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無量窟,葉甜靜默地站在洞口。

“你很傷心嗎?”有人同她說話,她左右張望,周圍卻空無一人。最近事情太多,葉甜頓時就汗毛倒豎,一把抽了背後寶劍,警惕地厲聲道:“誰?”

那個聲音十分無奈:“看腳下,你快踩着我啦!!”

葉甜一低頭,才發現那條替河蚌借命的三眼蛇,她臉上一紅,還劍入鞘,又冷哼了一聲,不說話。三眼蛇似乎頗爲感慨:“其實我也挺傷心的,好歹借了一半的命嘛,他們倆這樣就走了,都沒人跟我打個招呼。”

葉甜又好氣又好笑:“你只是一條蛇,誰會跟你打招呼啊?再說了,要不是你,那河蚌的武修也不會和劉家小姐在一起,更不會死。說不定她還不需要借命呢。你最好還是少出現,那河蚌可不是個說話算數的傢伙。”

三眼蛇繞了個圈把葉甜圈在中間:“其實我也知道啦,只是看你也沒人理,跟你說說話罷了。等我修成人,就有人會跟我打招呼了。”

葉甜低頭看了它一望,冷哼一聲,跨過它大步走了。

這三眼蛇十分無趣,它本來就是條會見風駛舵的蛇,閒來無事就跑到後山的山泉裡,用尾巴釣了條肥肥大大的鯽魚,又爬到河蚌的密室裡獻殷勤,畢竟它體內還種着河蚌的珍珠嘛。河蚌看見它也是愛理不理,直到它翹起尾巴,露出尾巴尖兒上高掛着的肥魚。

河蚌盯着魚,口水直流:“你去找清韻,讓他幫我把魚做成糖醋魚。”

三眼蛇覺得這馬屁拍對了,忙點頭哈腰地去了膳堂。清韻不肯殺生,又礙着觀中禁葷食,堅決不給做。三眼蛇覺得BOSS吩咐的事一定要辦好,它搖頭晃腦地勾着魚,準備下山讓村民給做。駭得清韻趕緊將它攔下來:“村民看見你要出人命的!”

三眼蛇用尾巴捲住清韻的腿,苦苦哀求。它本就是個舌燦蓮花的,清韻無法,只得叮囑:“我偷偷做,你可不許亂說。”

三眼蛇這才咧着嘴放開他:“謝謝道爺,道爺你真是英明神武、心地善良、滿腹經綸、滿腹韜略、滿腹男盜女猖……”

清韻腳下一滑,差點沒栽鍋裡。

半個時辰後,河蚌喝到了鮮美的魚湯,雖然不是糖醋魚,但至少比粥還是好多了。三眼蛇盤在她榻邊賣乖,河蚌也就把舊仇先擱着了:“可是你是母蛇,你要是公蛇,熾陽訣是最快的,母蛇就只有修素水經了。”

那蛇卻昂起了頭:“海皇,我是公蛇,是公蛇!”它把一把嗓子放開,果然變成了低沉的男聲。

“公蛇你作什麼人啊?”河蚌一邊喝着湯一邊教育它,“我勸你還是算了吧。作人煩着呢,第一你沒有戶藉,官府會把你當黑戶,想要上個私塾都辦不下來學藉,擇校費宰不死你!就算你狠,你千方百計跑到一個戶藉,你又買不起房。做工從早累到晚,吃的就更別提了,毒大米、紙饅頭,偶爾想要喝點牛乳羊乳什麼的,還要提防裡面是不是有你穿過的皮靴。等你終於身經百鍊,買上了房。你會發現使用權只有七十年。然後發現還要買馬車、轎子,於是你再做幾十年活,把車、轎買了,又要僱轎伕。就算你狠,轎伕也給僱了,你還要娶老婆!”她掰着手指給三眼蛇一條一條地算,“你都有房有車有轎了,老婆不能娶太差的吧?可是你看一看,你不做官,家世太差,哪個漂亮的大家閨秀願意嫁你?於是你還要弄個官來做。等你再做一百年的活,買了個官,你覺得你終於可以娶老婆了。於是你娶到了一個漂亮老婆……然後比你更大的官來了,見到了你的漂亮老婆……”

三眼蛇張大嘴巴,可是河蚌還沒說完:“你要想留住老婆,就要先保住官職,要想保住官職,就要獻上老婆。結果就是要麼你被削了官,老婆回了孃家;要麼就是你獻了老婆,保住了官位。這時候麻煩又來了,如果你老婆懷孕了,你會知道肚子裡的東西肯定不是你的種。如果你老婆沒懷孕,那你更慘了……你是蛇,跨物種很容易導致不孕不育……你總不能再找條母蛇來幫你下蛋吧?”

三眼蛇一臉絕望,河蚌拍拍它的蛇頭:“就算你再做一百年的官,終於湊齊診金,找到了一個道法高明的幫你把不育不孕治好了。哈,那你更慘了!你兒子得上私塾吧?你得供他上學,再說了,你總不能再讓他吃毒大米、吃紙饅頭、喝皮鞋奶了吧?所以你要更努力地作官,爭取吃特供!於是你拼命地做活,終於官兒大了,可你怎麼知道你兒子不是個飽暖思淫慾的酒囊飯袋呢?如果是這樣你更慘了,你不光要爲他買宅子、買轎子、買馬車,還要爲他養轎伕、養丫環、養老婆、養小妾……然後還有孫子……然後你還要送孫子上私塾、爲他買宅子,爲他養丫環、轎伕、老婆、小妾……還有兒子……”

……

那時候容塵子在祖師殿中靜心打坐,三眼蛇垂頭喪氣地爬進來,盤在蓑草編的蒲團上,它絮絮叨叨地講了河蚌所說的“作人的煩惱”,語帶絕望:“知觀,我想作人,是不是錯了?”

容塵子起身爲油燈中添些清油,袍袖拂古案,舉止端方,威儀盡顯:“你若真想明白,就在這裡打坐吧。”

三眼蛇將信將疑:“在這裡坐,就會明白了?”

容塵子不同它多言,拈香三拜之後,離了祖師殿。這三眼蛇這纔想起還有事沒問:“知觀,那我是繞着一個圈打坐,還是盤成幾卷打坐,還是豎着打坐,還是橫着打坐啊……”

出了祖師殿,沿着碎石小路右拐,過元符宮,便是葉甜的居室。葉甜伏在窗前看窗外簌簌飄落的雪花,天冷了,凌霞山開始降霜,冰雪覆路,上觀進香的人也漸漸少了。她正無聊,突然一個淺淡的人影掠過。葉甜一驚,急忙提劍追了上去。

人影淡如浮冰,但葉甜幾乎一個背影就知道是誰。

劉府,劉沁芳在春暉堂的湖邊呆坐,雪落了半肩,她的手早已紅腫,她卻絲毫沒有感覺。身後有人踩過薄冰而來,她一轉頭就看見一個極淺淡的影子,水色衣袂、黑髮垂腰,不是河蚌是誰?

她緩緩往後退,嘴裡猶自冷笑:“是你?”

那影子傾身輕撣衣角,動作優雅:“你既然知道我沒死,就該知道我會來。”

劉沁芳眼中的驚懼漸退,她眼睛紅腫,整個人業已憔悴不堪:“你來又如何?你有什麼能耐儘管使出來,我既然敢殺你,就不會怕你。”

河蚌第一次正視她,那清亮如水的眸子裡,無悲無喜,淡如流水:“我不需要你怕我。”她五指輕彈,劉沁芳只覺一股強大的吸力撲面而來,她奔至河蚌身前,想要最後一博。但她的手穿過了河蚌的身體,那地方空空蕩蕩,似乎沒有任何人。

河蚌五指微握,劉沁芳發現自己還站着,身後她的身體卻倒了下去。她開始有點害怕了,然這時候卻是連退後也不能。河蚌拎着她像拎着一片羽毛,輕輕鬆鬆便穿過院牆,沿着冰霜覆蓋的長街行至一處豬圈。

農夫已經餵過食,這時候豬們正在安靜地休息。劉沁芳拼命地掙扎呼救,但即使是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似乎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看到眼前髒乎乎的黑豬,她的聲音終於帶了驚恐:“你想幹什麼?”

河蚌語聲清澈若檐下冰棱:“我想告訴你一些道理。”劉沁芳只覺得自己離那頭黑豬越來越近,竟然慢慢沒入了豬身之內!暗處的葉甜正欲衝出,卻見那河蚌在圈頭的橫木上坐下來,她開始講一個無趣的故事:“遇到淳于臨的時候,他還是一條鯉魚,金紅色的,被漁夫一網打在漁船上,那麼多的魚裡面,它最好看。那時候我身受重傷,夾着他在江裡行走了一個多月,它吸食我靈力,得以開啓靈智。天道上記載,三百餘年之後的某天,會有星宿降生在凌霞山。我便挾着他到了凌霞海域。跟周圍的海族打了好久,我傷得不輕,但幸好那裡地方小,沒有大妖,龍王便乾脆封了我個海皇。”

她在笑,眼中卻滾動着灼熱的光華:“原來魚在不缺衣少食的環境裡真的很笨啊,學什麼都好慢。我只好研究菜譜,看看什麼可以補腦。然後它就開始不吃東西,並且拼命修煉。不過三十多年,他就能夠幻化。他的人身也好看,那麼多的海族,沒有一個比得上。”她似乎還能憶起他的樣子,笑意清淺,“他一百多歲的時候,一直找不到趁手的兵器,我去龍王那裡晝夜不停地攪了兩年的海水,龍王才答應把千年寒精送給我。我們又找了二十幾年,才找到一個鑄劍師,畫出了後來的圖樣。他越來越聰明,會讀好多書,做的菜也好吃。凌霞海域所有的妖怪裡,沒有一個比得上他。”

周圍除了她的聲音,只有落雪紛揚,她仰起頭看向那一片菸灰色的天空:“後來星宿真的在凌霞海域降生了,但天道中載,生殺星宿會遭天譴,還沒等我想出更好的辦法,他的妖劫就近在眼前了。我只有去清虛觀,容塵子的心頭血,可以暫時壓制他身上的妖氣,延緩他的妖劫。我以爲等他再強一些,再加上我的力量,渡過妖劫就萬無一失了。看見你們的時候,我知道違緣的果報開始兌現了,我不敢幹涉你們的一切,”她眸子裡水氣氤氳,語聲卻淡漠得如同天外落雪,“可惜這就是天道,可以讓你看見一切主線,甚至將考試開卷,可是即使你答對了所有的考題,也猜不到最後的結局。”

她站起身來,再次輕撣衣角:“你覺得很不公平,對嗎?”

圈裡的黑豬拼了命地掙扎,河蚌語笑晏晏:“我講這番話並不是爲了博你同情,我只是不希望你拾到我的心肝寶貝,還以爲只是我隨意丟棄的垃圾。你不用覺得不公平,這世間本來就沒有公平。我修煉數千年,本就並非爲搭救世人而來。你母親也好、你也好,甚至天下蒼生都好,我救是情,不救是理。至少你沒有資格怨恨。你與淳于臨兩情相悅,我無話可說,但謀取天水靈精便是慾壑難填。”

那頭豬身上傳出一個女孩的哭聲,劉沁芳第一次如此恐懼:“原諒我,我只有十五歲,我不想呆在這裡,原諒我!”

河蚌猶如剪影,身隨風搖:“你以爲你身世悽慘,但同在三界五行之中,比你悽慘的人何止千千萬萬?年幼不是做錯事的藉口,更不是別人原諒你的理由。你生而爲人,便當爲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她飄下橫木,圈中劉沁芳厲聲呼喊,她終未選擇原諒。活過數千年的妖怪,早已磨成了一副鐵石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