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對

作對

飄飄揚揚的雪花如吹綿扯絮般下了一夜,清晨才停住,院落屋宇都是一片銀白。

夜裡,家樂把被子蒙在窗戶上擋住燭光,讀了大半夜的書,清晨起來精神很不好,天不亮就被上房的丫環叫起來掃雪,打着哆嗦把裡外的院的雪全掃完,管家又叫他掃屋頂的雪。

家樂看着斜斜的屋頂有點怕。

黃管家教訓他:“你看什麼看,屋頂的雪你不掃難道還讓姑娘們掃不成?快去幹活,趁少爺起來之前趕緊把雪掃了。”

家樂只好拿個梯子爬到屋頂,把雪推下來。

葉乘風在屋裡聽到動靜,披衣起身,丫環們趕緊上前伺候梳洗,葉乘風穿好衣服出來一看,見家樂爬在高高的斜屋頂上掃雪,一副很危險的樣子。

葉乘風嚇得心臟停跳了一下,喊道:“你在屋頂上幹什麼?”

家樂本來有些怕高,正戰戰兢兢地掃雪,聽他一喊,嚇得腳一滑,從屋頂上摔落下來。

下面的丫環們嚇得捂住了眼不敢看,葉乘風卻反應極快,身形一動,已經把他抱在懷裡,發現他穿着單薄,身子輕飄飄的沒有幾兩肉,和先前比瘦了許多。

家樂落在他溫暖的懷裡,忽然眼睛發酸,正要抹眼睛又硬生生忍住,掙扎着從他懷裡下來,垂着頭說:“謝少爺,我沒事。”

“我管你有事沒事,”葉乘風怒氣衝衝說,“你爬屋頂做什麼?”

“我在掃雪,還有一塊就好了。”家樂說着揀起掃把,再放好梯子。

葉乘風奪過他的掃把吼道:“你笨得跟什麼似的,把我的屋頂都踩壞了,叫別人來掃。”

“我是趴着的……”家樂小聲咕噥了一句沒敢再吭聲。黃管家得知,只好再叫一個身體瘦小靈便的人來上屋頂掃雪,對葉乘風腹誹不止。

葉乘風看家樂身上單薄的衣着,又似想起什麼來對管家說:“府裡的年例放了沒有?”

“放過了。”

“府里人的年例衣裳都發過了嗎?”

“發過了。”黃管家覺得奇怪,從來不管府裡事務的大少爺怎麼關心起這些雜事來了。他向來會察顏觀色,看着主子的臉色,心裡總算明白了兩分。忙說:“大少爺放心,全府上下人等的年例定會按時按數發放,不會漏掉一個人的。”

葉乘風臉色稍霽。

葉府上下年事繁忙,年例放完,還有許多雜事,終於忙忙碌碌到了過年時節,家樂的母親來到葉府門上要求接家樂回家過年,按黃管家以往的做法,肯定連門都不讓進就把她趕走了,可是經過葉乘風幾次異常舉動,他也謹慎了一下,先把這事回過太太。

葉太太沒好氣地說:“這種事你也來回,他是葉府的下人,不還清五百兩銀子欠債別想見家人,再說,哪有下人回家過年的規矩?人都走光了,誰伺候主子?”

坐在一旁的葉乘雲看了葉乘風一眼,見他不安地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也閉了嘴不再吭聲,葉乘風看了他一眼似是有話說,葉乘雲也看了他一眼,心道:“你不說話我也不說。”

水仙把這事告訴家樂,家樂有些悲傷,蹲下來把頭埋在膝蓋上,一併把悲傷一起埋下去。水仙同情地說:“你放心,我會安排你和家人見面的。”

家樂更悲傷,他知道水仙會幫他,可是水仙的體貼又怎麼能抹平那個狠心涼薄的傢伙帶來的傷害。

不料第二天,一個人上門來找家樂。

“你是誰?找他做什麼?”葉乘風看他風姿俊朗玉樹臨風,心裡很不舒服,口氣也不好。

“在下楊千帆,是家樂的朋友,想接他出去和家人團聚。”來人很彬彬有禮地回答。

葉乘風更不痛快,家樂居然有這麼漂亮的朋友,而且這朋友似是很關心他的樣子,怎麼以前沒聽他說起過,他們倒底什麼關係?

“他是我家的下人,自然是留在府裡伺候,不可能回家過年,沒有這樣的規矩。”

楊千帆冷冷地看着他:“他是很難得的心思純淨的正派人,你卻把他視爲奴僕糟蹋他,就算是皇帝家也有讓奴僕與家人見面的規定,你憑什麼限制他的自由?”

葉乘風也冷冷地看他:“你又憑什麼替他出頭,你又不是他的家人。”

“我只是路見不平的路人,看不慣你家的做法,所以來出頭罷了,葉大少爺這麼冷酷冷情,小心報應。”

葉乘風怒火三丈:“你憑什麼教訓我,再不趕快出去,小心我不客氣。”

楊千帆冷笑一聲,轉身離開,寒風吹動他的斗篷,象是隨風而去一般。

葉乘風氣得在屋裡打轉轉,丫環們也習慣了他這樣動不動發火的樣子,小心地擺上午飯,葉乘風喝了一口湯,嫌棄地說:“這是什麼?涮鍋水嗎?重做。”

家樂趕緊把湯撤下去重做,再端上來時葉乘風一嘗,又說:“太鹹了,你乾脆把鹽罐子都倒進去得了。”

家樂知道他不好伺候,還要故意挑剔找茬,雖然有心理準備,可是他第四次端上湯時,又被葉乘風故意挑剔爲“太油了,重做。”他還是有些絕望了。

看到他臉上不忿的神色,葉乘風冷冷地說:“怎麼?連個湯都做不好,知味樓的孫師父沒教你廚藝麼?”

“對不起,我重新再做。”家樂繼續忍氣吞聲,過年時他還想回家和家人團聚,不能和這位大少爺慪氣,更不能忤逆他,還得想法討好他纔是。

葉乘風看他一點也不反抗,更加不快,又刻薄地說:“也是,你只是個酒樓雜役,孫良是做過御廚,哪裡會收你爲徒教你廚藝,你偷學了一點皮毛,本來就上不了檯面,聽說你家以前也是書香門第,想必是精於飲食的,可以把你家的絕活拿出來。”

聽他提起敗落的家庭,家樂臉色發白,咬了咬嘴脣,低垂着頭,強忍着淚珠沒有掉下來,端着湯盆的手也顫抖起來。

“你還不快端下去重做。”旁邊的丫環推了一把。

家樂手一抖,湯潑出來,手上燙了一大片紅色,疼得一縮手,湯盆摔到地上摔得粉碎,把地毯也污了一大片。

葉乘風刀子一樣的聲音傳來:“怎麼,你還敢發脾氣?”

家樂捂着手忍着疼說:“我不敢發脾氣,我馬上再去做。”

葉乘風看他還是一副冷漠的樣子,忽然怒火燒起來:“做什麼做?你會做什麼?還不快把這裡擦乾淨。”

家樂又趕緊蹲下去收拾碎瓷片。葉乘風冰冷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你又想懶省事,這麼一大塊污跡怎麼擦得掉,還不拖下去洗。”

“是。”家樂低聲答應了,把污了的地毯拖下去,收拾瓷片時不小心又被瓷片割了手,在地毯上留下一抹嫣紅的血跡。

葉乘風看着那抹紅色,忽然沒了力氣,軟在椅子上再也不想說話不想動。

水仙看了這一切,無聲地嘆了口氣,過來勸道:“少爺別生氣,他做不好自有管家責罰他,犯不着氣成這樣。”

“滾,都滾出去。”葉乘風正好把火發在她身上,一腳踢翻了桌子,桌上的盤碗摔了一地。

家樂的態度把他的火燒得幾丈高,如果他楚楚可憐地說句軟話,或是連話也不說,只是柔弱地看他一眼就可以了,他也不會這樣來回折騰,可是偏偏那人把他當空氣,再加上水仙還有意無意的煽風點火,他象困在籠中的野獸一樣,憋得快發狂,卻找不到出路。

“好了,別洗了,小心凍着了。你還沒吃中飯呢。”水仙又來井臺旁勸,她也不知道第幾次來勸了,家樂還是象沒聽到一樣,麻木地,機械地一點點清洗着地毯,冬天的水冰冷刺骨,手上的燙傷和割傷被冷水一激更是疼得鑽心,他彷彿感覺不到,還是一點點地刷洗着。

“你怎麼這麼倔呢?大少爺在氣頭上說的話,你理他幹什麼?我們這些人都不理他。”狗熊也過來勸。

“好啦,別洗了,凍病了有人會心疼的。你這脾氣真是的……”水仙見勸不動他,只好轉身離去。

家樂咬着牙頭也不擡,繼續在刺骨的冷水中刷洗着。他現在不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的寶貝,只是一個負了鉅債的奴僕,有什麼資格說不,又有什麼能力違抗主子的命令,如果他真的凍病了累死了,是不是那人就會消了氣,到那個時候,也許就不欠他什麼了。

家樂咬牙死死憋住眼淚,他現在連流淚的資格也沒有,而且他也絕對不能流淚,有人看不起他家是個破落戶,他更加不能表現出軟弱,讓人更看不起。

晚上,葉乘風用完晚飯,丫環點上蠟燭,又準備沐浴用物和洗澡水。

“怎麼是你們女孩兒提水桶,那個懶骨頭呢?又到哪裡偷閒去了。”葉乘風問道。

水仙奇怪地看他一眼,答:“今兒白天少爺不是叫他洗地毯了麼?那地毯很大,不好洗,可能他手上受了傷,動作慢了,所以還沒洗完。”

“嗯?”葉乘風愣住了,看了看天色,這麼晚了,還飄着雪花,他還在洗地毯麼?葉乘風又暴怒了,這傢伙怎麼處處和他作對啊。

“好啊,他存心跟我慪氣,好大的膽子。”

水仙說:“爺這話說得奇了,他這麼聽話,你讓他重做飯菜他就重做,讓他清洗地毯他就洗地毯,不敢說半個不字,怎麼又成了故意和爺慪氣了?難道他和爺擰着幹,不聽爺的吩咐纔算聽話?”

“你給我閉嘴。”葉乘風衝她怒吼,以前水仙非常善解人意的,怎麼在家樂的事上總是火上澆油。

“好,好,好。”水仙過來哄他,“我閉嘴,爺認爲他和你慪氣,明兒我叫管家打他二十板子教訓他就是了,不值得和一個下人生氣。再說,這麼冷的天,他在冰水裡洗地毯,以後會落下病根,這也是他自找的,別理他,趕快洗了休息吧。”

葉乘風狠狠瞪她,一言不發大步出去。丫環急忙跟上,水仙制止說:“讓少爺自己去吧,有人跟着反而不好了。”

說着,抿嘴一笑,又嘆口氣。

家樂還在井臺邊洗地毯,雪花落在他身上,頭髮上,好象從頭披了個白斗篷。忽然一隻大手猛地把他扯過來,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然後聽到耳邊一聲怒吼:“你是不是存心和我做對?”

家樂眼睛發花身體僵硬,幾乎站不穩,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別過頭去,不看他的臉,生硬地說:“我怎麼敢跟少爺作對?少爺怕我偷懶麼,放心,剛剛洗完了,您可以檢查,已經洗乾淨了。”

葉乘風一呆,愣在那裡沒有反應。

家樂費力的掰開他的手,勉強使自己站穩,儘量用沒有波瀾的聲音說:“少爺檢查完了,沒什麼事我回房了。”

葉乘風呆呆地看着他顫微微地轉身離去,蹣跚的步子無比的刺眼。

葉乘風跑過去不由分說把他抱起來,送回他住的屋子,拿被子蓋住他,又去把丫環叫起來:“去,叫廚房煮一碗薑湯,再去端熱水來給他泡腳。”

丫環奇怪地看着他,好象在看一隻怪物。

葉乘風怒道:“你聾了,還不快……啊嚏……”

水仙嚇得趕緊過來看:“少爺怎麼了,這麼冷的天出去做什麼着了涼怎麼辦?”

水仙強行把他拉回屋裡,裹上被子,又灌了兩碗薑湯,看他發了些汗昏沉沉睡去,這才放了心,嘆道:“好少爺,你這麼折騰他又折騰自己圖什麼呀,討厭他就趕他走,喜歡他就對他好點,這麼簡單的事你搞那麼複雜做什麼?”

葉乘風閉上眼睛卻沒有完全睡着,生氣地說:“胡說,我纔不喜歡他,我討厭他恨他……”可是身軟頭疼,要說的話含糊在喉嚨裡,誰也沒聽清。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樂樂病了,小葉也跟着病。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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