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寒苦笑一聲。雖然面前這個人語氣平靜,可他聽出裡面的隱忍。伸手除掉臉上的面具,露出半張坑坑窪窪的臉。
“屬下始終記得皇城秘宅,皇上對屬下說過。唐曉的命就是屬下的命。如今,屬下幸不辱命,把她給您帶來了。”
肖寒說完,重重磕頭到地上。是一種終於完成任務的解脫。
弘雋心頭一震,萬萬料不到,肖寒會是如此說。他以爲他會求自己成爲全他們。
幸不辱命,他殘破的身子和現如今好爸爸,好夫君,難道一直在完成自己當年交代下的任務?
那破廟的廝殺,那一場大火……
弘雋再也不能不動容,伸手扶起肖寒,讓他把當年的事情說一遍。
肖寒默了一下,三年半的時間啊,那麼長,從哪兒說起呢。
黃柳鎮遇到唐曉去宅子看他的時候,他得知她蠱毒發作,要帶着唐曉去南國彩雲塢去找蠱毒前輩解蠱。唐曉不願意和肖寒直接就走,負了弘雋的同時又負了北冥雪的心意。她更擔心的是,不知道自己的蠱毒最後能不能解,索性就‘死’了一了百了。
肖寒聽從唐曉的建議,給她吃了假死的藥。假死的藥很傷身子,但是唐曉堅持。然後讓肖寒裝成魔衣的樣子帶走她。這纔有了北冥雪和弘雋在客棧大打出手的事情。
再後來的事情,肖寒有些不願回憶。
那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唐曉的生不如死。大梁到南國的最南彩雲塢是一段漫長的路程。期間唐曉蠱毒不時發作,肖寒爲減輕她的痛苦,只能用銀針刺穴,讓她昏睡。直直後來越睡時間越長。
彩雲塢在南國的森山裡,車不能進,馬不能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兩條腿。毒蛇毒蟲毒蟻,在密林裡又迷了路……
那時候支撐他的是唐曉,支撐唐曉的是孩子。
等終於見到傳說中的解蠱毒聖手的時候,唐曉瘦的就剩下一把骨頭,唯有肚子高高的聳着。
聖手看了唐曉的脈搏,連嘆了三口氣。
說她蠱毒有解,就是肚子裡孩子胎衣的血。一個月內,必須催生,否者大人不保。
可是那時候孩子才六個月,催生,孩子是萬萬活不了的。
唐曉拼死護着孩子,說自己一定會挺過兩個月。
肖寒曾努力想忘掉那兩個月發生的事,但他卻點滴都不曾忘掉。
只是如今這些和皇上說來,又有何意義。他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了去彩雲塢解了蠱毒,唐曉昏迷三個月。身體虛弱,在山谷養了三年才得以見天日。真的不過寥寥數語。
弘雋不是笨蛋,相反,肖寒越是輕描淡寫,他越是不敢想那背後不願意說的真相。
唐曉‘死’了的那一年的冬天,他重病。引發身體裡潛伏的秋水毒。秋水毒無解,日日痛苦。只有冬去春來,毒性再次潛伏。在那三個月裡,他曾認真仔細的研究蠱毒。也知道絕情蠱和相思蠱同時在一個人身上,幾乎就是無解。
那就意味着,這個人無論是愛一個人,還是恨一個人,都會遭受噬心的痛苦。
弘雋想到宮女說的唐曉有心痛的毛病,但不知道的是,她的心痛是因爲愛還是因爲恨。
“肖寒,這些年你辛苦了。”弘雋知道這句話是多麼的蒼白無力。
“皇上,您知道,這是屬下……心甘情願。”肖寒慢慢把面具重新覆到臉上,遮住半面容顏的同時,也從此遮住心事。
弘雋擡眼,未曾想肖寒會當着他的面說出這句話。
“這些年,真正辛苦的是唐曉。”肖寒也擡起眼,“她是拼了命的才爲皇上生下小皇子。”
“什麼?!”弘雋猛的起身:“你說小俊俊……”
“小俊俊是皇上的孩子,屬下沒有那個福分有那樣聰明懂事的孩子。”肖寒澀然的說着也起身:“屬下先告退,唐曉喝藥的時間到了。”
肖寒退下。
房間突然安靜下來,弘雋整個人呆呆站着,傻掉了一樣。
雖然昨晚初見小俊俊,就覺得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又加之他實在和自己長得像。也曾想,他是否和自己有關係。可是唐曉當年很決絕的說,他肚子裡的孩子是肖寒的。而唐曉又‘死了’三年半多了。所以即使看見和自己小時候長的一模一樣的孩子也不敢那麼想。
忽然想起那一年的惠勝殿外,無意中聽到的兩個宮女偷偷對話。
‘最是無情帝王心,娘不希望你將來坐擁江山,只盼你自由天地間’。
唐曉說不喜歡肚子裡的孩子坐擁江山,若孩子是肖寒的,她又爲什麼那麼說?
弘雋突然覺得自己真是粗心,這麼些年,竟沒有仔細的去想這句話的含義。
“黑虎,你說,小俊俊真是朕的孩子麼?”喜悅來的太突然,弘雋還有些如在夢中。
黑虎糾結了眼神:“有一個事……屬下不知道當不當講?”
弘雋皺眉:“你什麼時候學的吞吞吐吐了。”
“咳咳……是那啥……”黑虎對着弘雋的眼神,越發的吞吐了。
“有一次,銀翹又想起她姐姐,生氣很大,罵人很兇。她罵……她說……皇上是昏君,有眼無珠,吃了豬油蒙了心。自己的孩子都不認,還認了妹妹給送人。”
黑虎前面吭吭呲呲,後面就一口氣說完,然後開門就走:“齋飯好了,屬下去給主上端過來。”
弘雋看着逃也似的黑虎,品着他說的事。‘自己孩子都不認,還認了妹妹給送人’?這麼說,銀翹早就知道唐曉的孩子是自己的!
別人都知道,唯獨自己不知道……
弘雋起身,恨不得現在就過天井去看小俊俊,去看那個拼死給自己生下兒子的女人。
可是手觸到門上,銀翹的後半句話又在腦中炸起。‘還認了妹妹給送人’……
妹妹,安平公主。
弘雋現在才知道,自己當初犯了多麼愚蠢的錯誤!
‘一家三口’溫馨無比的用了齋飯。肖寒撤了桌子之後,回來又抱起小俊俊:“媽咪今天很累,小俊俊今晚和爸爸睡好不好?”
“好啊。”小俊俊打着哈氣回頭不忘和媽咪道晚安。
小俊俊和肖寒很親,平時在山谷也和他一起睡覺的時候很多。所以,唐曉不疑有他,還囑咐小俊俊晚上要聽話睡覺。
寺院的夜和山谷的夜一樣,很寧靜。唐曉坐了一天的馬車的確渾身酸累,於是脫了外衣,只穿着白色裡衣,上牀,吹滅蠟燭。
疲累又加上藥性襲來,唐曉很快睡着。只是多日不曾做夢,今日卻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微微嘆氣的聲音。那氣息很輕很柔,彷彿一縷微風拂面,還透着溫潤。有一雙微涼的手,指腹輕輕貼着眉毛掠過,停留在鬢角,一下一下輕捋着頭髮。有一雙脣溫潤,臨摹過自己的眼睛,鼻子,嘴角。那麼小心翼翼,好像自己是容易破碎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