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蘞腦子裡暈乎乎的,也不太懂男人在說些什麼,直到他睡着,男人這才起身走出房間,輕輕關上門。
白蘞失去靈慧的事情暫時還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男人雖然有意隱瞞白蘞的病情,但奈何已經對他們十分熟稔的黃老大夫還是察覺到了一些異常。
至少現在出現的這個男人,和先前傻乎乎的只會圍着白蘞轉的小黑明顯不一樣了,那雙紅瑪瑙似的的眼眸,彎彎的看起來在笑,卻幾乎感受不出一絲屬於活人的溫度。
昨天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除了男人,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白蘞呆在房間裡,也一直沒有露面。
後院裡,地上淤積的水退了一半,但行走起來還是十分艱難,男人挽起褲腿,踩着及膝的水,想要到廚房裡去。
曬藥的架子邊上,藥材被雨水浸透,接連幾日都沒有日光曝曬,全都只能廢棄了,黃老大夫惋惜不已,餘光看見男人從他側面經過,愣了一下,他與黑蛇的人形接觸實在不多,卻有一種感覺,黑蛇對於他和管家十分冷淡,不像白蘞那般顧念彼此相交的情誼。
他乾咳了一聲,壓下心底的那一絲微寒,出聲問道:“小白醒了?我上去給他看看傷。”
男人淡淡地掃了黃老大夫一眼道:“他睡下了。”
這話的意思明顯是不想讓黃老大夫給白蘞看傷,黃老大夫蹙起眉頭道:“你這是……”
男人紅瑪瑙似的眼眸一斂,微微彎起嘴角道:“我明天要帶他離開這裡,這些日子多謝黃老先生的收留與照顧。”
黃老大夫登時就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小白也是這個意思?”
男人不置可否。
黃老大夫略一沉吟,然後搖頭道:“不太可能是小白自己的主意,我要親自問他。”
昨日男人抱着白蘞回來,白蘞睡過去了,黃老大夫只知道他沒有受傷,卻沒能在清醒的時候見上面。
男人搖了搖頭道:“不管是不是他的主意都沒有用,我會帶他走,也不會讓你見他。”
黃老大夫愕然道:“這是爲何?”
然而男人什麼都沒有解釋,只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端着白蘞喝完的藥碗去了廚房,他要在自己的實力完全恢復之前把白蘞帶到青龍和窮奇都找不到的地方,至於小藥鋪裡的這兩人,在此分道揚鑣最好,不是一路人,就不必有相同的歸處。
比起煙花三月的揚州,還是銅牆鐵壁的蛇窟給合適把白蘞藏匿起來。
他已經不是那個溫順乖巧的小黑了,昨日海螺吐出了他的靈慧,他的記憶悉數回籠,連帶智力也從稚氣的孩童增長回了正常的狀態,這個時候的他才恍然回憶起自己千年前丟失靈慧的情形,也是在窮奇嘶吼了一聲之後,他才感覺到神智不清,並且忘記了與自身相關的一切,然後一舉回到空白的幼年時期,就像現在的白蘞一樣,若是沒有同伴在身邊守護,只能任人宰割。
黃老大夫年紀大了,不過浸着水在院子站了一會兒就覺得膝蓋難受,他向着上樓的地方走了兩步,只可惜還沒到樓梯口,廚房裡的男人就不鹹不淡地出聲道:“你上不去的。”
黃老大夫這會兒臉色已經變了,胸口起伏着,顯然一時氣急,他知道自己斤兩,對上男人就是以卵擊石,但他實在無法認同男人的做法,“小白他如果想走,可以親口和我說,我不會攔他。”
男人慢條斯理地把藥罐子重新填好三碗水,放上爐子,動作不停道:“老先生只要將他的傷藥配好,其他不用管,我明天會一起帶走。”
傷口恢復成什麼樣都不能瞧見,哪裡還能配藥?黃老大夫生氣地口不擇言道:“難道你對小白做了什麼?如果他平安無事,爲何不給我見他?”
男人給藥爐打扇的手微微一頓,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道:“多慮了,只是昨晚行周公之禮時我太過孟浪,他面皮薄,不敢見人罷了。”
黃老先生那頭一下就啞了嗓子。
男人聽着黃老先生的腳步從樓梯口退了開來,最後生硬地拐了一個彎,出了後院,也沒說信是不信,反正他也不在乎。
白蘞睡醒的時候天色擦黑,房間裡溼氣有些重,所幸牀褥還算乾爽,他慢吞吞地揉了揉眼睛,沒找到先前陪在身邊的人,他就對着半開木窗“啊”了一聲,他知道自己想要呼喊誰,可是卻實在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白蘞怔怔地坐在牀上。
很快,男人的腳步聲就在木樓梯上響起。
白蘞這才露出一個欣喜的神情,光着腳下地,跑到門邊,本能地,他相信這個人可以依靠。
男人進門後看他這樣,無奈地搖了搖頭,問道:“你可知道自己幾歲了?”
白蘞身上的衣裳套得簡直亂七八糟,但男人還算慶幸,至少還知道要穿衣服,只是鞋呢?
白蘞歪着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根本就不懂他在說什麼。
男人琢磨了一下,彎下身,抱住白蘞的腿,把人直接抗了起來,嘴裡無奈道:“只怕比我那會兒還更傻一點兒呢。”
白蘞被他肩膀硌着,不舒服,就一邊哼哼一邊用力捶了他的背幾下。
男人也不管,把人重新扔回牀上,然後道:“明天早上我們就走,離開這裡。”
白蘞擡起頭看他,神情怔然。
“你會和我一起走的,對嗎?”男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角,像是安撫一般,“知道我是誰嗎?”
白蘞呆呆地伸出手,想要去碰男人的眼睛,不知爲何,他就是覺得好看。
男人哭笑不得地攔住他道:“你給我取的名字是小黑。”
白蘞愣了一瞬,重複道:“小黑……”
“對。”男人點點頭,躺上牀沿,用身體把白蘞堵在牀上道:“不記得了?”
白蘞露出迷惑的神情。
男人嘆了一口氣,沒有報太大希望道:“我本姓爲尹,名南語。”
西南十萬大山的主人,騰蛇尹南語,地位雖及不上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仙君,但論起實力,哪兒是白虎仙君那種連毛都沒長齊的少年可比!
尹南語側躺在牀上,杵着頭,任由微卷的長髮隨意散落,他縱容望着白蘞伸出手搓揉他的髮絲,淡淡道:“你身上青龍的氣息很重,如果我們要走,遲早會被青龍找到。”
白蘞似懂非懂地“啊”了一聲。
尹南語想了想,接着問:“那青龍殷寒亭,你記得嗎?”
白蘞把玩髮絲的動作忽然就頓住了。
尹南語有些驚訝道:“你記得?”
白蘞皺着臉委屈地對他道:“痛……”他一邊說着,一邊把手指向胸口的位置,即使忘記了所有,他也依然記得那種深入心底的疼痛。
沉默半晌,尹南語才稍稍緩和了臉上僵硬的神情,他只以爲青龍能夠將自己的內丹吐出,是真的對白蘞情根深種,卻從未想過白蘞也是如此。
而他竟然在陰差陽錯之間搶了青龍殷寒亭的人……
怪不得先前青龍看他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剝他的皮,去他的肉,尹南語想到此刻白蘞一朝回到幼年,記憶全失,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先前那點對於白蘞忘記他的不滿也悉數盡去,他轉了轉紅光流轉的眼眸,漫不經心道:“既然他讓你這麼難過……”
白蘞確實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露出了難過的表情。
尹南語頓了頓,又道:“那就給他點教訓好了。”
黃老大夫最終還是沒能和白蘞見上一面,尹南語打包好了治臉的藥材,帶着白蘞第二天凌晨就走了,並且走得十分匆忙,化作原形撕開後背的皮肉,撐起骨翅乘風而起的時候,白蘞坐在騰蛇的頭頂,回頭望去,藥鋪的小院落在他們身後,漸漸看不見了。
他好像真的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隨着身下的黑蛇帶着他漸行漸遠,他的心裡也像是空了一塊,他“啊啊”地叫着,身下的黑蛇以爲他是被風吹得難受,又飛得慢了一些。
其實他只是有些害怕,伏在黑蛇的頭頂上,好像自己是一葉隨波飄零的浮萍,白蘞緊緊閉着眼,他大概心裡是不想走,只是等到他心緒稍微清明一些時候,他已經不能再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