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元年,二月初九,子時三刻;
夜深人靜,天上沒有月亮,也不見星星,刺骨的寒風讓街上流浪的狗也不禁縮起了脖子,耷拉着腦袋,不再狂吠。
涼州都督府治所——姑臧城,在城東一起不起眼的破落小院裡,隱隱傳出一絲吵雜聲。
進院門看去,院子裡四角有火把點起,十數個年約二十五歲左右的男子正聚在一起,用眼神向邊上衆人傳遞着心中的焦慮。
這些男子看起來很不尋常,個個身穿勁裝,或揹着弓或挎着刀。
他們各個雙眉緊蹙,面帶憂慮,不時地回頭望向內院,象是在期盼着什麼似的。
內院裡點着燈,桔黃色的火光搖曳着,忽明忽暗,彷彿只要一絲風,就會被吹滅似的。
裡面時不時傳出一聲聲女人的痛呼聲,聽聲音已經聲嘶力竭了,敢情是有婦人正在生孩子。
這時,一個老嫗從裡面匆匆奔了出來,她站在門口急切問道:“胎兒太大,胎位不正,已經一個多時辰,產婦堅持不了多久,你們趕緊做決定,究竟是要大人還是保小孩?”
“保孩子!”
“保孩子!”
“保孩子!”
……。
十數個男子竟在此時異口同聲地喊出聲來。
老嫗被嚇得一愣,心中地微微嘆了口氣。
面對正門的是一個四方臉的精壯漢子,象是這些男子的首領。
此時他掃了一眼邊上的漢子們,回過頭對老嫗沉聲道:“母子平安最好,若是不得已,則必保孩子。”
老嫗應了一聲“喏”,便轉回了內院。
“大哥,若生出來是個女嬰,我等該當如何?”左側一個面容清瘦的男子問道,他的問題讓所有男子都看向那四方臉的漢子。
四方臉漢子聞言仰首,沖天一拱手道:“有主公在天之靈保佑,生的自然是男嬰;可若真生了女嬰,我等此生恐怕也就只能終老田舍了。”
但夜幕漆黑一片,天上哪見有什麼在天之靈,更沒什麼神蹟來回應他。
四方臉漢子說完不由得地一嘆,又轉頭向內院望去。
這時,內院傳出的痛呼聲漸漸變低,似乎已經聽不見了,可依然沒有嬰兒的啼哭聲傳來,衆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不自覺地一齊向前邁了一步。
突然,夜空中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隆”聲。
着實嚇了衆人一跳。
四方臉奇怪道:“怪事,今日方纔二月初九,怎麼會有如此響雷?”
衆人也一臉詫異。
可這時,天空中傳來一道白光,不知是從哪處亮起,耀得衆人幾乎睜不開眼,彷彿整個夜空都坼裂開來。
衆人連忙低頭揉眼,再看之時,才依稀辨認出那哪裡是什麼銀光,而是一條盤繞在半空的白龍,那巨大的“轟隆”聲也並非是雷鳴,卻是巨龍臨空而下時絞尾的聲音。
但見那銀龍從頭至尾不知長有幾裡,通身銀白,龍眼如球,口中那時隱時現的舌頭猶如血染的長練。
紅白交映,如水的夜空褪盡了顏色,森嚴慘烈的氣氛扼住了整個宇宙的呼吸,相比之下,一切生靈都是渺小而無力的。
衆人也是經過血雨腥風之人,可哪裡見過這樣的場景,一時竟嘶啞着發不出聲音來,汗出如漿,可誰曾料想,這銀龍不但沒向別處去,反而直朝衆人逼來,衆人已經驚恐得連腿都酥軟得站不住了,索性便倒在地上,無法自控地發出一陣歇斯底里地喊聲……。
而此時,銀龍彷彿感受到了衆人的恐懼,一擡頭轉向着內院飛逝而去。
銀龍一閃而沒,除了窗櫺上還有着一絲電波的飄浮,什麼也看不見了。
了無蹤影,夜空依舊是那個夜空,小院也依舊是那個小院。
什麼也沒毀壞,什麼也沒損傷,什麼也沒改變。
彷彿從沒有出現過古怪的銀龍。
衆人一起張着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志不清。
都以爲只是自己的幻覺。
而這時,突然一聲輕脆響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讓衆人瞬間清醒過來。
那老嫗從屋裡衝出,口中大喊道:“生了……生了……是個小郎……。”
衆人聞言,心中狂喜,不自覺地爆發出一聲歡呼。
不想老嫗接着道:“常玉是哪個?產婦快不行了,讓你進去見最後一面……。”
那四方臉漢子從地上一躍而起,飛奔上前,推開老嫗,奪門而入。
牀上的女子已經看不出年齡了,面容蒼白憔悴,她見常玉進來,顫悠悠地擡起右手,指着牀頭一盒子,含混不清地說道:“留給我兒。常玉,護我兒……周全……。”
常玉一進門就低着頭,跪在地上。
此時聞言,用力磕着頭道:“主母放心,屬下必不負重託!”
他說完,許久沒見迴應,心中一緊,微微擡眼看去,卻見那女子的手早已垂下。
常玉眼淚涌出,又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轉身出了門去。
回到院裡,見那接生的老嫗已經俯趴在地上,背心一個血洞,正往外“嘟嘟嘟”冒着血,眼看着不能活了。
常玉無心搭理,他知道茲事體大,滅口是常理中事,只是對着衆人道:“諸位弟兄,主母已經去了。臨終遺言,望我等護佑少主。”
衆人抱拳答道:“敢不戳心竭力!”
“天可憐見,主公終有此嗣,誕生之時,竟天生異象,可見這便是天命,大事可期,你我當同心協力,不負重託。”
這是在說剛剛那條似真也幻的銀龍了,對此大夥都心有餘悸。
衆人再次抱拳答道:“敢不戳心竭力!”
“如此,那就依之前商議行事。”常玉滿意地點頭道,“三弟,所託付之人確實穩妥?”
右邊一個高大的漢子應道:“大哥放心,此人忠義,當年我於他有救命之恩,幾天前我便已經與之談妥,必不會有負所託。”
常玉眉頭一皺問道:“你可已經將底細告之於他?”
高大漢子急忙搖頭答道:“我豈會如此不懂事。大哥放心,我只是告訴他此子是一逃難婦人所生,婦人垂危,我恰巧路過,如此而已。”
常玉點點頭:“如此便好。他可起疑心?”
高大漢子答道:“或許有疑心,不過他最多也就是疑心此子是我私生子,不會疑心其它。”
常玉這才舒展眉頭,道:“一會送點錢財給他,讓他不可虧待了少主。”
高大漢子應道:“喏。”
常玉環顧衆人道:“諸位弟兄,分別在即,望諸位能在各地隱姓埋名,紮下根來,戳力經營,待少主成年之時,共襄大事。”
衆人躬身應道:“喏。”
常玉轉頭對左邊面容清瘦的漢子道:“三弟,衆人之中,唯你斷文識字,你和我一起留下,護少主周全,你日後亦可爲少主開蒙。”
清瘦漢子應道:“喏。”
常玉環顧衆人黯然道:“當日所帶細軟皆在東廂房,我已經分成十三份,一人一份,都拿去散了吧。”
右邊高大漢子含淚道:“大哥,此次一別,何年才能相見,總得有個盼頭吧?”
常玉沉聲道:“除非少主召喚,否則終生不見。”
衆人聞言悲泣不已。
常玉也眼眶泛起紅來,跺了跺腳轉過身,狠心言道:“休要做那婦人之態,走!”
衆人齊齊跪下,衝內院磕了三個頭,擡手抹了一把淚,起身去東廂房,各自掄了個包袱出門而去。
常玉進了內院,將方纔婦人指的盒子小心收好。
然後用錦襥裹了牀上嬰兒,再在外面包了張上好毛皮,後用絲帛遮了嬰兒頭面,抱了交給高大漢子,道:“記住,叮囑那人將少主的出生日期延後兩個月,定爲四月初九,到了初九之後,方可上報戶籍。託付了少主,不用再回來,直接走吧。”
高大漢子小心接過嬰兒躬身道:“某記下了,大哥、二哥保重!”
轉身而去。
人去樓空,院子裡瞬間冷清下來。
清瘦漢子望了眼常玉問道:“大哥爲何不讓三弟一起留下?”
“三弟若留下,還有何理由將少主託付別人,不託付別人,日後少主身世如何解釋?”常玉嘆了口氣答道:“你我都不能給少主一個清白的出身,唯有託付他人了。”
清瘦漢子想了想說道:“只是日後少主長大,有心人查起來,總歸會有蛛絲馬跡,應該殺了他,方纔萬無一失。”
常玉聞言點點頭道:“等少主長大些,找個不起眼的方式,……滅口。”
清瘦漢子回頭看了看倒臥在地上的老嫗,道:“這屍體如何處置?”
“找個地方埋了吧,她可有家人?”
“無兒無女,只有一個年邁的丈夫。”
常玉停下剛擡起的腳,冷冷地說道:“我來掩埋屍體,你速去滅口。”
……。
次日,常玉二人買了口棺材,將難產而死的婦人埋在了城外一處不起眼的小樹林裡,墳前卻沒有立碑,遠遠看去,不過是一座土丘。
之後,姑臧城西多了間不大不小的酒肆,並沒有引起人注意。
一切好象都沒有變化,可誰又知道,從這一天起,一切都已經變化了。
而姑臧城的百姓們,誰也沒留意到城裡少了一對年邁的夫婦,就算留意到了,也沒有人去關心,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世道如此,徒嘆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