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跑幾步過去,喊:“田師傅。”
老田頭看見是我,有些尷尬:“小劉啊。你看我沒想要錢,可他們家硬往我兜裡塞。要不你幫我還回去?”說着,磨磨蹭蹭掏兜,錢就是沒摸出來,眼巴巴看着我。
我嘿嘿笑:“我纔不管那些事呢。咱們老相識,你老怎麼掙錢那是你的能耐。我不是那種討厭的人。”
老田頭拍拍我的肩:“行,小子,有出息。我老田看人一向不差,你小子以後肯定能混出個人樣。”誇我兩句,急匆匆上車要走。
我趕忙攔住他:“田師傅,要不你坐我們車一起過去?我還有點事想問問你。”
老田頭就跟狐狸一樣,一下驚疑起來,咳嗽一聲:“那就不用了,別麻煩喪戶了。”
我拉着他的胳膊,衝着李揚一使眼色。我和李揚搭檔那麼長時間,這點默契還是有的,他也過來拉老田頭:“田師傅,走吧走吧,不會讓你吃虧的。”說着,往老田頭手裡塞了一百元紅鈔。
老田頭啥都不怕,就怕看錢,一見錢就走不動道。他嘆口氣:“你們兩個小鬼,能有個鳥事啊。也罷,我跟他們打個招呼。”他和車上幾個人簡單交待一句,說是自己走。然後跟在我們後面,一起上了李揚的車。
到了車上,就我們仨人。我們三個都是煙槍,也沒急着開車,而是搖下車窗,一人叼根菸,大抽特抽。
我直接開門見山:“田師傅,你跟我掏個實底,老太太腳上那雙鞋到底是什麼來路?”
老田頭大口抽着煙,沒有說話。冷風吹動煙霧撲面,他一張老臉在明亮的菸頭中顯得閃爍不定。
李揚道:“田師傅,我們不是爲了追究什麼責任,也不想拆臺打假,你儘可以放心。要是能那麼幹,我們早就幹了,也不至於等到現在咱們私下裡溝通,對不?”
老田頭磕磕菸灰,像是下定決心:“說實話,那雙鞋確實有鎖魂之能。”
我和李揚對視一眼,老田頭繼續道:“這種繡花鞋我在很久以前見到過。那是個鄉下老太太,死的時候就穿了這樣一雙鞋。鄉下農村都有一些很古怪的規矩,不知爲什麼,那家人格外講究老人死的時辰,所以他們找了陰陽先生,花很多錢買來一雙繡花鞋,名爲鎖魂鞋。能夠把人的魂魄鎖在身體裡,到日子的時候不能被鬼差領走。”
李揚問:“那麼鎖魂鞋像不像你說的,如同監獄一樣,把人的魂鎖在裡面?”
老田頭呵呵笑:“誇張了一點。實際怎麼樣,不好說。”這老頭說話一半藏一半,小心翼翼,特別隱晦。
我說:“田師傅啊,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一個準話,老太太的魂兒到底去沒去陰間?”
老田頭嘆口氣:“兩位小兄弟,說句心裡話吧,我也不知道。我剛纔就在想着這些事,那雙鞋爲什麼就忽然化爲碎屑了,我從來就沒遇到過這樣的邪門事。老太太的魂兒到底去哪,我也不託底。我這人做事有原則,混倆錢是混倆錢,可從來沒想着禍禍誰家。就因爲咬不準老太太去哪了,所以我這心裡一直惴惴不安,你們看我剛纔走路都沒精神。心啊,慌慌的,像有塊大石頭吊着。”
李揚拍拍方向盤,若有所思,忽然對我說:“老劉,你想沒想過我姥姥臨死前,尹秋風在她耳邊到底說了什麼?”
我點點頭:“想過,可是想也白想,想不明白。”
“假如,我說的是假如,尹秋風真的有長生秘密,告訴了我姥姥呢?”他一字一頓道。
我笑着說:“不可能吧,如果真有什麼長生的秘密,姥姥還能死?這是說不通的矛盾。”
李揚看着車窗外,說:“看你怎麼理解長生的定義。誰告訴你肉身不在就不是長生了?”
我一時語塞:“那你要這麼論可就太複雜了,陰間十八層地獄的鬼魂也算一種長生,他們的存在形式雖然與活人不一樣,但也算長久的生存。”
李揚沒說話,看看我,又看看後座位的老田頭。我們倆被他盯毛了。老田頭把菸頭彈出窗外:“小夥兒,你們談的這些事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啊,別打我主意。”
李揚的臉陰晴不定,他說話很緩慢,一字一字地問我:“老劉,你好不好奇?”
我被他整懵了:“好奇什麼?”
李揚說道:“咱們也別猜了,讓事實說話。我想親自問問姥姥,她現在到底在哪,是什麼樣,徹底弄明白她是怎麼個長生的狀態。”
我嚇蒙了,張着大嘴看他,這小子怎麼滿口鬼話,說的這是啥啊?!姥姥不是都過世了,還怎麼問啊?
老田頭也看他,怔怔道:“小夥兒,你想……”
李揚說:“我想請姥姥的魂兒返陽。北方叫請神,南方叫問米,南洋叫降乩,反正都是一個意思。”
聽完他這句話,我是又驚又怒。這李揚不但狗膽包天,而且無父無君!姥姥剛走沒多久,屍骨未寒,他就這麼請魂兒還陽,怎麼看怎麼有種侮辱先人的意思在裡面。
我大怒:“李揚,我真是看錯你了,你真是個不孝的人!姥姥白他媽疼你了,你說你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李揚倒也不動怒,很平靜地說:“老劉,你先別急着發火。親人死了之後,請魂還陽,在東南亞諸國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們不是爲了踐踏侮辱神鬼,而是實實在在爲他們考慮。人鬼殊途,陰陽相隔,他們如果在那邊受罪咱們知道了,還能想辦法幫幫。”
老田頭也給聽懵了,嚥着口水說:“真是後生可畏。我老田頭在殯儀館呆了那麼多年,像你們倆這樣的年輕人,我還真是頭一次見到。”他衝着李揚豎大拇指:“你小子以後絕對有出息。”
我開了車門要下車,李揚一把拉住我:“老劉,有什麼話咱哥倆好好說。”
我氣得胸口起伏,有口悶氣憋在心口抒發不出去。我指着他說:“李揚,你是關心姥姥嗎?我看你是好奇長生吧,自己也想長生不老,是不是?你知道尹秋風不能告訴你,你就請姥姥的魂兒,讓她說。李揚啊李揚,我才發現,你小子還真他媽是個鬼才,這樣的招兒真難爲你是怎麼想的。”
李揚一攤手,也有些火氣,大聲說:“對,我是好奇長生,可是現在我鄭重地告訴你我對生死的態度——我根本不怕死!生死對於我來說,根本無所謂!生亦何歡死亦何憂。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和銅鎖第一次在陰陽觀的時候,銅鎖曾經說過他想寂滅。我告訴你,我和他一樣,如果真的在長生和寂滅中選擇,我肯定選擇寂滅,無牽無掛,空之境界。你當長生是好事啊?活着就是遭罪,就是受盡苦難,受各種因果報業,受愛別離求不得八苦之擾。”
我已經冷靜下來,我承認我的想法還是太世俗了,李揚的境界或許更超脫更冷酷,也更加近乎於“道”。天道,本來就是冷冰冰的規律。順應規律,摸清“道”者生;無視規律,妄圖以感情人性什麼的,凌駕於規律也就是“道”上者亡。
李揚說:“我真不稀罕什麼長生。甚至認爲,一個人若爲長生所累,反而是一種病態!活,你就瀟瀟灑灑地活,死,就痛痛快快去死。磨磨唧唧,延年長生,那纔是逆天逆‘道’的事。我理解的長生就是人死時候不遭罪,既不糟踐自己,也不拖累家人,這就是最大的福氣。我之所以想請姥姥的魂兒,一是想科學地搞清楚尹秋風所謂的‘長生’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態,別誤會,這是純粹的技術問題,就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二呢,我也擔心姥姥,怕她臨死前聽了尹秋風的鬼話,和那雙古怪繡花鞋作祟,她不能進入陰間輪迴什麼的,變成孤魂野鬼,那就麻煩了。”
我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沒有說話,內心是無比的震撼。李揚能說出今天這番話,我真是小看他了。他把我說服了。
老田頭也久久未語,好半天才說道:“小哥,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我睜開眼睛看看李揚,嘆口氣說:“即使你要請魂,困難還是很多的,你爸爸媽媽舅舅姨媽這些人,會同意這麼做嗎?我作爲一個年輕人,一時都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更別說他們了。好,就算你想請魂,誰去請?謝師傅、馬丹龍這樣的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個電話住址都沒有,你上哪找?臨時請一個?能確保不是騙子嗎?”
李揚呲牙笑:“你這兩個問題都不是問題,第一個問題很好解決,我們不告訴他們不就行了。第二個更簡單,我已經想到了一個高人。他出馬必然成功。”
“誰?”我問。
李揚說:“允許我賣個關子。殯儀館咱們就不去了,那麼多人去也不差咱們幾個。我開車帶你們現在就去找那個人。”
老田頭叫道:“別啊,兩位小朋友,你們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別拉着我啊,我還得回殯儀館呢。”
李揚迎風大笑:“老田,上了這輛車再想下是不太可能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老田頭眼珠子一瞪:“你還想綁架我咋的?”
李揚說:“綁架你一個老頭子有人付贖金嗎。你就老老實實跟我們走一趟就完了。”
我說:“李揚啊,別難爲田師傅了,讓他走得了。”
李揚搖頭:“我自有方略。你們兩個老老實實跟我走就行了。”
老田頭冷笑,直接扭把手想下車:“你們兩個小鬼想把天捅個窟窿隨便,想拉着我沒門。”
李揚拿出手機,摁動一個按鈕,裡面傳出老田頭清晰的說話聲:“……我這人做事有原則,混倆錢是混倆錢,可從來沒想着禍禍誰家。就因爲咬不準老太太去哪了,所以我這心裡一直惴惴不安,你們看我剛纔走路都沒精神。心啊,慌慌的,像有塊大石頭吊着。……”
老田頭眼珠子都直了:“我操你媽,你錄我音?”
李揚把手機塞進兜裡,淡淡道:“跟不跟我們走隨你。如果你招搖撞騙的事讓殯儀館領導知道了,老田,你工作怕是不保了吧。”
我看着李揚,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寒意。整件事情他似乎早有設計,並不是臨時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