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已到了晚飯時間,玲瓏回去清羽那邊不提,早有人來請她們姐妹去老夫人那邊吃飯,於是三人一起挽手往老夫人那邊走去。
喬氏早在老夫人那裡伺候了,見她們姐妹進來了,老夫人便吩咐芸兒通知婆子媳婦們開飯。
紫潔坐到了老夫人左手第一張椅子上,紫靈第二,芸兒將伊諾領到老夫人右手邊,伊諾百般推辭,喬氏道:“理應如此,妹妹是貴客。”
老夫人亦道:“你嫂子不在這裡吃飯。”伊諾方坐下。不多時,便有媳婦們捧碟端碗,滿滿一張桌子飯菜,喬氏在旁邊站立佈菜,紫潔和紫靈也不多言。
當日尹員外雖教女食不言寢不語,但伊諾在家時卻是諸事隨意,如今在梅家客居,少不得一切都按照父親教導的禮節行事,生恐被人恥笑了去。
直到老夫人與三姐妹皆食畢、漱口畢,喬氏方敢告退,帶着人回去了自己的院子。胭脂迎上來笑道:“大少爺不在這裡吃飯。方纔一併傳過話來,晚上也不來這邊住了。”
喬氏嘆了一口氣冷笑道:“這個我知道。”隨即沉默的坐在圓桌邊上,胭脂伺候着吃了半碗米飯。
伊諾冷眼相看,梅府吃飯和自己家中一家人一起圍桌而坐自是有很大不同,富商之家自是不比官宦人家禮節多。
飯後老夫人拉着伊諾坐到了榻上自己身邊,紫潔和紫靈兩姐妹坐着兩個小繡墩在旁邊承歡,老夫人笑着對芸兒說:“好了,你也下去吃飯吧!不用伺候了,我們祖孫也說說話!”芸兒自去吃飯不提。
老夫人正拉着伊諾的手囑咐,一個小丫鬟掀起了簾子,清羽走了進來。清羽得老夫人溺愛,向來是自來自去,不用小丫鬟事先通報的。
老夫人一見清羽來便笑道:“羽哥過來,正想找你說話呢!聽說你出去了,吃飯了不曾?以後出去多跟着些人才好。”清羽忙挨身坐在了塌上老夫人的另一邊,與伊諾面面相對,伊諾便低下頭不語。
老夫人撫摸着清羽的脖子問道:“今日廟裡你爹打發人來說話沒有?”紫潔和紫靈也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清羽。
清羽的臉色稍微黯了一下,旋即恢復往日氣色:“大哥已經派人去廟裡了,想必爹爹明日會打發人來回老祖宗的話。”
老夫人唉了一聲,自言自語道:“自從大前年我那可憐的媳婦去世之後,你們的爹爹便意志消沉,十天裡竟有七八天都在廟裡度過,什麼都不顧了。本打算趁着伊諾來,他會回家看看我這個孤老婆子,誰承想竟連個回話的人都不打發來!我老婆子上輩子是造的什麼孽啊!”說罷低眉嘆息,頭上插着的鎏金梅花翡翠簪亦像是染上了一層濃郁的哀愁。
清羽、紫潔、紫靈聽了這話也是面露戚色,屋內徐徐撲鼻的檀香飄飄渺渺,與窗口透進來的清冷月光交織纏綿,氤氳成一片纏綿悱惻的愁雲。
獨伊諾聽了這話,暗自感嘆富貴之家也有如此癡情,聯想起自己父母的深情、自己姐姐的堅貞,竟對清羽姐弟產生了物傷
其類之嘆!不免也現出哀婉的神情。
清羽見衆人俱是這等神情,便又搜腸刮肚的想如何化解這種氣氛。
正巧小丫頭來報說:“苗姨奶奶帶着三少爺來請安!”老夫人因平日不喜歡苗氏行事作風,且不喜歡清劍頑劣,便猶豫着讓不讓叫他們進來。
紫靈思忖着老夫人的意思,試探着道:“今日伊諾表姐纔來,自然是家裡的人都該見見,再者清劍也好久沒向老祖宗請安了呢!爹爹不在身邊盡孝,清劍弟弟來請安也是代爹爹盡人子孝道。老祖宗,您說呢?”
老夫人聽着言之有理,笑着看了一眼善解人意的紫靈,便招手叫芸兒,芸兒隨即笑着出去請他們,清羽邊點頭邊遞了一個讚歎眼色與紫靈,紫靈撅起小嘴嫵媚一笑。
只見一個徐娘半老、體態風騷的少婦走了進來,頭上只隨便挽了個纂,插着一個普通的的一丈青簪子,穿一身半新不舊的襖和裙子,離很遠便聞到了一股子濃烈的讓人刺鼻的香味。
她左手領着一個肥胖憨頭的少爺走了進來,那少爺雖是和清羽一樣是綢緞滿身,銀冠錦帶,奈何連清羽的十分之一的神韻都沒有,也趕不上清軒的清秀,最多算是人中常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卻不安分的到處亂看,見清羽坐在老夫人身邊便低着頭不再擡起。
清羽並三姐妹於是皆起身見禮。梅家規矩,雖是姨娘不如正室夫人地位高,但終究是長輩,只是沒有正室夫人治家的權力。
自麓嶽侯爺的原配夫人,即清軒、清羽、紫靈之生母王夫人去世後,麓嶽侯爺便茶不思飯不想,每每思念至極,便去寺裡請得到的高僧指點,去寺裡的次數多了,便索性住在了那裡,每日同高僧講經論道,至今仍在寺廟裡沒回家。
當日麓嶽侯在家之時便不甚寵愛這個苗姨娘,所生之子清劍亦因小時太過頑劣不受麓嶽侯寵愛,所以這苗姨娘與清劍在梅家便沒有什麼地位。
苗姨娘也不管清羽與衆小姐在場,湊上前去簡單請了安之後便從懷中拿出了一封信,帶着哭腔道:“老夫人,您可要替我做主啊!”
老夫人唬了一跳,只見苗姨娘噗通一聲跪下,膝行至老祖宗炕下,手裡舉着那封信,直叫老夫人看。
老夫人不悅的看了一眼跪着的苗姨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趕忙叫清羽拿來看。老人家老眼昏花,雖是看的慢,到底顫抖着看完了,不看則已,一看便是痛哭不止。清羽離老夫人最近,故而也看到了信的內容。
只見信件是端正且俊秀的隸書,寫在泛黃的宣紙之上,點點淚漬似是無力的蝴蝶,了無生機。一字一句,彷彿千斤重錘砸在老夫人的心裡。
母親大人:不肖男遠方跪秉,兒身在佛寺,未嘗一日不思念高堂。念吾妻遠去,兒萬念俱灰,紅塵之內,唯餘母親是兒心中牽念。青燈古佛前,黃卷經文裡,母親時時縈繞兒心頭。慈母悲長夜,遊子感其情,兒日夜盼母親身康體健。不肖兒得承母親恩德四十載,然昏昏碌碌,未嘗得以回報萬一,每
念於此,五內俱愧,汗溼衣背。今日一旦決意離家棄世,惟願來生結草銜環,報答母親生養大恩。
不肖男泣涕再拜,惟願母親萬福金安。
二月二十二日男梅皓倫。
清羽看了正在默默嘆氣不已,轉手將信件遞給了坐在地下的紫潔和紫靈,伊諾雖未看到信件,但聽到苗姨娘口中斷斷續續的哭訴,也大概猜到了七八分。禁不住想到了自己父母與姐姐,淚珠也如斷了線的珠子。
老夫人這裡大哭大鬧,早有人報告給了清軒與喬氏,清軒先是趕到,極力勸慰,芸兒也在旁邊爲老夫人捶背擦淚,默默嘆氣不止。
這邊苗姨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趴在地上,偷眼瞥見老夫人哭的幾欲昏倒,在大家的勸慰下方慢慢止住了悲傷,又說道:“老夫人不要太過傷心了,老爺是指望不上了,可是您還有他們三個兄弟呢!您瞧,清劍都這麼大了,眼見着老爺不是咱家的人了,您可要多疼疼清劍啊!他可是您最小的孫兒啊!”說罷咧嘴又幹嚎了兩聲。
苗姨娘此話不說尚好,老夫人聽了此話登時立起了眉毛,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苗姨娘的鼻子尖怒斥道:“誰說老爺是指望不上了!你個下作的老婆子,成天的亂嚼舌頭,老爺怎麼就不是咱們家的人了!要不是你指使清劍去廟裡,老爺能無緣無故的寫下那些話嗎?都是你這起子人挑唆的,還不快給我出去!”
苗姨娘見老夫人果然生了大氣,大氣也不敢出,爬起來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鬢髮鬆散,衣冠不整,清劍也面無表情的跟着出去了。
清羽目送着苗姨娘母子出去的背影連連搖頭。如玉面龐似是撒上了一層灰塵,整個面目都籠罩着一種令人觸目的哀傷與失望。
伊諾心中納罕:怎麼清軒與清羽如此,不想他們的親兄弟竟是如此模樣!
老夫人半個身子倚在芸兒身上,芸兒給老夫人撫前胸、錘後背好一會才緩過這口氣。芸兒鎮靜的指揮着小丫頭秋雁與秋霞,一會去端茶,一會去擰毛巾,宛然這裡的主人。
當下,喬氏聽了下人通報,知道苗姨娘來到了老夫人這裡鬧了一場風波,急急的帶着胭脂就趕了過來,一進院子看見苗姨娘帶着清劍正倉皇逃出去般。
苗姨娘也不敢說話,斜着眼瞟了一眼喬氏便低着頭溜了出去,喬氏進去之後也是好一番勸解。
大管家梅守仁的娘子,二管家尹興的娘子,衆多管家娘子都聞風來到院子裡問候,在廊下靜聽吩咐。
喬氏出來,厲聲吩咐道:“都散了,各自去幹各自的,別都在這裡,免得家裡亂了,再出別的事情,又叫老祖宗懸心。有事情自會吩咐你們。”衆人唯唯諾諾而去。
清軒暗自埋怨清劍太過魯莽,衆人皆看出來父親有出家之心,唯獨他私自跑去廟裡死纏父親,逼的父親不得不寫下那些立意出家的話,斷了他們慢慢謀劃的念想。一晚上直鬧得人仰馬翻,合宅不寧。
正是:不因情愛出紅塵,哪有恁多失意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