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揚點頭:“沒問題。”
兩人離開人羣,沿着走廊一直走到盡頭。我們大家伸長脖子,根本聽不見兩人交談的聲音。看樣子似乎尹秋風在問李揚什麼問題,李揚聳肩表示不太清楚,尹秋風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望。兩個人又走了回來。
我說道:“尹總這次過來的目的,想必李揚和大家都說了,他想看看老太太。”
大家這纔回過味,領着尹秋風往病房去。隔着窗戶能看到,病牀上的老太太,緊閉眼睛似全無知覺。她的氣色極差,臉色蠟黃,形如枯蒿,像是費勁全身力氣才能勉力去呼吸,非常可憐。任誰都能看出,這個人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生命力正在遠離這個軀殼而去。
尹秋風沒有進屋,而是站在門外佇立,一隻手扶着門框,靜靜看着老人。他眼神深沉,難以形容,透着無盡的滄桑和傷感,像是百歲老人。
我們沒有說話,誰也不想破壞這個悲肅的氣氛。
尹秋風緩步走進病房,輕輕坐在牀旁邊,伸出手溫柔地握住老太太的手。整個過程非常自然,沒有任何做作。
病房靜極了,衆人大氣都不喘,一起默默看着這個奇怪又有些傷感的場面。
無意中我看到王雪臉色不太好,雖然她一直露着淡淡笑容,眉頭卻皺起來。我有些疑惑並沒有深想。碰碰李揚低聲問剛纔尹秋風和他說些什麼。李揚皺眉說:“他問我知不知道姥姥四十年前把木匣子藏在河南的什麼地方。我說不知道,姥姥壓根沒交待。”
奇怪,尹秋風問這個做什麼?
病房裡,尹秋風正在和姥姥說話,聲音很輕,但依然能聽清楚。他對姥姥說:“我來了。”
這時,大家都看到,姥姥戚燕臉色竟然有些紅暈,她的臉部似乎更流動,更有生氣,像是注入了一絲生命的動力。她的眼睛已經睜不開,枯瘦的手一直握在尹秋風的手裡,微微顫抖。
她喉嚨裡艱難地說出一句話:“你,你不是他。”
這兩句對話如果不聯繫上下語境,那是相當的費解。我和李揚碰了一下眼神,做了個簡單的推斷。尹秋風說“我來了”,那意思是他在夢中經歷和尚的一生,與和尚的情感融合,所以他看到姥姥戚燕感覺特別親切,從某種角度來說,和尚的情緒上了他的身,情之所至,說了一聲“我來了”。而姥姥戚燕雖是將死之人,目不視物,但她與和尚的那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感覺還在。尹秋風一出現,她就知道他不是和尚。
現在唯一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和尚確實是死了——因爲尹秋風夢到了他的一生。
尹秋風接下來的舉動,讓我們大吃一驚。他居然伸出手,輕輕撫摸姥姥灰白的頭髮,一下一下,特別溫柔,眼神裡那種愛確實是真情流露。
姥姥緊閉眼睛裡滾落出一滴眼淚,聲音哽咽,卻還在說着:“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尹秋風道:“燕子,你曾經把一個盒子藏在一處山村的祠堂,能不能把具體地點告訴我?”
老太太佈滿皺紋,形如核桃的臉上忽然呈現出非常狡詐的笑容,嘴角微微上翹,看上去竟有些毛骨悚然。她閉着眼,斷斷續續說:“我說過你不是他,要不然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尹秋風道:“或許有了那東西,我就會成爲他。”
老太太很明顯的身子一震,嘴脣輕輕顫了顫。
尹秋風低下身子,耳朵湊到老太太嘴邊。老太太顫抖着說了幾句話,尹秋風眯着眼點點頭。
他放開手站起身,走過來叫李副總取筆,然後在一張便籤上迅速寫了一串地址,說道:“小李,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在一天之內,你到這個村子裡的祠堂把藏在橫樑上的一份木製扁盒拿回來。”
李副總看看地址,表情淡然,點點頭:“我這就去辦。”
尹秋風回頭看看病牀上的老太太,自言自語:“還剩下兩天,不知能不能來得及。”
王雪想給老大尹秋風就近訂個酒店房間,尹秋風態度很堅決,就在病房裡陪着老太太,哪兒不去。
沒辦法,王雪聯繫醫院方,據說直接找到了院長,在病房裡臨時加了一張牀,就放在病牀旁邊。尹秋風果然守在老太太近前,左右不離,有時拉着姥姥的手,輕聲喃語訴說衷腸,有時削個蘋果用刀割下一小塊,慢慢餵給老太太吃。盡心盡力,所做一切皆出乎本心,自然體貼。看的李揚這些舅舅姨媽直冒酸水,私下裡說這個大老總怎麼比親兒子都親。
尹秋風那可是實打實的大神,誰也不敢得罪,只要不過分,他想怎樣就怎樣吧。依着他的意思,把那些沒用的親戚都打發回家,每天就留下一個陪護的家屬即可。
又到了晚上,我舔着臉留下來守夜。實在是太好奇,我就想親眼看看整件事是怎麼發展和收尾的,還有一件事,就是那個若干年前藏在祠堂裡的木盒子,裡面到底裝的是什麼?
王雪這丫頭能提拔到秘書,看樣子也不完全是出賣色相,能力也是有的。和醫院關係整的明明白白,晚上又把飯菜都準備好,爲尹秋風準備了一整套新的被子褥子,甚至新內衣都備了幾件,什麼都想到領導前面,端的是溫柔可心。
晚上沒事,我和李揚跟尹秋風嘮嗑。尹秋風頗有興趣聽我說了幾件過去探險的事,尤其是羅鳳尸解成仙的經過,聽得津津有味。聊着聊着,李揚問他:“尹總,你在夢裡化成了那個和尚,那麼他的一生你都經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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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秋風笑着點點頭。
李揚說:“那和尚說自己是不死的人,是什麼意思?他知道什麼長生秘訣?尹總你也知道了?”
尹秋風神色很平靜:“我經歷的這個和尚的一生非常平凡,他是建國前生人,從小無父無母,被好心人養到八九歲。家裡實在揭不開鍋,被養父母送進寺廟,進廟剃度做了小沙彌。長大後出山雲遊,路遇戚燕,也就是你姥姥。在三十一歲左右圓寂而去。生平普通,就像是一顆流星,匆匆劃過人間。硬說留下點什麼,那麼他這一輩子最難以忘懷就是戚燕,以及和她在一起的那三天三夜。”
“完了?”李揚吃驚地問。
“完了啊,你還想知道什麼?再多的細節我也想不起來了,只覺得這個人的一生如白馬過隙。”尹秋風說。
我和李揚看看,總覺得這裡面不對勁,李揚問:“尹總你就沒記點別的?”
尹秋風道:“我問問你,你清晨睜開眼睛,對於昨夜的深夢你又能記起多少?那就是一個夢而已,我能記住這麼多就不錯了。”
“長生……”我喃喃道。
尹秋風笑:“你覺得和尚像是長生不老的樣子嗎?三十出頭就死了。他六十年前隨口對你姥姥那麼一說,你們還當真了。”
“那繡花鞋,符籙什麼的?他是從哪得來的?”李揚問。
尹秋風神色迷茫,搖搖頭:“完全記不得。”
“他爲什麼會這麼年輕就死了?”我問。
尹秋風道:“那應該是六十年代初的事。這個和尚走到一處偏僻的山林,獨坐山崖凸起的石頭上,於一個深夜盤膝打坐,圓寂而去。你們如果再問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你們姥姥說得對,我不是他。”
我看看李揚,李揚看看我,眼神都非常迷惑。算了,問也問不出來,想也想不明白,靜等事態發展吧。
到了晚上,尹秋風把王雪打發走。王雪磨磨唧唧還不走,讓尹秋風訓了一頓,說醫院晚上不乾淨,你一個小姑娘守着將死的老人,非常不吉利,趕緊走。王雪這才離開,臨走前偷着囑咐我,多照顧照顧老大。
我們三個人喝了點酒,一起嘮嗑,天南海北的講。尹秋風這人如果不端着架子,是個非常風趣有親和力的人,幾句話就能說到人心坎裡,語言詼諧幽默,而且懂很多地方的風土人情,天南海北基本上就沒有他不知道的。李揚讚歎:“真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尹總,我太羨慕你了,以後我有條件也到處走走。”
尹秋風笑笑:“年輕人是應該出去闖闖,看看這個大千世界。”
一夜無夢,這一覺睡的特別好,早上起來的時候,看到李揚神色很陰沉,他讓我過去看一樣東西。掛在門楣上那張符籙居然又燒去一截,只剩下三分之一。
我拍拍他,嘆口氣:“最後一天了,姥姥能挺這麼長時間也算逆天了。”
李揚不無擔心地說:“我聽說過一個人如果到了壽還不走,硬挺着續命,這種逆天法術會極傷福報。唉,我現在多少也想明白了,死亡其實並不可怕,到日子就死想那麼多也沒用。”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看着他發怔。他被盯得有點發毛:“你老看我幹什麼?”
我說:“尹總說他不是和尚。可是又說,有了藏在祠堂裡的東西,他就會成爲和尚。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揚搖搖頭:“完全在想象之外啊。我現在是徹底跟不上節奏了。”
姥姥的情況越來越差,中午時候呼吸已經停了,醫生檢查差點下了病危通知。可是過了十幾分鍾,又緩了過來。現在整個人已經喪失了意識,閉眼大口喘氣,上了呼吸機還覺得氣不夠用。老舅含着眼淚一直喊“媽”,怎麼招呼也沒反應,龍鍾病態,苟延殘喘,那個勁兒別說家屬了,連我這外人看得都特別心酸。
尹秋風面無表情,一直握着姥姥的手,就坐在旁邊,如老僧入定。
姥姥幾個兒子一商量,開始着手準備後事吧。和殯葬一條龍的工作人員打了招呼,壽衣也買好了,用黑袋子裝着,塞到病牀底下。這是本地一個習俗,在將死之人的牀下放壽衣,能衝一衝晦氣。
到了下午時,只聽走廊“嘎噠嘎噠”高跟鞋響動,李副總風塵僕僕從外面走了進來。我們都站了起來,能看出她糟了挺大的罪,頭髮散亂,腦門上都是汗水,衣服也髒了。她胸口起伏,明顯就是跑着來的。
再看她手裡,握着一個古香古色的木頭匣子。
這個匣子樣子很怪,特別扁,就像是兩塊削得很平很薄的木頭直接粘合在一起。木料表面微微發黑,這是歲月的積澱而成,透着一股無法言述的滄桑勁。病房衆人的目光全聚攏過去,姥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沒事也在猜測那個四十年前的木頭匣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一個個眼珠子都睜得滾圓,好奇心拔得高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