的人,也不全都盯着出身。”
沈雲婷在她身上靠了好一會兒,等眼淚全乾了,才低聲道:“梅二公子,我是斷然配不上的。只是——梅大公子是個好人,有學問,性情又好,我,我聽說他前頭娶過妻了……”說到這裡,耳根子由下而上,紅了個徹底。
許碧驚訝:“梅大公子?”別怪她沒想到,只是梅若明比沈雲婷大了十歲有餘啊。
沈雲婷低頭絞着手帕子不吭聲,只往許碧身上又擠了擠。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許碧忍不住笑了一下:“嫂子知道了。”梅若明此人,要說學問和性情,確實沒得挑。就是梅若堅的學問比起來也還要遜色一點,因他是要應舉的,難免要功利一點兒,梅若明卻是純粹做學問的人了。
又挑了幾匹料子,許碧叫人打起包來連沈雲婷一起送走了,才坐下來細思。梅若明雖然是嫡長子,可是並不打算入仕,且他早就成過親,妻子病亡之後守了三年妻孝,這纔出孝不久呢。
沈雲婷是庶出,若說做人家宗婦好像有點不夠格。可若說二品大將軍的女兒與一個舉人做填房,那又有點委屈了。這麼一算賬,若是梅汝清不那麼死把着嫡庶之別,肯看一看本人,沈雲婷倒也是不錯的。
她正琢磨呢,就聽外頭腳步聲響,沈雲殊一步跨了進來,臉上神色看着雖平常,可雙目閃亮,透着股子銳氣,就像那將要出鞘的刀似的。
許碧一看他這樣子就覺得肯定有事要發生:“可是有什麼事了?”
沈雲殊衝她一笑,臉上露出一點興奮,彷彿站在起跑線上的賽馬,只等那一聲槍響就要撒開四蹄狂奔了:“我得去營裡了。眼看着就要過年,總不好叫梅老先生留在營裡,該接回來跟兩位世兄團聚。”
“然後呢?”許碧本能地覺得他說的只是表面上的事,其內裡絕對是另有打算。
果然沈雲殊輕輕一笑:“然後?然後我發現了海匪蹤跡,自然是要先國後家,先剿匪,後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