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後,絮饒喚了盧媽媽進來幫她收拾衣物,自己則坐在銅鏡前梳妝盤發。很小的時候開始,孃親便教她如何畫妝,告訴她如何做看起來清麗,如何做看起來嫵媚,以及如何做看起來“資質平平”。
並要求她平日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出門,都需塗抹脂粉,隱去原本膚色的七分白嫩,取而代之的是些許暗黃。黛眉要故意畫得粗濃,減去眉目間的三分清柔。脣形,脣色也要下番功夫。
如此下來,底子再好的人也會顯得平庸,出門做事可方便許多,不用太過擔心因容貌而招來亂七八糟的麻煩事。
如今要去往國公府了,若還是先前那副妝容的話,不免惹人閒話,顯得小家子氣,沒教養。所以要妥當的打理好。
而盧媽媽自剛纔進屋看過她素面的模樣後,收拾東西的時候便不時的朝她看,心裡暗暗驚豔。在街上遇見時,她雖說看出小姐的妝容上有端倪,但也沒太在意。如今見着本來面目,竟有些移不開眼。
這姿色,即便放在名門雲集的京城裡,怕也絕對是一等一的好看。
收拾好後,絮饒推門而出。隨着木門打開的聲音,門外等着的人擡眼看過來,看到屋內走出的美人兒,一時間皆有些怔愣。
因還在孝期,不宜穿顏色鮮麗的衣着。絮饒身着一襲素白的衣裙,柔和順滑的錦緞上無半點紋飾,簡單大方,恰到好處的勾勒出曼妙身段。烏黑的髮絲垂散在身後,也只是用素白的綢帶鬆鬆的繫了個花型。
只是很淡的妝容,眉淺眸黑,鼻俏嘴小,光潔的眉心處生有一顆鮮紅的硃砂痣。絕美的小臉兒在她輕淺的微笑中,透露出一種讓人無比舒心的乾淨清靈。無多少大家小姐的傲人貴氣,但卻以她獨特的氣質引人傾慕,覺出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幽靜氣息。
見此,迅哥兒往孟氏懷裡鑽了鑽,忽閃着烏眸道:“表姐生的真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平時他都沒見過表姐這副模樣呢,剛見着,她就要走了。
旁邊站着的秦正卻沒有太過驚異。他秦家別的不說,色相上絕對是一等一的好苗子,不然那惡霸許三也不會只因偶然見過一次她的本來面目便垂涎多年。且當年名動江南的頭牌花魁生出來的女兒,怎會遜色?
大表哥還未從私塾回來,絮饒便把養了五年多的花貓交由迅哥兒抱着,囑託他日後與大表哥一起幫她照看。然後簡單的同舅舅舅母道了別,便戴上輕紗製成的帷帽,在丫鬟婆子的陪同下出門登上了遠去的馬車。
舒敞的馬車平穩地行駛在官道上,車內只有絮饒一人。盧媽媽和墨柳一起被安排在了另一輛下人乘坐的馬車上。
輕挑了車簾朝外望了幾眼,春回大地,處處鮮綠,也有芬香斑斕的花兒間雜其中,景色迷人。而十幾年前,她與孃親被趕出國公府,一起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正值冰天雪地的嚴寒冬日。
外祖父、外祖母皆看重男兒,輕賤女兒。陸續生了三個女兒,才生下一脈單傳的舅舅,所以自小把他寵慣得無法無天,結果養成了他懶散敗家的性子。
後家境貧困,迫於生計,將幾個姨母皆賣去了青樓,孃親也未能逃脫厄運,亦在七歲那年被賣去青樓。
孃親聰慧貌美,且性子嫺靜溫柔,在青樓老鴇幾年的有意教養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很快成爲名動一時的頭牌花魁。
父親身爲朝廷重臣,一生都熱衷於朝政,感情方面的事都不怎麼上心,且不貪戀美色。所以當年能與孃親相識,陰差陽錯的贖下孃親也算是種緣分。
青樓是由官府經辦的,裡面的姑娘大多是滿腹才情、能歌善舞的藝妓,賣藝不賣身。而文人或官員上青樓,不僅被朝廷所允許,還被看做是風雅之事。那時父親在江南地帶任職,商談事務時就難免被其他官員引去青樓。
一來二去,便對孃親有了些許印象。
那次恰逢孃親受權勢大卻品行惡劣的人的欺凌刁難,不堪受辱,持刀欲自絕,被父親救下,併爲她贖了身。孃親便自然而然的留在了父親身邊侍候,兩人相處甚是和睦安樂。
而父親與孃親一起返回京城後,父親想要正式的納孃親爲妾室,卻遭到了老夫人與主母薛氏的一致反對。
納妾雖是常見的事,但薛氏作爲正室,且相比其他女子,性子尤爲多疑善妒,不樂意妾室進門也合乎情理。只是成親多年,她與父親之間始終是不冷不淡的關係,似乎還有些小矛盾。所以她的阻攔並沒有多大成效,難就難在老夫人那裡。
老夫人李氏是中規中矩、嚴守禮法的人,認爲迎青樓女子進門是敗壞家風之事。所以即便孃親跟隨父親時是清清白白的處子身,且當時生下她也已一年多,老夫人仍是不允許孃親進門,甚至以死相逼。
不好強硬忤逆老夫人的意願,也不忍放下孃親和年幼的她不管,父親便在京城另置了座宅院,養着她和孃親,平時也經常抽空過去看她們。
薛氏便在老夫人耳邊吹風,說孃親是狐媚子,以邪術勾的父親貪戀女色,無心任職。老夫人本就覺得蓄養外室也是丟門面之事,聞言大動肝火,逼着讓父親把孃親發賣出去。
萬般無奈下,孃親當着老夫人的面自毀容貌,以示堅貞和決心。許是沒料到孃親能有這份骨氣,也可能是同爲女人,動了惻隱之心,老夫人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着父親繼續在外養着孃親。
一直僵持到她四歲那年,老夫人從父親的有意透漏中得知孃親又懷了身孕,終於服了軟。在父親外出辦事的臨行之際,答應將孃親接入府中代爲照養。
然,禍福難料,住進府中沒多久,孃親行動不便,無力照看她。結果她不小心打碎了府中佛堂裡供奉的鎮宅玉佛像。被主母薛氏關在了柴房內受罰。
得到消息後,孃親挺着大肚子趕去給她求情,半路上不慎摔落湖中,受了損傷,以至於腹中胎兒未能平安出生便離了人世。
當時老夫人李氏剛好染了點風氣,整日頭暈眼花。請郎中開過藥方後,薛氏又請了道士來探看。結果道士掐指一算,說她是不祥之人,身上晦氣太重,所以害自己孃親流了產,且害得老夫人中了邪氣。
破解之法須得她去往道觀或寺廟裡住上一段時日,每日吃齋唸佛,等老夫人身體好轉,再決定什麼時候讓她回來。
當時她才四歲,孃親怎麼捨得,又怎麼敢讓她一人前往寺廟。於是不顧身體病弱,與她一同上路。正好隨了某些人的願。
半路上母女兩人被人追殺,受驚的馬匹拉着馬車跌落山底。或許命不該絕,她與孃親都勉強保住一命。當時她畢竟年幼,因着受罰,兩天都未進食,再加上這等刺激,直接昏了過去。孃親揹着她在寒冷的山林裡跑路,熬到天明後,變賣了身上的所有首飾,心灰意冷的憑記憶回了孃家。
那時外祖父與外祖母都已過世,只剩已經成家的舅舅。或是對孃親這個妹妹還有些印象,憐憫她們。也可能是覺得孃親帶有不少財物。總歸是接納了她們,讓她們住了下來。
而孃親本就生的嬌弱,經過這連番折騰,落下大病根,以致常年臥病在牀。嚴重的時候,甚至會神智不清醒,或哭或笑的跟她講以前的事。好多往事她都是從孃親口中瞭解到的。
八歲那年,孃親病情加重,差點兒丟了命。舅舅更是雪上加霜,落入許三圈套,在賭坊輸下一大筆錢財。
被逼得緊了。爲着還債,舅舅不僅撈空了孃親的所有積蓄,而且鬼迷心竅,竟答應許三的無理要求,要把年幼的她送於許三抵債,還美其名曰做童養媳。但真若落入他的手中,不用想便知道會是個什麼境況。
所幸她半路掙脫舅舅的手逃走,才躲過許三那衣冠禽獸的作踐糟蹋。也就是那時,她陰差陽錯跑去書院尋了份差事,賣力爲孃親賺取醫藥錢。
舅舅則無奈下賣了祖宅抵債,一家人在大街上、破廟裡、舅母孃家,輾轉住了一段時日。恰逢那年國公府尋到她們母女消息,送來了救命錢,一家人才得以新買了宅院,安定下來。
而孃親也在那之前有幸得到了名醫的良藥調養,總算是熬過一劫。且後來得知國公府尋到了她們母女的消息,並送來了一筆救命的財物後,孃親似是提了念想,笑容多了起來,身體也好轉許多。
但國公府除卻每年定期送一大筆錢財過來,並沒有捎帶過其他音信。直到她十四歲那年,孃親日夜期盼,終於等來了父親納妾的婚契,說要將她們母女名正言順的接回國公府。
卻是天不遂人願,孃親在臨行前帶着圓滿,帶着遺憾,撒手離去。幾天後,得來消息,父親也是在那天去世的。
八月十二,中秋團圓佳節的前三天。
因爲父親也去世了,她在府內的庇護便沒有了。所以孃親去世兩年多的時間內,她一度以爲國公府不會再接她回去了。卻在今年意外收到府中來信,說是要趕在清明前把她接回去認祖歸宗。
細想前世的一些細節,以及在國公府中的一些見聞,絮饒如今纔想通一件至關重要的事。國公府的人竟都不知道父親在好幾年前就已經尋到了她們母女的消息,也就是說前幾年國公府差人送來的錢財都是父親偷偷送來的,並未告訴府上他人。
直到京城內有位德高望重的道士路過府上,看出府內祥瑞之氣動盪虧損是因爲有杜氏子女流落在外,需得將其接認回府,才能使福瑞之氣盈滿長久。
父親便藉此機會將她母女的去向說了出來,並徵得老夫人的同意,將納妾的婚契給孃親送了過來。
她不知道世上有沒有這般玄乎的巧合,也不知這其中是否有端倪。但當初她和孃親被趕出國公府時,是確確實實受了冤屈的。
那佛堂中的玉佛象究竟是誰打碎的,真當她當初年齡小,便什麼都不記得嗎?恰恰相反,她記性好得很。
其中骯髒的苟且端倪,她一定要查的清清楚楚,以報當初孃親被人故意推落湖中的冤仇。爲自己,爲孃親,爲她未曾謀面的小親人討份公道!
……
不知不覺中,天黑了下來。杜昭炎安排一行人晚上在路邊客棧打尖歇息。隨從的人陸陸續續走進客棧,絮饒也在盧媽媽她們的陪同下朝客棧走去。
忽而聽得身後不遠處傳來馬嘯聲,本沒有太在意,見已經坐在圓桌旁休息的杜昭炎,聞聲竟恭敬起身,驚疑道:“魏王爺?”
魏王爺…………,是他?!
絮饒猛的頓住腳步,微僵了身子愣在原地,心內卻是那被亂石投入的湖面,起了層層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