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緻的馬車沐浴着春光一路招搖着前行,鄉間的小路彎彎曲曲,兩旁的景色漸漸由絢爛似雲霞的梨花轉爲一望無際的油菜田,舉目望去,一片金黃,微風過處,翻出一片花浪。
暖風從半挽的窗簾下鑽進來,吹散了阮樂言的長髮,卻吹不散車內凝滯的氣氛。韓迦陵端坐着,長袖在坐墊上鋪開一片浮雲,臉上卻是半懊惱半寵溺的神色。阮樂言低着頭靠在車窗下絞手指,凌亂的髮絲遮住了半張臉,看不清表情。
馬車走了很久,久到日頭已近中天,韓迦陵自車後的箱子裡取出食盒,打開,輕輕的遞到阮樂言手邊。
食物的香氣因爲風的緣故,一下子飄滿了車廂,阮樂言早晨離開顧心堂之前只喝了半碗粥,折騰了這一早上,早已是飢腸轆轆,香氣一起,她不由得嚥了口口水。
韓迦陵無聲的堅持着,馬車一路顛簸,而他手中的食物卻端得分外穩當。氣氛因爲這堅持越發的沉悶起來。
“阮阮,吃點東西,等見到了那人,你再做決定,我絕不攔你!”
阮樂言低着頭沒有動彈,其實不是不動彈,而是完全動彈不了,頭低得太久,脖子麻掉了,渾身也因爲不舒服的姿勢僵掉了。
“我……我身子麻了……”小小的聲音透着委屈,阮樂言恨不得一頭撞死在車壁上,太丟臉了,明明是在生氣,結果還不得不要他幫忙。
韓迦陵聞言一愣,隨即笑得舒暢,轉手擱下食物,他回頭撫着阮樂言的脖子一點一點的幫她活動着,後者因爲突如其來的痠麻感眼淚汪汪。
“呵呵……”韓迦陵一邊幫她活動手腳一邊忍不住笑出了聲,這一聲笑得阮樂言立即紅透了臉。
此刻的兩人,保持着極端曖昧的姿勢,阮樂言被韓迦陵抱在懷裡,韓迦陵的手穿過她的腋下握住她的胳膊,一點一點的轉動,伸展,熱熱的呼吸就吐在阮樂言的耳邊,韓迦陵心情愉快的看到阮樂言的耳朵變得血紅,一路紅到了脖子根兒。
顧心堂的顧大娘在經歷了阮樂言與顧念七無數次嘴仗之後,曾經總結過,阮樂言這小丫頭,就是腦子缺根兒筋,前一秒還記仇記得要死,轉眼有點別的事情一轉移,立馬把前面的仇忘得乾乾淨淨。而阮樂言這種特質居然在此刻發揮了。
韓迦陵這麼一曖昧,阮樂言立即將剛纔林中的不快給忘了,等手腳靈便了,她一下子掙脫韓迦陵的懷抱,端起一旁的點心就吃了起來,完全不像是在生氣的樣子。
韓迦陵靠着車窗笑得舒暢,暖風柔和的拂過,他繁複的衣袖在風中翻飛,好似一隻翩翩的白燕。對面捧着點心吃得滿臉是渣的阮樂言不經意的擡頭,小心肝忽悠一顫,那畫面太過美好,背景是若隱若現的金黃色花海,逆光而坐的韓迦陵面目不清,長袖蹁躚,風吹動他細碎的額發,恍然間有了出塵謫仙的感覺。
幾年以後的阮樂言曾經回憶道,就是那一瞬間的錯覺,生生斷送了她後半輩子的自由,不過彼時的她,並不覺得後悔。
馬車終於停下,吃飽喝足的阮樂言完全忽略了自己吃光了全部的點心,而韓迦陵卻滴水未沾。
捧着圓圓的小肚子,阮樂言慢吞吞的爬下馬車,觸目一片幽靜的四合院,青瓦白牆,牆頭橫伸出幾枝杏花,頗有一番“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意味。
“進去吧!”韓迦陵走到她身側說道,舉手推開了黑漆的小門。
院子不大,但卻收拾得十分雅緻。入門一條碎石鋪就的小路沿着一片花圃拐向了對着門的正屋,兩邊的廂房下,迴廊曲折,廊檐上幾株青青的茅草探出了頭,襯得這院子一片天然之氣。
阮樂言試探着走了進去,淡淡的花香中似乎夾雜了一絲藥氣,她抽抽鼻子,側頭問道:“你到底要帶我見誰?”
“進去就知道了,走吧!”韓迦陵跟上一步,牽住了阮樂言的手,幾步繞過開的十分嬌豔的花圃,踏上了正屋的臺階。
正屋垂着的竹簾一動,出來一人,皁衣束髮,英氣卓然,卻是上次在酒樓碰見的白堤。
“啊?你……你是那個小白!”阮樂言失聲叫道,說完就後悔的捂上了自己的嘴。
白堤看了阮樂言一眼,嘴角抽了抽,向韓迦陵抱拳行禮。而後恭敬的讓到一邊。
韓迦陵點頭致意,拖着一臉尷尬的阮樂言拐上了一邊的迴廊。阮樂言邊走邊回頭偷看白堤,心下更是奇怪。
未等她奇怪完,韓迦陵已經推開回廊盡頭的一間房門,將她拉了進去。
一進去,阮樂言第一印象就是這是個病人的房間。屋內光線很差,日光從開着的門射進去,彷彿照進了煙霧繚繞之地,濃重的藥味彌散開來,嗆得人隱隱作嘔。
透過空中那似淡藍色輕紗的煙霧看過去,依稀可辨牀上躺了一個人,牀邊一個纖細的身影站了起來,嫋嫋的衝着門口走過來,近了,阮樂言才發現那是一個青衣的小丫鬟。
“公子!”丫鬟衝着韓迦陵一福身便退到了一邊。
韓迦陵拖着阮樂言走了進去,靠近了那張牀。
與其說牀上躺着一個人,不如說躺着一具骷髏。露在外面的臉全無血色,一片蠟黃,兩頰深深的凹了下去,襯得顴骨高聳,格外恐怖。然而更恐怖的是這人還睜着眼睛,似乎是聽到了聲音,他轉頭對着阮樂言,黑色無神的眼珠轉了轉,突然嘿嘿一笑,宛若鬼魅。
阮樂言短促的驚叫了一聲,便扭頭不再去看。韓迦陵拍拍她的後背,似是安慰。
“最近他怎麼樣?”韓迦陵衝着一旁的小丫鬟問道。
“回公子,還是那樣,只是最近又多了個毛病,喜歡跑到院子裡摘樹上的桃花吃,白公子阻止了幾次沒有效果,後來也就隨他去了。”小丫鬟十分伶俐的回答道。
韓迦陵點點頭,轉向阮樂言:“阮阮,你來看看。”
阮樂言轉回頭,看着牀上的人,皺眉:“我試試看!”說着走上前掀開被角準備把脈,只是一掀開,阮樂言的心肝就揪到了一起。
被子下的身子骨瘦如柴不說,更重要的是,那袖管的盡頭,自手腕起,下面禿禿的,竟是齊腕而斷。
阮樂言心中震驚,這牀上的人也不知是什麼身份,怎的遭瞭如此大禍,變成這個模樣了。
忍住心中疑問,她靜下心來把脈。觸指冰涼。
半晌,阮樂言起身,心中震驚,面上就多了幾分悽然。
“怎樣?”韓迦陵將阮樂言帶到門外問道。
“這人是誰?”阮樂言反問道。心中雖隱隱有了猜測,可是並不確定。
韓迦陵沉默了一下,看着園中怒放的繁花輕輕道:“李青山。”
阮樂言心裡一沉,果然是他。不由的便想起宋九,小心肝越發揪得慌。
“他,他怎麼成這樣了?”阮樂言顫聲問道。
“三年前,我的人在皇宮後面的山崖下將他救回來時,他已經雙手被砍,神智不清了。我將他安置在這裡,請了無數大夫來看,結果都一樣。廢人一個了。”韓迦陵淡淡道。
“這就是你一直要找的李青山,現在找到了,你打算怎麼辦?”韓迦陵突然回頭,看定阮樂言。
阮樂言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一想到宋九找了三年的李青山就是屋中那個廢人時,心肝就顫得慌。
“我,我不知道……”
“你打算將這個廢人帶給宋九嗎?”
阮樂言搖頭:“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宋九,她想了那麼久,可是……”
看着阮樂言掙扎的樣子,韓迦陵輕輕的嘆了口氣:“有些東西,忘了反而更好,宋九找他,未必那麼簡單,他渾渾噩噩了這三年,就讓他平靜下去吧!”
阮樂言茫然,仔細回想李青山剛纔的樣子,心中忽然一動:“等等,再等等……”說着她轉身又衝進了屋子。
片刻,她又風風火火的衝了出來,一把攥住韓迦陵的胳膊:“你找到他的時候,他的脖子上,是不是有鍼灸過的痕跡?”
韓迦陵驚訝:“這倒沒有注意,你發現了什麼?”
“還不確定,但是,有些不對勁……”阮樂言喃喃道,自顧自的又進屋了去了。留下一頭霧水的韓迦陵。
“你還是把她帶來了。”身後,一個清亮的女音傳來,韓迦陵回頭,看見朝辭,她身後是木頭樁子似的白堤。
“嗯。”韓迦陵點點頭。
朝辭走到近前,看着韓迦陵,嘆了口氣:“我就知道。帶來也好,剛好讓她看看這人還有沒有救。”
“阮阮好像發現了什麼,這會兒正研究呢!”
“哦?”朝辭揚眉,轉身就進了屋。
屋內,阮樂言靠在窗前捧着腦袋在想什麼,牀上的李青山咿咿呀呀的哼着爬了起來,似要到園中去,丫鬟扶着他小心的不讓他摔倒。
“怎麼樣了?還有希望嗎?”朝辭衝着阮樂言問道。後者一驚,擡頭:
“朝辭,你怎麼也在這裡?”
“小白就住這裡,我怎麼不能在這兒?”朝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阮樂言震驚,上次朝辭那一番離經叛道的論調還言猶在耳,今天又碰上實打實的幽會,這着實顛覆了阮樂言心目中大家閨秀的定義。
“朝辭,你真是……”阮樂言發覺自己找不到形容詞了。
“真是什麼?別管我了,還是先說說你的發現好了!”
阮樂言無語,只得順着朝辭說道:“從脈象上看,似乎是某個穴位受阻,經脈也有被人刻意封死的現象,造成這種情況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被人用鍼灸所傷,如果不是下針之人本事不到家,那麼就是故意爲之。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還不大確定。”
“你是說鍼灸?”韓迦陵突然推門而入,身後跟着白堤,白堤懷裡抱着滿身花瓣的李青山。
看樣子小丫鬟說的不錯,李青山最近喜歡去花圃裡打滾。
“我是說可能,畢竟,我也只學了點皮毛……”阮樂言訥訥的說道。自從自己被貶後,包默笙就沒搭理過她,連以往兩天一次的課程,也停了。
韓迦陵和朝辭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阮樂言突然覺得這畫面有些刺眼,別開頭去看小丫鬟哄着李青山吃藥。
一碗黑乎乎的藥汁送到李青山嘴邊,李青山似乎是聞到了苦味兒,扭着頭不肯喝,小丫鬟端着一塊桃花糕慢慢的誘哄着他,一口桃花糕一口藥的交替着來,白堤拿着巾帕一點一點的擦去他嘴角的藥汁和殘渣。
這畫面彷彿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在吃藥,可是,事實上,主人公本應該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郎。阮樂言心中酸澀,也不知是爲了李青山還是爲了別的,只是覺得這屋子呆得着實氣悶,於是她低着頭,從交談着的朝辭和韓迦陵身邊擠了出去。
朝辭驀地住嘴了,眨眨眼。
韓迦陵面色一沉,有些踟躕。
“我覺得你還是去看看的好,畢竟,你先騙了人家!”
韓迦陵聞言立即追了出去,身後遠遠傳來朝辭的笑聲。
阮樂言衝出房間看着不大的院子有些茫然,外面春光燦爛,一派欣欣向榮之氣,可是她的心裡卻亂紛紛的,李青山,宋九,韓迦陵,朝辭,這些人一一從心中閃過,卻抓不住頭緒。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阮樂言知道,是韓迦陵追過來了,可是她卻一點都不想回頭面對。
午後的陽光很燦爛,花圃中彩蝶紛飛,阮樂言站在日頭下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回頭道:“如果李青山能夠清醒,你會放過他嗎?”
經過上午梨樹林裡那一談,現下又看見了李青山,阮樂言已經完全明白了,韓迦陵從未放棄過追求真相,韓淑妃的病肯定與當年的大皇子夭歿有關,而李青山,是最好的突破口。
韓迦陵沉默不語,溫和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這沉默比承認更讓人心寒。
“如果李青山真的清醒了,你能放他和宋九遠走嗎?”阮樂言不死心的又問了一次。
韓迦陵猶豫了下,終於緩緩點頭。阮樂言輕輕的舒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有一個人,他可能會讓李青山清醒,只是,要看他肯不肯破例了。”
韓迦陵眼神閃了閃,輕聲道:“你是說,包默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