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知晴的憂慮, 許碧一時還沒顧得上,因爲沈夫人很快就派人來跟她說, 三月三,沈家要去西湖遊春。
“去遊春?”許碧聽了紅羅傳話之後,不禁又跑去了沈雲殊的房裡,“你難道也要去嗎?”
沈雲殊又把紫電和青霜打發了出去, 正在房裡伸手踢腿,顯然裝了這幾天的病人, 把他憋得也十分難受, 聞言不禁笑道:“大約是吧。到時候我的傷總也可以出門了。”這段時間該做的事也都做了,他也不能總在家裡躺着, 該起來了。
“……是要做什麼事嗎?”許碧總覺得沒那麼簡單。
沈雲殊眯起眼睛笑了笑,他就知道許碧是個聰明的:“其實也沒什麼, 不過是再給袁家添把火。既然他們要與倭人聯手滅了海老鯊,還是早些動手的好。”眼看着天氣和暖, 海老鯊又要出來活動,多留他一些時日, 豈不是多禍害一些商船?
說起來這些海匪實在是狡猾, 畢竟他們沈家長久在西北, 對海上情況不熟悉, 在袁翦面前的確是有些被動。譬如現在, 他們明明知道海老鯊一夥,但卻不知其究竟盤踞何處。海上情形瞬息萬變,天氣、風向、暗流、暗礁, 便是大膽如他,沒有真正老練的海上嚮導,現在也不敢走得太遠。最終還得等着袁翦動手,實在是憋氣。
“沒有海圖嗎?”許碧深恨自己當初沒好生研究一下這方面的事情。
沈雲殊苦笑了一下:“那東西哪裡那般輕易能得到。”想當初沈家在西北,十餘年才弄出一幅較爲完善的輿圖,如今這茫茫海上,想繪海圖談何容易。他們也走訪過一些老漁民,可那些人又不會繪圖,僅憑口述目前只拼湊出極粗糙的一份東西,拿着它下海可就太冒險了。
“先催着袁家把海老鯊滅了罷。到時候若是運氣好,擒到幾個活口,海圖便可完善許多。”若說熟悉情況,自是莫過於那些海匪了,“只是這回出去,你怕是要受受驚了。”
許碧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做什麼?”
沈雲殊被她的眼神逗笑了:“也沒有什麼。只不過會有幾個海匪混入城中企圖刺殺我,之後就被當場殺掉了。”
“海匪?”許碧注意到了沈雲殊話裡的意思,“不是倭人?還要當場殺掉?”
沈雲殊嘆了口氣:“若是倭人,怕會太過引發百姓恐慌。”畢竟海匪上岸也還常有,這倭人潛入就太過駭人聽聞了。
至於當場殺掉,那自然是讓袁翦放心,相信沈家人並沒有得知他與東瀛人的勾結,他纔會繼續跟那些東瀛人往來。
“哦——”許碧若有所思地點頭,“放長線,釣大魚。”
“正是。”沈雲殊笑了一聲,又沉吟了一下,“說起來,有件事想要勞動你,不知你肯不肯……”
“是要學東瀛話嗎?”許碧早就在想了。按說沈雲殊手裡顯然沒有懂東瀛話的人,她還在琢磨他要到什麼時候纔會開口呢。
“你可肯?”沈雲殊面上笑意更深。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
“肯是肯的。”許碧想了想,“只是我學的東瀛話與那些倭人講的並不完全相同,不知是不是口音有異的緣故。若是跟着我學,要聽懂東瀛話不難,若是要學着他們講話,只怕會被人聽出來。”
不僅僅是口音差異。她學的可是現代日語,比起這個時代的東瀛話來已經有了許多發展變化,當然是不能全盤套用的。然而日語也只是她自學的一門語言,實用爲主,當然不會再去研究古代的日語是什麼樣子,到現在要用的時候卻是不能全盤套用了。
果然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這也無妨。能聽懂就很好。”能聽就已經方便許多了。至於說嘛,他可以再想辦法。
“那好。”許碧乾脆地答應,“讓我準備幾天。還有,有誰要學,在哪裡教?”
這倒是個問題。沈雲殊當然是希望手底下的人都能學,但這顯然不太現實。畢竟許碧一個後宅女眷,與外男見面尚且不太方便,更何況是教學了。所以目前,能學的大概也只有他和五煉九煉,其他的人,就只好由他們學會之後再去教了。
“你也該闢一處小佛堂出來。”武將家的女眷,不少都在後宅有自己的小佛堂。蓋因刀兵之事太過危險,女眷們又幫不上忙,也只能求神拜佛,給自己尋點安慰了。
小佛堂也不需多大的地方,但因供奉菩薩,自然是閒人免進。在那兒教授,就很方便且容易掩人耳目了。
“打着菩薩的幌子騙人,罪過,罪過。”許碧雙手合什,半開玩笑地說,“得多給菩薩上兩炷香纔好。”本來她當然是沒有宗教信仰的,但現在人都穿越了,有些事情或許應該再尊重一些。
沈雲殊一笑,正要說話,忽然對許碧一擺手,轉身就跳上了牀,一秒鐘又恢復了倚着牀頭少氣沒力的模樣。
許碧簡直要被他的變臉驚住了。之後就聽見青霜的聲音:“喲,又是知雨妹妹,莫非是少奶奶過來了?”
青霜提着個食盒,打量了知雨兩眼。紫電去針線房了,沈雲殊說想吃紅豆糕,她就去了廚房。也不過就是這一會兒的工夫,大少奶奶就又鑽到大少爺房裡去了。
紫電也恰好從針線房回來,走到院門口就聽見了青霜的話。擡眼看去,自她這個位置正好能看見半掩的窗戶,窗縫裡露出許碧的半張臉,就坐在羅漢牀上,手裡彷彿一針針地在縫着什麼,神態恬淡。
雖然看不到沈雲殊,但紫電心裡卻是莫名地浮起了一幅場景:沈雲殊倚着牀頭,手中握着書卷,而許碧坐在窗前,低頭做着針線……可那個位置,以前一直都是她坐着的。即便沈雲殊一月之中也難得回來住個三五日,可她卻喜歡坐在那裡,一針一線地替他納着鞋底、縫着中衣。
可現在這個位置,卻是換了人來坐了。紫電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咬了咬嘴脣,才重又露出溫和的笑意,走了過去。
“少奶奶。”青霜已經打起簾子進了裡間,向着許碧屈膝一福,就轉向了沈雲殊,笑靨如花地道,“剛出鍋的紅豆糕,奴婢特地叫少放了些糖,少爺快嚐嚐。”
“味道還不錯。”沈雲殊向許碧點了點頭,“給少奶奶也嚐嚐。”
青霜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不怎麼情願地轉過身去,將碟子端到許碧眼前:“少奶奶請用。”
紫電恰好掀簾子進來,將她那不情願的表情盡收眼中,不禁暗暗嘆了口氣,滿面笑容地過去,取了茶葉出來泡茶:“這是去年的秋茶,雖則味道不如春茶鮮,配這紅豆糕卻還好。少奶奶一起嚐嚐。”
南邊的屋子小巧些,紫電青霜兩個忙起來,這屋子裡就只見她們在轉了。這下許碧也沒法再跟沈雲殊說話,只得起身:“既然這樣,我先回去了。”
沈雲殊一臉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若是缺什麼,只管吩咐紫電。”
許碧出了正房,纔看見知雨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便道:“要說什麼說就是了,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姑娘!”知雨實在是忍不住了,“您怎麼就出來了?”
“什麼?”許碧有些茫然,“這會兒也沒法說話了……”而且她得回去準備日語教材,教學這種事,她還從來沒做過呢。
“哎呀姑娘!”知雨急得跺腳,“不說那個,您跟大少爺說點別的呀。”怎麼紫電青霜進去,姑娘就出來,倒好像那兩個是正主,自家姑娘倒要給她們讓位似的。
說起來這人的心態轉換得也是快。前幾天知雨還在擔憂,沈雲殊既然根本沒受傷,許家以庶換嫡必然令他不喜,恐怕會遷怒於許碧。可這幾日看許碧時常與沈雲殊打發了人在屋裡密談,竟是十分投機。倒是紫電青霜那兩個,沈雲殊裝病還要瞞着她們,顯然不曾將她們視爲心腹。
如此一來,知雨有個念頭便與知晴達成了一致——既然許碧還不能跟沈雲殊圓房,那就更要提防紫電青霜了,可不能叫她們先佔了沈雲殊的心。以前那些婆子們閒磕牙時可是說過,這等在身邊伺候的大丫鬟,那是最難對付的了。
這些話都到了知雨嘴邊,但看着許碧興致勃勃的模樣,知晴又把這些話給嚥了回去。罷了,姑娘這會兒難得高興,何必再說些不痛快的事兒讓她添堵呢?橫豎沈雲殊既然還要裝着傷勢未愈,想來也不能跟紫電青霜……
知雨想到這裡,臉上不由得有些發紅。其實她比許碧還要小上兩歲,這些事兒讓她說,也實在是有些說不出口。還是,還是過一陣子,看看再說罷。
沈雲殊的傷勢“日漸好轉”,三月三那天,他已經能跟着一家出遊了。
上巳節按習俗是水邊洗浴,祓除不祥。到了如今,這洗浴自是不能了,便是往水邊去走一走,在岸邊鋪下錦褥繡墊,攜酒小飲。杭州城多水,倒是極其方便的,有些個窮家小戶去不得遠處,在附近水邊走走,採朵薺菜花戴戴也是應景,據說可免一年頭暈之病呢。
至於西湖那邊,則大多都是富貴人家的別院,自然大多就是往那裡去,沈家也不例外。
沈大將軍不在——新媳入門,他喝過了媳婦茶,便往軍營裡去了。如今天氣漸暖,那些海匪倭人又要出來活動,軍中各處佈防都要着緊,哪有時間和心思來遊什麼春呢。
不過這上巳遊春之事,本也多是婦人兒童所爲,沈大將軍不在,倒是並不影響沈家其餘人出行。
雖說沈家的主子不多,可一說要闔家出行,也用了好幾輛馬車。沈夫人自然是帶着沈雲嬌,沈雲婷跟着香姨娘,許碧就與沈雲殊上了一輛馬車,沈雲安則騎馬跟隨。再加上伺候的丫鬟婆子家丁小廝,浩浩蕩蕩也有四五十人,長長地排了一路。
杭州的三月已是十分和暖,許碧把窗簾撩起一角往外看了看,深深吸了一口迎面吹過來的風——昨天夜裡下了一場細雨,今早這風裡都帶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要說這個時空雖然有諸多不便,但這沒有污染的空氣真是讓人喜歡,深深吸上幾口,似乎連頭腦都跟着清透了起來似的。
沈雲殊靠着車廂笑了一笑:“今日上巳,家家女眷都出行,若想看看風景便捲起簾子,不必這般小心。”一年裡頭,女眷們能這般名正言順地出來遊玩,也就是上元、上巳、重陽這幾日了。
他這麼一說,許碧立刻就把簾子捲起來了。自打穿越過來也有一個月了,她說是從京城到杭州走了數百里的路,其實一直都被拘着,多走幾步都難。若是原身的許二姑娘,大約不會覺得有什麼,可許碧這種在外面跑慣了的人,總是這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實在有些受不住。好容易能出來一趟,自然是像放出了籠子的鳥兒一般,總想多看看。
沈雲殊看着許碧幾乎都要趴到窗子上去了,不禁有些好笑:“就這般好看?”
許碧頭也不轉地看着外頭,隨口道:“你隨時都能出門,看慣了自然不覺得。我們整日裡都在後宅,只看着頭頂那四四方方一塊天,難得出門,可不是要多看幾眼麼。”
沈雲殊被她說得沉默了一下。許碧若是不說,他倒從來不曾想過這種事。
“過些日子,我若得閒,就帶你出來走走。”沈雲殊下意識地說了一句。
許碧瞄了他一眼:“好啊。只是,你幾時才得閒?”聽他說得語焉不詳的,感覺不太靠譜的樣子。
“這——”沈雲殊苦笑。這還真沒法回答。自打來了江浙,他和沈大將軍簡直沒一刻放鬆過。總算這次得了些線索,後頭自然更要花費心力,什麼時候能得閒還說不準呢。
許碧看他那窘迫的樣子,扭過頭去偷偷笑了笑。沈雲殊被她笑得臉上有點掛不住,乾咳了一聲,低聲道:“你這些日子教的那幾句話我都學會了,說給你聽聽?”
“好啊。”許碧笑眯眯地轉回頭來,先說了一句日語,“早晨好。”
沈雲殊略想了一想,也回了一句“早晨好”。兩人壓低聲音,就在車裡把這幾天許碧教的幾句日常用語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橫豎車裡只有知雨伺候,倒也不必顧忌。
“你學得很快啊。”許碧把教過的東西翻來覆去地考了一番,發現沈雲殊果然記得很牢,不禁誇獎了一句。
“也沒學幾句。”沈雲殊卻有些嫌進度太慢,“如今這每日也不過一個時辰……”小佛堂是設起來了,可許碧也不能整天呆在裡頭。他身邊還有紫電青霜,也只能藉着午睡的時候打發開她們。幾天下來總共也只學了十幾句話,幾十個詞兒,如此這般下去,幾時才能聽懂東瀛人的話?
“已經很快了,當初我學了好幾年呢……”這個許碧也沒有辦法,時間就那麼多,還在這麼多人眼皮子底下,每天一個時辰就不錯了。
沈雲殊搖了搖頭。好幾年?好幾年過去恐怕倭寇都被養得勢大了,他可等不了。
“不如,我晚上去你房裡再學一個時辰罷。”沈雲殊盤算片刻,做了決定。他素來不用人守夜,晚上的確是比白天要方便多了。
“這也好。”許碧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這個時代並沒有什麼夜生活,天一黑就有些無聊,許碧也不願意就着燈燭做什麼針線來壞眼睛,每天晚上騰出兩個小時來教教日語也好。
知雨在車廂一角坐着,聞言幾乎要從心裡笑了出來。她不懂東瀛話,可沈雲殊與許碧能多相處些時辰總是好的。何況這事情如此隱秘,只有大少爺和姑娘兩人知曉,這裡頭……知雨不懂心理學,卻直覺這是件好事兒!若是被紫電青霜那兩個知道——自然,她是絕不會讓她們知道的!
馬車忽然輕輕一晃,馬兒再走幾步,便停了下來。沈雲殊擡頭看去,輕笑了一聲:“真是巧得很,竟遇上了袁家。”
他說是碰巧,其實那個語氣明明就不是這個意思。許碧也往外看了一眼,便見一個打扮體面的婆子站在沈夫人馬車前說話,片刻之後紅羅就過來,笑盈盈地道:“大少爺,大少奶奶,前頭袁夫人請咱們過去說話呢。”
沈雲殊在紅羅過來的時候已經又歪靠在馬車裡,聞言便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知道了。”
許碧看着紅羅走了,忙問:“你不是‘傷勢好轉’了嗎?”怎麼還要裝有氣無力?真要是這麼慘,又何必出來遊春呢?
沈雲殊已經不知從哪兒摸出面兩寸見方的玻璃小鏡照了照自己的臉,還往臉上抹了點東西,口中道:“這你就不懂了。我這次受傷可真是不輕,便是好了也難免落下隱疾,如今不過是強撐着出來走動,以安軍心罷了。其實若調養不好,只怕這辛苦練出來的一身武功都要大打折扣了呢。”
許碧無言地轉過頭去,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