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輕的喇嘛僧人站起來,微笑着走到我們近前。拉什滿懷敬意,雙手合十微微鞠躬,那位僧人也還了一禮。拉什說道:“這是我們寺院新的大喇嘛,叫做波仁哲揚。”
這位喇嘛看上去估計還不過二十歲,是個留着光頭非常陽光的小夥子。他如果不是出現這裡,而是在哪所學校上學,我一定認爲他是一個熱愛運動,具有非凡男孩魅力的體育委員。他給我們的感覺不像是印象中得道高僧那種內斂與平和,而是有一種張揚的青春個性,看到他馬上兩個字脫口而出:哥們。
波仁哲揚面向我們,李揚學着拉什做雙手合十。波仁哲揚大笑,伸出手和我們一一握手。拉什道:“大喇嘛很平易近人,不拘俗禮。”
波仁哲揚的手很厚很軟,像是女孩的手。他最後握到劉燕,微微笑着:“還認識我嗎?“
“很熟悉。”劉燕輕輕道。
拉什在旁邊說:“波仁大喇嘛是上師臨走前特意指定的接班人,也是一位轉世活佛。”
波仁哲揚道:“我記不得前世太多情況,他曾經在這座寺廟裡修行過。見過一些人,看過一些書,經歷過一些事情。”他的口吻很平淡,寥寥數語就概括一生。
他看到楊姍姍:“上師曾經囑咐過我,如果看到你再回來,便要領你去看一樣東西。”
我們面面相覷。波仁哲揚對拉什輕聲說,這裡有他。拉什轉身去了。
波仁哲揚喇嘛帶着我們出了屋子,他看着屋裡那些湊在一起畫唐卡的僧人說:“這座山上的一草一木,甚至石土在我們眼裡都是極爲神聖的。只有在畫唐卡的時候才能從山上取顏料。山上提取的各色顏料的鮮豔可以保持幾百年不褪色。可惜啊,這一切恐怕都要不復存在。”
李揚實在憋不住:“大喇嘛,你們總說要毀滅要不存在,明明知道有這麼個結果爲什麼不想辦法規避呢?”
波仁哲揚搖搖頭:“所有的一切都在千年前定好了,我們只是一步一步在走向那個結果,如何規避?我也是從城市裡來的,從小在天津長大,本來有一個和普通人一樣的成長路線。可是當喇嘛找到我的時候,我就恍然明白了一切,事情該發生總會發生。”
他的目光飄向深藍色的夜空:“我們這些人可以理解輪迴,我最擔心的是山下那些村民。如果有一天山廟毀去,對他們來說,那是巨大的打擊。”
楊姍姍問道:“大師傅要給我看的是什麼呢?”
波仁哲揚帶我們停到一間屋子前,靜靜道:“那是一個非常非常古老的寓言。”
打開屋門,裡面一團漆黑,波仁哲揚在窗邊拿起一盞酥油燈,點上。亮起了點點星火,伴隨着火苗燃燒,我們的影子拖進了屋裡。走進屋子,波仁哲揚示意把門關上。
這裡應該是一間經堂,面積很大,堆滿了成堆的經卷。因爲歲月的侵襲,這些經卷已經頁面枯黃,有些散落着打開,上面遍佈黑色顏料書寫的藏文,密密麻麻,看也看不懂。
屋子裡散發着難聞的氣味,有點類似羊羶味和黴味的混合,有些刺鼻子。
“這裡是藏經的地方,只有得到歷代大喇嘛的允許才能進來。”波仁哲揚舉着酥油燈走在前面,我們緊緊跟隨。繞過幾卷經堆,來到牆邊。
他緩緩舉起油燈,霎時間照亮了牆面。我們看到,整整一面牆上,掛着數幅巨大的唐卡,一幅挨着一幅,上面顏色鮮豔,人物生動,具有強烈的視覺衝擊力。
我整個人看傻了,這些畫不像傳統唐卡技法,而是層次感非常分明,具有相當強的立體感和透視感,色彩豔麗的簡直讓人喘不上氣來,有一種很渾厚的現實和滄桑。
波仁哲揚走到第一幅畫前,我們看到,上面畫着一個赤身裸體的怪物。它長着女人的身體,卻頂着一顆牛的腦袋。女人的身體一看便是少女,皮膚白皙細膩,身材窈窕,而上面的牛頭則非常恐怖,整個呈黑色,兩隻角直挺挺豎立,兩隻小眼睛正看向畫面外面,似乎能直透而出。牛頭配上少女的身體,一黑一白,視覺效果非常詭異,尤其牛的眼神,完全形容不上來。
我們幾個人的影子在幽幽的火光下,投射到畫面,使畫作忽明忽暗微妙變化。不但不影響效果,反而使之有了一種很難描述的神秘和滄桑。
“這是?”李揚顫着聲音問。
波仁哲揚道:“這是當時建廟的第一任大喇嘛指導寺裡僧人手繪的一系列唐卡,它是本寺近千年的寓言。大喇嘛在建寺時做了一個夢,恍惚中他看到未來的景象:山體崩塌,寺廟毀成一堆瓦礫,蓮花山的王冠從空中墜落,待煙塵散開,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就像回到成廟之前成山之前的樣子。受此夢引導,他帶領僧人們花費數十年,精心而成這些唐卡,這裡面講述了輪迴真正的秘密。”
他指着那個牛頭女身的怪物說:“這個怪物便是命運之神派來警示人間的……”他說了一個很難理解的藏語詞彙,我們聽不懂。波仁哲揚看我們疑惑的樣子,便說道:“換一個比較能理解的說法,它並不是魔鬼,甚至可以說是天使。它的到來只是要告訴人們一個現實,那就是現實的殘酷!這個怪物,帶來了摧毀寺廟和神山的天機。千年過去了,預言終於要實現,現在,她出現了!”
我聽得渾身發涼,喉嚨竄動。我操,怪物出現了?屋子裡愈加黑暗,我們的影子拖曳在牆上,搖晃不定。
“那怎麼辦?”我顫抖着問。
“不怎麼辦。”波仁哲揚看看我們,目光最後落在楊姍姍的身上。他舉起酥油燈,照亮了唐卡上牛頭怪物的手腕。我們清晰看到,在那裡若隱若現紋着一隻蝴蝶。
楊姍姍“啊”一聲尖叫,連退幾步,雙手緊緊捂着臉。女孩看着唐卡上的牛頭怪物,瞪大眼睛,五官幾乎扭曲了。
我和李揚嚇得躲到一邊,看着楊姍姍,後背汗毛都豎起來了。我頭上浸滿冷汗,我操,楊姍姍是牛頭怪物?她不是李揚的表妹嗎?這是怎麼回事?
楊姍姍一下坐在地上,雙手撐地,頭髮深深垂着,低聲抽噎,眼淚一滴一滴落了下來。
黑暗的屋子裡靜靜的,誰也沒有說話。她慢慢擡起頭,哭着說:“我不是怪物,我沒有想毀掉寺廟。”
波仁哲揚走過去,一隻手輕輕覆在女孩頭上,輕聲說:“別哭,這不是你的錯。”
酥油燈光,只照亮他們兩個,如同一場靜默的舞臺劇。楊姍姍坐地抽泣,僧人在旁邊一手舉燈一手撫頂,燈火幽幽,場面無聲,像是一幕古老唐卡在現實中的投影。
“你只是一個預言,”波仁哲揚道:“你的出現只是預示着一切的終結。這不是你的錯。刀雖然能殺人,可刀本身沒有善惡。”
楊姍姍擡起頭,女孩哭得泣不成聲:“師傅,我沒有想毀掉寺廟。”
波仁哲揚蹲下身,把她扶起來。女孩伏在他的懷裡,哭得不行。波仁哲揚輕輕抱着她,看着我們,把酥油燈遞給李揚:“你們先看吧。”
我看着大姑娘投懷送抱,嚥了下口水,趕緊咳嗽一聲,收起自己齷蹉的思想。媽的,我都鄙視自己,這種氛圍下,還這麼猥瑣。
我們繼續看着唐卡,下面的故事倒也簡單易懂,一目瞭然,雖然有些夢境般的意識流,但也不妨礙理解整個故事。
這個牛頭怪物扮演的有點類似喪門星掃把星,帶有黑暗預言的那麼一種人物。她所到之處,山崩寺塌,無數人在哭泣,天地昏暗,如暴雨來臨,所有的一切都變成瓦礫。
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一座昏暗的經堂裡,一個老喇嘛和一個小喇嘛面對面盤膝而坐。經堂背景,十分恐怖地充滿了各種各樣古怪的黑影。這些黑影搖曳映在牆上,有的像扭曲的女人,有的像長在跪地長嚎的男人,有的像是正在遭受酷刑的冤魂。每一條黑影都又細又長,有的甚至都蔓延到了天花板。
一老一少的僧人,完全被包裹在重重鬼魅的黑影之下,顯得身體很小。兩人只點一盞酥油燈,頭碰頭在說着什麼,對於身邊的鬼影似乎全然不知。整張畫面的效果實在是魄人的心臟,看得簡直喘不上氣,心就像灌了鉛,一直往下沉。
“他們在談論什麼?”我自言自語。
“在談論死亡。”劉燕目光炯炯看着這幅唐卡,忽然說道。
我沒來由打了個激靈,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
“你,你怎麼知道?”我問。
劉燕走到畫前,輕輕探出手,沒有摸到畫,而是點了點上面年歲不大的小喇嘛,聲音顫抖着說:“因爲,這個人就是我!”
“啊?!”我和李揚面面相覷。
劉燕慢慢留下淚水:“我想起來了,我的第一世就是這個喇嘛,就是這個喇嘛……”
波仁哲揚安撫住楊姍姍,走過來,緩緩道:“果然是你,師弟。”
劉燕含淚點點頭:“師兄。”
波仁哲揚看我們非常迷茫,他說道:“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建寺的第一位上師喇嘛,要從衆僧人中選出一位具有大勇氣大智慧的人,來完成一件事。進入人間,輪迴不止,尋找死亡和生命的意義。最後他選了兩個孩子作爲候選,一個是我,一個便是師弟。”
劉燕點點頭。
“上師最後選擇了師弟。他將進入輪迴。”
李揚眉頭一挑:“不對啊,你也在轉世。你們有什麼區別嗎?”
波仁哲揚點點頭:“我的轉世並不是代代相傳,我只活了兩世。千年前我在寺裡做僧人爲一世,現在的我又爲一世。而且我的心境心情不變,我還是我。而師弟則比較複雜一些。”
劉燕道:“我的轉世幾乎是代代相傳,我爲奪舍重生,心境迷濛,入紅塵只能體悟沉浮,而無法超脫避世。我見到了炮火連天的戰爭,見證了屍骨如山的殺戮,經歷了富貴起高樓,也經歷了樓塌後滿門抄斬,我當過億萬富翁,也做過一生的乞丐,喝過瓊漿,也啃過樹皮,做過皇上,也當過奴才……”
“人世中沉沉浮浮,爾虞我詐,非大勇氣者不能經也。”波仁哲揚說道:“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永遠清醒地活着。”
劉燕看着牆上一幅幅唐卡,悠悠說道:“師兄,我想結束這一切,你能不能幫我?”
波仁哲揚指着最後一張唐卡,那一片瓦礫塵煙:“回到輪迴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