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言,我走了,回見!”朝辭笑着說道,掂了掂手裡的藥方,滿足的轉身離開。
阮樂言站在太醫院碾藥司的門邊看朝辭走遠。三月的傍晚,晚霞似火,西邊的大半個天都是金黃色,極目望去,在她有限的視野裡,一片溫暖的橘黃。遠處傳來悠長的鴿哨聲,寂靜而蒼涼,在嫋嫋升起的炊煙裡,倦鳥一一歸巢。
碾藥司的日子很清閒,每天只要把指定數量的藥材切好,分裝好就沒事了。而阮樂言做這一切更是輕車熟路,經過了最初進太醫院那一陣搬運工的日子,這些事情自然不在話下。
也許是怕阮樂言閒着憋出病來,蘇蘇和朝辭是輪番的來拜訪,就說朝辭吧,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五次來了,然而三月纔剛過十天。當然,來這裡也不是白來的,朝辭來了五次,捲走了阮樂言五個最有效的傷藥藥方,據她自己說,是替那位白堤大俠準備的。阮樂言記得當時朝辭的表情,有些淡淡的羞澀,也有些微微的憧憬,跟一開始見到的朝辭簡直判若兩人。
阮樂言想,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少女懷春吧。
天色漸漸暗下去,西邊的暖黃退去,天地間慢慢的浮上來一層醬紫色的輕紗,層層浮雲堆疊又散開,遠處的建築漸漸變成黑色的剪影,一片一片,好似一幅潑墨山水畫。
“阮……阮姑娘……”沉浸在自然美景中的阮樂言被這一聲細細的呼喚拉回神,轉身,看見輕袍緩帶的宋九。
“宋大人?”阮樂言有些驚訝,自從被貶,自己這裡除了蘇蘇和朝辭就再也沒有別的訪客,而宋九,不得不說,阮樂言見到她的時候,心肝兒還是一顫。
宋九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看着阮樂言,神色平靜,只是臉上卻有一層奇怪的紅暈。阮樂言走近,鼻端聞到淡淡的酒香。
“你喝酒了?”
“呵呵,一點點,你要不要也來點?”宋九咧嘴呵呵笑道,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伸了出來,纖白的指尖掛着一隻青花酒壺,壺嘴還在滴滴答答的落着酒水。
“你喝多了。”阮樂言皺眉,伸手欲扶宋九,不想宋九身子一歪,就朝她壓了過來。阮樂言的身子自上次在小黑屋着涼之後,一直不大好,此刻被宋九一壓,眼前頓時多了許多小星星……
“呵呵,我沒有啊,阮,阮姑娘,我是來向你道歉的……”宋九歪在阮樂言的肩頭口齒不清的說道。
阮樂言扶住宋九的身子,一身虛汗,“你清醒一點,我扶不住你,先跟我回房,我給你弄點醒酒湯。”
然而宋九似乎是感覺到阮樂言身上的溫暖,臉在她肩頭蹭了兩下就不動了,整個身子的重量一下子壓了過來,壓得阮樂言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深深的吸了口氣,待得眼前的黑暗過去,阮樂言咬着牙拖着宋九往房間走,路上,那隻青花的小酒壺乾脆的落地,咕嚕咕嚕滾了好遠居然還沒有碎掉。阮樂言看了看那個酒壺,覺得還是人比較重要。
好不容易將宋九拖回房間扔上牀,阮樂言的身上已是溼透了,靠着牀柱,她覺得手腳發軟。
低頭看看橫在牀上的宋九,阮樂言鬱悶至極,在她的印象中,宋九一向是比較冷靜和自持的人,爲何此次如此放得開,喝了那麼多酒,更重要的是,爲什麼她喝了酒要跑來找自己啊,簡直……
阮樂言頭疼。牀上的宋九睡得極不安穩,眉頭緊鎖,時不時嘟囔幾句,可惜都是聽不懂的破碎句子。阮樂言看了她一會兒,在良心和舒適中掙扎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做個好人。她起身換掉溼透的衣服,準備去給宋九弄點醒酒湯。
繫上最後一個結,阮樂言舉步正準備走的時候,感覺衣服下襬被人拽住了,她回頭一看,牀上的宋九睜着眼睛直直的看着她,右手死命的扯着她的衣角。
“青山……我……我錯了……別……別走……我錯了……”破碎的哭音伴着抽泣聲在這夜裡格外的讓人毛骨悚然,阮樂言被宋九這一哭,心肝兒使勁顫。
盯着宋九觀察了半天,阮樂言確定宋九是在說胡話,於是她輕輕的怕怕宋九的手:“不走,不走,你先鬆開……”
“我……我……離不開……離不開你……”誰知宋九越發拽得緊了,大滴大滴的淚水順着她的臉滑下來,打溼了阮樂言的枕頭。
阮樂言無法,只得蹲在牀前不斷的拍着宋九,安慰她,慢慢的,宋九終於安靜下來,睜着的眼睛也閉上了,阮樂言輕輕掙脫宋九的手,站起身。
等到阮樂言端着醒酒湯再回來的時候,宋九已經在阮樂言的牀上睡得很熟了,整個身子蜷成小小一團,小臉一半埋在枕頭裡,一半被凌亂的頭髮遮住了。似乎是剛剛哭得狠了,呼吸間還時不時的抽噎一下。
阮樂言搖搖頭,放下藥碗,將燭火挑暗了些,又拉過被子將宋九包好,這才坐回燈下發呆。
來碾藥司快一個月了,每天晚上她都是如此度過,過於清閒的工作給了她大把大把的時間,也給了她大把大把的空虛。朝辭說這樣挺好,跟世外高人有一拼了,蘇蘇說這叫遠離是非圈,當然,也遠離了八卦圈。
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阮樂言會想起韓迦陵,想起那個小黑屋裡的一切。她不知道韓迦陵跟皇上說了什麼,才使得自己終於不用去查那個所謂的病因,但是這一說,也許就代表着,自己跟他,再無交集了吧,所以他才自那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從懷中掏出兩方絲帕,上好的絲綢握在手裡沁人心脾的涼,阮樂言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遠離是非圈的生活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可是到頭來爲什麼會有些空落落的呢,像是少了什麼似的。
夜漸深,燭火微微爆出輕響,阮樂言扭頭看看牀上的宋九,她睡得很靜,如果不是仔細聽,幾乎都聽不到她的呼吸聲。一絲風突然吹過來,燭火晃了晃,終於滅了。
阮樂言微微一驚,下意識的回頭,卻只看見月光中,雕花的窗扇被吹開了。
“想什麼呢!怎麼可能是他!”阮樂言喪氣的拍拍頭,走過去關窗戶。
窗外半圓的月亮靜靜的灑着清輝,廊下新長出葉子的花木在風中沙沙作響,不知何處飄來的花香淡淡的浮動在空氣裡。一向粗神經的阮樂言也被這夜色迷住了,她撫着窗扇目光從院子裡一一掃過。
看到院角的那棵老樹時,她有一瞬間的錯覺,似乎剛剛在繁密的枝葉間,閃過了一個白影,但定睛看去,卻只有黑黝黝的枝葉在風中搖曳。
“看來我真的是魔障了……”阮樂言撫額,伸手關上窗戶,她也未再點燈,摸索着爬上牀,扯着一個被角靠着宋九的後背睡了過去。
一夜夢紛紛,阮樂言在恍惚中總感覺有人在看着自己,可是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等到她好不容易睜眼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
迷迷糊糊的坐起身,卻又被身邊暖洋洋的東西嚇得心肝兒一蹦。
“你醒了。”宋九靠坐在牀腳跟阮樂言打招呼。
“呃……是啊,宋大人,你醒得好早啊……”阮樂言有些尷尬的說道,掀開被子起身下牀。
“昨晚,我……打擾了。”身後宋九有些遲疑的說道。
阮樂言回身,露出一個燦爛的笑:“沒什麼,舉手之勞而已,不過大人要注意身子,這天還涼,酒,還是少飲爲妙。”
“我明白,其實……其實我昨天本來是想來向你道歉的,可是不知怎的,多喝了幾杯。”宋九彷彿是在字斟句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得很慢,“我不該擅自要你幫我找青山,還連累了你……”
阮樂言有些發傻,本來事情已經過去了,她也並未再去想,而此時宋九提起來,她纔想起,應該告訴宋九一些事情。
“不是的,你我當初是交易,兩情相願,說不上連累。倒是我,我沒有把交易做好,我落到這裡,是咎由自取。現在,雖然我們的交易沒辦法繼續下去了,可是我當時還是查出了一些東西,或許,對你有幫助。”阮樂言急急的說道。
一開始宋九一直皺着眉,直到聽到阮樂言說查出了一些東西,才稍微舒展了下:“什麼東西?”
阮樂言看看門窗,確信沒有人在附近,這才低聲說道:“我在芷華宮藥房書架的書裡,發現了一張紙條,大概就是李御醫寫的。”
宋九聞言,眼睛一亮:“真的,在哪裡?”
阮樂言轉身在書桌上抽出一本書,翻開,找到紙條遞了過去。
宋九屏住呼吸,顫抖着手接過,輕輕展開。雙眼早已紅了:
“舊時桃花樹,情去意且留。”
“真的是他……”宋九將這一片紙小心翼翼的捧到胸口,一向冷豔的面上一片水汽,“謝謝你,謝謝你幫我找到這東西,我從來沒想過還能拿到一點與他有關的東西……畢竟,我們分開的,太匆忙了。”
阮樂言被宋九弄得眼角也有些潮,她想到宋九這麼多年揹着一個不怎麼好的名聲,隱忍在太醫院,獨來獨往,只爲了找到曾經的戀人,一時心肝發酸。她從來沒想過除了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子,現實中也有這樣的感情。
“我記得你說過你們是在桃樹林定的終身,所以,我想會不會他在桃樹林留下了東西,可是,我失敗了,具體有沒有東西,有什麼東西,我也不清楚,現在,我真的是有心無力了。”
宋九聞言,擡頭看着阮樂言:“我在聽說你被貶的時候就猜到了,那個桃樹林,以前我也注意到過,可是我是韶華殿的醫士,芷華宮,是進不去的。”
阮樂言無言,宋九兀自盯着那紙上的字跡發呆,臉上神色一會兒甜蜜一會兒悽苦,看得阮樂言一顆心肝也揪住了。
“其實,三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聽他的話,是不是我就可以跟他一起了,不論生或者死。可是世上沒有如果,也許這就是老天給我的懲罰,我太過遲鈍,太過怯懦。如今唯一的希望也沒有了,我想我該死心了。”宋九低頭黯然的說道,清晨的陽光從她背後照過來,凌亂的髮絲閃出燦爛的金色,卻襯得她面目一片黯淡。
“我……”阮樂言想說些什麼安慰她,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
半晌,宋九擡頭,悽然一笑:“算了,不說這些了,你幫我找到這個,我已經很心滿意足了,皇宮是個水深無比的地方,你我渺小如草芥,萬事還是小心的好。昨晚,多謝照顧了,我先走了,來日再見!”
“你真的不打算再找他了?”眼看着宋九就要出門,阮樂言控制不住的衝出這一句。
宋九的背影頓了下,隨即她挺直了脊背道:“打算又如何,憑我,根本不可能,我找了他三年,也失望了三年,也許這就是我跟他的故事吧,明明情深,奈何緣淺……”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幫你呢?”阮樂言的話不經大腦的衝出,想要反悔,已然來不及,她對着宋九陡然轉過來的驚喜臉龐,只得硬着頭皮道:“雖然我們再也進不得芷華宮,但是京城就這麼大,我不相信一個人就這麼平白無故的消失了,當年還有那麼多的丫鬟宮女侍衛,總有人知道內情,只要,只要我們肯用心查……”
宋九靜靜的看着她,似要看出她說的是不是真話,只是眼中已經水汽氤氳了。
“阮姑娘……我很感激你,可是這是一條不歸路,青山他知道的東西,絕對是見不了光的,如果要查,你我,隨時都可能喪命……”
阮樂言閉了閉眼,咬牙道:“我明白,可是我算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我阮樂言這輩子沒做什麼虧心事,我相信老天有眼,連蘇蘇都說,我阮樂言狗屎運當頭,什麼事情到我這裡都要例外一回,我想這次,也讓它例外一回吧!”
宋九的臉不再平靜,她哆嗦着嘴脣道:“我……”
下一刻阮樂言只覺得眼前一暗,宋九已撲了上來,雙臂緊緊的勒住了她的脖子:“樂言,我可以叫你樂言麼?真的多謝你,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我說了,這是一條不歸路,我這一生算是毀了,而你不一樣,你有你的路,所以,青山的事情,還是我自己來吧。”
阮樂言忍着被勒死的痛苦推開宋九:“我既然說了這樣的話,必是把你當朋友了,我說了就會做到,你不用擔心我,我有我的方法,雖然我不敢保證時間,但是我保證我會盡我的努力去查。”
“你,你何苦這樣傻……”宋九喃喃道。
阮樂言微微一笑:“我本來就沒多聰明,再說了,同爲女人,我曉得你的痛苦,這樣做,也算是,彌補我的一個遺憾吧……”說道最後,阮樂言的語氣中多了一絲莫名的惆悵。
宋九愣了愣,點點頭道:“那麼樂言,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宋九的親妹妹,日後,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有我在,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好妹妹,你認我這個姐姐嗎?”
阮樂言咧嘴燦爛而笑:“姐姐,好姐姐!”
春日的朝陽下,敞開的房門內,阮樂言和宋九相擁而笑。阮樂言不知道自己今天的決定對不對,她只是隱隱覺得自己心中的一點缺口被補上了,格外的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