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師徒

東川國。黑夜。春雨霏霏。

杳無人煙的山嶺之中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淺白的月光之下, 像一片片黑濛濛的鬼魅。

石玄便隱身在這片溼漉漉的雜草之中。

衣裳頭髮早已經溼透,手掌撐在地上,指縫間滿是溼滑的爛泥。

石玄嘴裡慢慢咀嚼草根, 苦澀的汁液溢滿口中, 難以下嚥。不過他已經顧不得計較那麼多。三日未曾好好吃飯, 這點兒草根至少能稍解飢渴。

聽見山下搜尋的隊伍慢慢走遠, 周圍安靜無聲, 石玄這才吐出口中殘渣,弓着腰小心在草叢中快速穿行。動作與速度就像一條善於隱匿的黑色毒蛇一樣。

他需要儘快找到一個安全隱蔽的地方休養一陣。靖王和太子方面對他緊追不捨,尤其靖王更是要將他斬盡殺絕。這段時日他轉戰東川全國, 東躲西藏卻仍舊不能徹底甩脫追兵。本來好不容易聯繫上北漠的探子,北漠方面卻又對他置之不理。

石玄的心情糟糕透了。

被背叛拋棄的憤怒, 對死亡的恐懼。

這麼慘的情況, 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次。就是二十年前他造反不成, 叛逃北漠的時候。不過那時他正值壯年,身體素質正值巔峰, 無論吃多少苦總能硬撐過去。

現在的情況卻只有更糟。每日疲於奔命,每回交戰總要受一些傷。這樣不斷地舊傷添新傷,且不能好好休息吃飯,精力越來越不濟,膽氣也越來越薄弱了。一邊絞盡腦汁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 一邊卻隱隱覺得明天恐怕就會慘死。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石玄強自收斂心神, 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終於被他看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在山嶺之上臨近溪水的地方, 前面有合抱古槐遮掩, 下面有茂盛雜草隱蔽。洞口低矮, 根據地勢卻可以判斷裡面是很開闊的。

石玄心中涌起一絲喜悅,先悄無聲息地仔細觀察四周, 判斷無人之後,才小心走向那個洞口。

“石先生,久違了。”一個淡漠的譏誚的聲音驀然響起!

石玄反射性轉身,一把抽出寶劍!視線快速逡巡,很快看到十丈處的樹上站着一個黑影。

“來者何人?!”黑影完全沒有躲避的意思,徑自跳下樹來,身影輕巧敏捷如同獵豹一般。石玄立刻就認出來了:“穆竹樓!”

“你,你是來殺我的嗎?”

“我當然是來找你算賬的。”青年已經走到石玄面前五丈遠,淡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使他英俊冷酷的面容猶如雕塑深刻。

——漠川忘恩負義不管自己這個生父的死活(石玄仍被矇在鼓裡),養子兼徒弟苦苦追殺自己……一瞬間,石玄忽然覺得五味雜陳。不過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開始想脫身的辦法。

首先要拖延時間。穆竹樓以逸待勞,自己卻是滿身傷病,正面相抗自己勝算不到三分。

“竹樓,恭喜你的蠱毒已解。不過據爲師觀察,你的經脈肺腑皆已受損。其實你何必非要苦苦追殺於我呢?即便你殺了我,玉樓也不會復活過來。而且我死後,憑你的身體,最多再撐七八年。且越到最後,你身體承受的痛苦會越劇烈。你應該還記得病發時的痛苦吧?不是爲師嚇唬你,到時候的苦楚可不止十倍,你絕對撐不下去的。相反,倘若你能留我一條性命,我便可以幫助你修復筋脈,徹底清除你身體的餘毒。”

“你又想和我做交易?”穆竹樓居然沒有惱怒。

“呵呵,竹樓,人和人之間哪有什麼親情?交易是最可靠的。”

“師父,我記得你以前常跟我們說這句話。”穆竹樓閒閒地斜倚着樹幹,似乎真要促膝長談的意思:“不過,那時候你是多麼意氣風發,手握重權。雖然隱身在靖王府,實則胸懷天下,視東川北漠白竺三國爲棋盤,暗中操縱了不少大事。”

石玄苦笑道:“所以人不能太得意,太得意就會像爲師這樣摔跟頭了。”

“師父你後悔麼?”

“後悔什麼?不,我並不後悔。事情做了便做了,男兒應敢作敢當。”

“我想起師父生平,再看看師父落到如今處境,很爲師父不值。”穆竹樓像沒有聽到石玄的話,自顧自地說道:“所謂一葉障目,說的不就是師父你麼?師父你一直想要殺回北漠東山再起,這執念太深,令你看不清形勢。其實原本靖王非常信任於你,你在東川經營的勢力也十分龐大。雖說不在朝堂之上,暗中的勢力卻不比那些皇親國戚差了。即便是太子李瑾或靖王李琨也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上。那種一言既出衆人俯首的威儀,多麼令人心馳神往。”

“倘若師父你能捨棄北漠稱王的執念,全力經營東川,再過幾年恐怕就能幫助靖王除掉太子。然後再害死東川皇帝。等靖王登基之後,憑你的種種手段和靖王對你的信任,成爲東川的幕後君主豈是難事?不比在北漠稱王風光?而且論起來,東川可是比北漠富庶多了呢……”

“別說了!”石玄臉色青白:“你現在,就是想嘲弄我的失敗嗎?”

“不,我說的是事實。這些都是有可能發生的……倘若你當初做了另一個選擇的話。對你來說,成功曾經那麼輕易,那麼接近,而你卻錯失它了。不是嗎?”穆竹樓陰冷地笑着:“所以你的確應該後悔。”

“而你越後悔,越難受,死得越不甘心,我殺起你來才解氣。”

“你就是一塊朽木!白癡!愚蠢!穆竹樓!你在這裡嘲弄我的失敗,可你不也做了愚蠢錯誤的選擇?!你就爲了逞一時之快,殺了我也絕了自己的後路!你殺敵八百自損一千!你死時的情景一定比我更悽慘。”

“呵,那又怎樣?!這些我又不是不知道。我還就想兩敗俱傷,我高興。”

“你……高興?”石玄不可置信的,絕望的,像看個瘋子一樣瞪着穆竹樓:“我最後悔的只有一件,爲什麼會收了你這個喜歡自尋死路的傻蛋徒弟?”

“至少我會尊師重道,讓你死在我的前面。”穆竹樓從腰間抽出黑色軟劍。

“石玄,受死吧!爲你曾經的所作所爲。”

荒野山嶺之中,淡白的月光之下,兩個黑影拼盡全力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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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三十四年春。在東川中部的荒山野嶺,發現北漠奸細赫連玹的屍體。消息傳往漢陽之後,靖王猶不解恨,命人將赫連玹的屍體運送到漢陽,親手鞭屍拖行,直至屍體毀爛再也看不出原型,方纔扔到荒山之上任野獸禿鷲撕咬啄食。

自此靖王與太子真正和解。在解除弒父奪位的冤屈之後,太子李瑾正式登基爲帝,改年號爲景清。東川政局穩定下來以後,靖王自請鎮守東川西線抗擊白竺,日後數十年立下累累戰功,且自此之後再也未回漢陽這個傷心之地。

好了,現在時間拉回到昭和三十四年春。

東川中部,平靜的桃葉城來了一個古怪的年輕人。

孤獨,英俊,冷漠,渾身不好惹的戾氣。頹唐,不正幹,愛喝酒。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到酒樓裡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後,隨便倒在哪裡就睡了。有時候會哭,有的時候還會抱着頭打滾,像魔怔了一樣。

曾經有小偷趁着他醉睡之後想摸他的錢,卻比閉着眼睛打呼嚕的他一腳踹斷肋骨。

“所以做壞事是會有報應的。小三子,叔再給你說最後一遍,你以後再敢偷雞摸狗,就不要登我甘家藥鋪的大門。先生心軟歸心軟,我阿泰可不會跟你講什麼情面,見了就會直接把你扔出去!”

小三子哭喪着臉:“阿泰叔,我這不是知道錯了嗎?您老就別再罵我了。哎呦,真是倒黴,其實我早看見那煞星腰上纏着軟劍,不像個好惹的,偏偏一時鬼迷了心竅,動土動到太歲爺頭上了。”說完後就用左手拍右手,自己罵自己:“叫你手賤!叫你手賤!”

“小三哥,你說那人身上帶着軟劍嗎?是什麼樣的軟劍?那人長得什麼樣?”小柔兒眼睛一下子亮起來!這麼多年她也沒忘了救過她的“佩戴軟劍”的白玄冰。

小三子胡亂比劃:“就是這樣窄的軟劍,纏在腰上也不知多長,黑顏色的,剛開始我還以爲是腰帶呢,後來才發現太陽底下閃着光。那人長得倒人模狗樣的,穿的卻破破爛爛不知幾年沒洗澡了,不過這人身上錢多,回回都能拿出銀錢買酒!醉得跟條狗似的,就像那邊那個人一樣……”小三子忽然住了嘴。

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看到什麼怪物一樣。半晌,忽然慘叫起來:

“娘呀!!!!那死鬼煞星咋還不放過我啊啊啊啊!!!”

大夥兒順着他的目光一看,藥鋪門口竟不知何時坐了一個醉醺醺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