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心留意老祖宗眉目間神色, 似是沒有生氣不滿的痕跡,相反,處處透着慈和欣喜。絮饒便放穩心緒, 柔聲道:“不瞞老祖宗說, 絮饒大多學識都是生母秦氏悉心所教, 沒有入過正規學堂, 不知深淺。所以……所以怕說過之後惹得老祖宗不高興才那樣說的, 沒有要故意隱瞞的意思,還請老祖宗見諒。”
“秦氏?”老夫人目光看向遠處,應是想起些許陳年往事, 沉默多大會兒後以嘆氣收尾。重又看向絮饒道,“傻孩子, 才識高是好事, 我怎會記怪呢?”
方纔老祖宗沉默的時候, 絮饒也想起許多有關孃親的事,一時感慨, 便垂眸輕聲道:“能取得會試頭名給府上添點光彩,我是打心眼兒裡開心。當初…………當初生母秦氏日日擔心,生怕絮饒會因她的出身拖累而遭得府上人嫌棄。如今能得到老祖宗的垂憐關愛,於她於我都是莫大的幸事。”
老夫人合掌誠心念佛,悠悠道:“過去了, 都過去了。凡我杜家血脈, 都是要一視同仁的。”
看老祖宗似是說的真心話, 沒有顯露出對她和孃親的嫌棄, 絮饒心思越來越平穩。沒有牴觸情緒的話, 日後有些事做起來應是會順當些。
從佛堂出來後,走了沒多遠遇上活蹦亂跳的嬋兒。明日就是端午佳節。見過一次, 所以絮饒便很容易猜出她開心的原因。於是笑着對她道:“嬋兒又是前去府門處等哥哥嗎?”
“嗯。”薛嬋點頭,然後眯眼笑道,“菩薩保佑,小表姐福瑞安康。”
“好的,安康。”看她開心,絮饒也跟着高興。溫柔的揉她髮髻,笑道,“趕快過去罷。回去記得好好玩。”
卻是話還沒說完,嬋兒就迫不及待的一溜煙兒跑遠了。絮饒輕笑着搖頭,朝自個院子返去。
而齊國公府府門外,薛成玉已是伸着懶腰,打着哈欠等着了。遠遠聽到一聲“哥哥!”,忙打起精神看去,將飛撲過來的“粉嫩糰子”抱進了懷裡。
得意道:“怎麼樣,哥哥沒騙你罷?這次比你這小不點兒來的早。”
“哥哥真好!”薛嬋親暱的摟着他脖子,在他臉上輕蹭,撒嬌道,“嬋兒想哥哥了呢。”
“哥哥就知道,嬋兒最乖!”薛成玉哈哈笑着把薛嬋放下,然後從丫鬟手中接過一個小巧的妝奩,在她眼前晃了晃道,“給你幽月表姐送過去,哥哥就帶你回府上玩。”
薛嬋嘟嘟嘴,白嫩的小手在胸前合十,歪頭無辜道:“菩薩保佑,哥哥福瑞安康。”
就是不接他的妝奩盒。
“聽話了,”薛成玉俯身哄勸道,“嬋兒聽話,哥哥才福瑞安康嘛。拿過去給你月表姐,哥哥選了好久呢。送不出去,會傷心的啊。”
“嬋兒不願哥哥傷心。”薛嬋聞言,立刻軟了聲音。然後乖乖接過了妝奩盒抱在懷裡,轉身的時候卻又被薛成玉給叫住。
“差點兒忘了,還有一個呢。”薛成玉又拿出一個略爲狹長的妝奩盒,塞到薛嬋懷裡道,“這個是補給你絮饒表姐的見面禮,也幫哥哥送過去。”
“小表姐?”薛嬋眸中閃出亮光,高興道,“嬋兒喜歡小表姐。”
薛成玉看她瞬間變好的小臉,寵溺的在她臉上輕捏道:“那這麼說,嬋兒不喜歡你幽月表姐了?”
薛嬋想了想,然後認真道:“喜歡,哥哥喜歡,所以嬋兒也喜歡。”
“那就好,”薛成玉舒口氣道,“快去罷。記住別送錯了啊,這個方形的是給幽月表姐的,長一點的是給絮饒表姐的。”
“嗯。”
薛嬋點點頭,然後在郝媽媽的陪同下跑去了雲錦院。此時,杜幽月正逢梳妝,看到她,頓了片刻,便喚她進屋了。
近來杜幽月情緒不好,連帶着晚上失眠折騰,本就有些陰沉的臉色看起來更爲不好。薛嬋把懷中的東西擱在桌案上,然後小心翼翼的討好道:“菩薩保佑,月表姐福瑞安康。”
“放下罷。”杜幽月懶得多說什麼,不冷不淡的回了一句。
“好。”看她無半點興致的樣子,薛嬋烏黑的眸子裡閃過失望,然後重新抱起那個略長點兒的妝奩盒道,“那嬋兒過去小表姐院裡了。”
杜幽月這才注意道這次的不尋常之處,於是疑惑道:“那是?”
“哥哥說補給小表姐的見面禮。”薛嬋誠實道。
“是嗎?”手中的木梳滑至秀髮中間停住,杜幽月起身走到薛嬋跟前,拿過她懷中的妝奩盒道,“過來這麼大會兒,你哥哥他應是要等急了。快些找他去罷,這個月表姐幫你送過去。”
薛嬋茫然片刻,水汪汪的眸子忽閃幾下,乖順道:“好,多謝月表姐。”
待薛嬋走遠,杜幽月打開手中的妝奩盒,從中拿出一枚精麗的珠簪。指甲慢慢順着簪子上的紋路劃過,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
五月被人稱爲“惡月”,亦被認作是“毒月”,所以在這個時段都極爲注重避躲疫病。尤其是在五月初五端午節那日,更爲隆重。各家各戶都將很是熱鬧莊重,皇上也會召集臣子在皇宮內辦宴賞賜。
明日就是端午,書院特此休假,一連三日都不用前往。難得有晌午時分都待在府上的時候,老祖宗特命人傳話,讓各個院子裡的都去往廳堂一同用飯,算是難得的家宴。
人都到齊後,依次入座。上首坐着的爲老祖宗,稍靠下點的是主母薛氏。然後是並列而坐的大哥杜昭義和大嫂姚氏,以及二哥杜昭炎和二嫂安樂長公主。再有便是絮饒和杜幽月。
每逢府上人聚在一處時,氣氛總是莫名詭異,尷尬到讓人稍顯無所適從。除卻老祖宗偶爾幾句無關緊要的詢問,幾乎無人說笑,皆默聲垂頭用飯。若不是府上兩位尚不懂人事的嬰孩的笑鬧,怕不知會壓抑到何種程度。
絮饒輕輕擡眸,裝作不經意間一一看過廳堂內各位主兒的神情。大哥杜昭義與姚氏正一人抱了個嬰孩哄玩。皆是眉眼溫和。老祖宗與薛氏的目光自也時不時的落在府上的這兩位小福星身上。而安樂長公主看上去面色卻不太好,目光始終停在大哥杜昭義身上,時而柔和,時而陰沉。二哥杜昭炎倒似沒心沒肺的很,自顧自的用飯喝酒,神情爽朗。
聽聞當初先皇賜婚,一開始是想將安樂長公主指給溫文博學的大哥杜昭義爲妻的,出乎意料的卻被大哥婉言相拒。後來經過先皇與父親的商量,又改將安樂長公主指給了通直莽撞的二哥杜昭炎。想是對心高氣傲的安樂長公主來說,確不是一件舒爽事。故成婚多年來,與二哥杜昭炎相處不太融洽不說,與大哥那邊關係也始終不怎麼和睦。
總算是在一片尷尬中結束了這次家宴,老祖宗起身吩咐大家回自個院中歇息。衆人紛紛起身給老祖宗道過安後,一直沉默着的杜幽月突然說話了。
“妹妹留步,”
只見她當了衆人的面,從丫鬟手中拿過一個妝奩盒遞向絮饒道:“今日薛表哥過來接嬋兒的時候特意給妹妹備了份禮,放在我那裡了。趁此見面機會,我便幫他送於妹妹了。”
絮饒微感訝異,那次在街上相遇時,倒是聽他說會改日補她一份見面禮,但也認爲只是客套話罷了,不想竟真的給她送了一份。
從杜幽月手中接過的時候,絮饒分明看到她眼中閃過異色,還未來得及防備,就見那方方正正的妝奩盒子失手落在了地上,裂成兩半。
露出放於其中的一對兒玉鐲。仔細看去,竟發現是對兒雕了戲水鴛鴦的玉鐲。
薛成玉薛世子是與杜幽月定有婚約的,如今卻送她這富含寓意的鐲子,委實不妥當。絮饒皺眉,見老祖宗她們已是聞聲看了過來,爲避免誤會,忙在她們注意到之前,先一步撿了玉鐲拿在手中,眸光流轉間,故意打趣道:“絮饒來府上這般久了,都沒有收到薛表哥送的見面禮。那日姐姐不過在街上隨口一提,薛表哥便趕緊送了過來,可見薛表哥對姐姐上心的很吶。”
“是嗎?”杜幽月也故作柔和道,“那我倒是想看看薛表哥送的妹妹什麼好東西,放我那兒一上午了,我都未來得及看呢。”
老祖宗她們都還未完全走出去,這讓人疑心的玉鐲是不能露出來的。絮饒把玉鐲又往袖口處掩了掩,道:“姐姐就愛取笑我,凡是薛表哥送的東西,再好定也沒有送與姐姐的好。”
談笑間,老祖宗她們已走出廳堂,杜幽月目的沒能達成,冷了眉目道:“那妹妹便好好收着罷。”
說完,便也領着貼身丫鬟離去。
回到自個院中後,絮饒把玉鐲放回妝奩,然後安置於不起眼的木箱裡。心中突然明朗。
她一直猜不到薛氏讓她安生回到府上的原因,如今想來,怕是與這薛成玉有關罷。杜幽月與薛成玉定有婚約,然,她卻發現杜幽月似是鍾情與魏王,並沒有對薛成玉表現有多大興致。
那麼…………
之所以留着她,應該是想辦法把薛成玉推給她罷。從今日這件事上就可以琢磨出來了。既然是薛成玉早上接嬋兒時送的,那杜幽月爲什麼早不送、晚不送,偏要到府上人都在的時候大張旗鼓的送?
還有,那突然掉落裂開的妝奩盒子,如今想來,實在太過可疑。還好被她巧妙掩飾過去,不然落在老祖宗她們眼裡,不知會得個什麼印象呢!
***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一大早醒來,太陽還沒有升起,府上多半人便不同往日一般,早早起身了。因爲收拾妥當後,要相攜前往城外山上採摘沾有露水的艾草。
絮饒起身後,也吩咐了墨柳與紫蘿跟隨,打算跟着府上人一起前去採艾,討個吉利,好不被疫病纏身。
出得府門,竟見除卻府上的馬車外,還有一輛華美的馬車停在那裡。
而馬車旁,等着一位身着月白色衣袍的風流公子,正舒展了俊逸的眉眼,溫柔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