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的大壽一過,楚漣漪就整日提着心等着府清侯那邊的消息,真叫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正月二十四這一日,陰風大作,鵝毛大的雪片翻飛,不到兩個時辰,京城就被鋪上了白鬍子和白眉毛,別說路上,就是楚府裡也少人行走,都窩在屋子裡和竈房中烤火取暖去了。
楚漣漪想着今日定是不會有什麼消息的,何況自己也太心急了,太夫人的壽宴擺過纔沒幾日。因着沒有什麼盼頭,楚漣漪早早就歇下了,哪知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卻被疏影給喚醒了。
“天亮了?”楚漣漪眨了眨眼睛,側頭往窗外看,卻還是烏漆麻黑的。
疏影搖搖頭,“沒呢,姑娘。是禹親王府的華安來了。”
楚漣漪一驚,“他有何事?”
疏影撥亮了燈,扶楚漣漪起身靠着,將一枚簪子遞給她。
正是那支摔斷的白玉並蒂蓮花簪,如今斷的地方用金片包了起來,金片上有並蒂蓮花的浮文,如若不細看,還以爲這簪子原本就是這金包玉的款式。
“華安說,請姑娘明日一早務必去一趟郊外的雨潤庵,有故人請見。”
楚漣漪不說話。
“姑娘,你說是不是禹……”疏影想着華安鄭重的語氣,風雪夜半夜敲門,還非要見到自己和暗香才肯說出消息。
楚漣漪看着簪子發呆。
正如疏影所料,楚漣漪也覺得是唐樓回來了。可是主帥領兵在外,卻擅自回京,這要是被人發現了,扣上謀逆的帽子,那是可殺頭的罪名。
如果唐樓真回來了,就爲了見自己,楚漣漪非但不喜,反而驚心。她本是涼薄之人,決不信所謂的愛情能讓唐樓冒這等大險。
想至此,楚漣漪這纔開始想那“日新月異”之話。也許唐樓接近自己並不是對自己一見鍾情,指不定是對自己的父親“多見鍾情”而已。那不過是一樁政治上的買賣。
所以他明明只肯納自己爲側妃,轉頭卻應了父親,要立一個被退過婚的女子爲正妃,也不怕今後背後被人指指點點。
如今未娶妻先納妾,指不定那位姑娘纔是他心頭好,就怕自己過門後阻了他,這才亟不可待地先納入家吧。
也許越是聰明的人越是想得太多,反而容易鑽牛角尖,楚漣漪越想越驚心,自然更不願去見唐樓。
第二日天色放晴,楚漣漪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照樣去太夫人屋子裡伺候,末了還指點了十五、十六兩位姑娘的琴藝,用了晚飯纔回自己的百花深處,練了一會兒字就上牀睡了。
與楚漣漪的愜意相比,雨潤庵內的情形可沒這般舒心了。
清池畔的小亭裡,唐樓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悶酒。
清池表面上結了薄薄的冰,四周的松樹上掛着冰凌,屋頂上的白雪還沒化,四周銀裝素裹,越發顯得寂靜孤漠。
華安在亭子裡冷得跺腳,卻不敢勸自家主子少喝些酒,只在心裡暗自埋怨那楚家的十二姑娘。
這姑娘也太不識好歹了,自家主子冒着天大的危險來見她,她卻到太陽落山都不見人影。華安明知道十二姑娘不會來了,但看自己主子的臉色,卻不敢勸。
華安見自家主子一臉蒼白,就是這樣喝酒,那熱氣也沒上臉,眼皮子下還有一天兩夜沒睡的黑影,不禁恨上了那十二姑娘。
主子從東北往西行軍,路過景關口的時候,南望京城不肯走時,華安就有些心驚。這景關口離京城如果疾馳不過一日一夜的功夫,果不其然,唐樓令原地紮營,緩行軍,派一小隊前方探消息,自己卻趁夜折返京城。
華安雖勸了唐樓,說天色陰沉,必然降大雪,一路嚴寒,路險多阻,可自家主子的手摩挲着那女人家的口脂盒子,硬是不聽勸。帶了兩匹馬,一路上換馬不換人,冒着雪疾馳了一日一夜纔到這雨潤庵,好幾次險些翻下山去,華安想起就後怕,可那十二姑娘卻絲毫不領情。
待日落月升,華安這才上前出聲道:“王爺,咱們該啓程了,再晚恐怕就趕不上行軍了。”
唐樓緩緩地彷彿極不情願地放下酒杯,又往山門的方向瞧了瞧,那裡除了樹影婆娑,再沒有任何東西,這才緩緩起身,“走吧。”
那聲音就彷彿精氣神全被抽走了似的,疲憊荒涼,華安聽了甚是心痛。
這雨潤庵的一幕幕楚漣漪自然是不知道的,日子跟平日過得毫無區別,疏影也不敢問那禹親王的事情,每次一提,姑娘的心情就要壞半日,最近更是心緒不佳。
日子翻到三月裡的時候,府清侯府那邊終於傳來了消息,多虧那暗香耳目口舌極多,這才探來的。
“姑娘,這消息千真萬確,是太夫人屋子裡崔媽媽親口說的。”暗香在楚漣漪耳畔嘀咕道。
那萬子言果然不負楚漣漪的期望,真說動了府清侯夫人上門來議親事,雖說只是探探太夫人的口風,可只要太夫人肯鬆口,這門親事就跑不了。
可是那府清侯夫人上門之後都過了七、八日,也不見太夫人有何表示,楚漣漪也去過太夫人跟前,但太夫人對此絕口不提,急得楚漣漪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這一日楚漣漪特地戴上府清侯夫人送的金鐲子到太夫人的屋裡請安。
楚漣漪擡腕理了理鬢髮,那崔媽媽受了她的好處,平日能幫襯楚漣漪一句的時候,絕不口軟,“姐兒生得越來越好了,這身子也養潤了,真不知哪家的男兒能有福氣娶了咱們十二姑娘。”
太夫人瞧着楚漣漪,笑着點頭。
“瞧姐兒這手腕子,比咱家那豬油膏都白潤,這鐲子也好看,襯得咱們姐兒越發貴重了。”
太夫人果然被崔媽媽引得瞧了瞧楚漣漪手上的鐲子,“這鐲子是那日府清侯夫人給的吧?”
楚漣漪點點頭,立在太夫人身邊嬌聲道:“祖母,那府清侯夫人爲人可真溫和,一點兒侯夫人的架子都沒有,難怪都說府清侯一向最愛敬這位夫人,也都說府清侯家的媳婦好做。”
太夫人笑着點點頭,卻不往下接話題,白費了楚漣漪的心機。
楚漣漪畢竟是女兒家,話題婉轉得如此直白了,也沒達到效果,她自然也不可能直接提及自己的親事,可每次彎彎拐拐地提示,太夫人就是不接茬,好不氣餒。
事情拖到五月裡也不見有消息,楚漣漪覺得極頹敗。每一次去給父親請安,她都有那衝動,想要衝進去告訴她父親,她不願嫁給唐樓。
這一日是楚漣漪的生,過了這一日她就十七了,楚漣漪晚上去給父親請安的時候,下定決心想提一提那萬子言,可話都到了嘴邊,卻被人打斷了。
接上文
“老爺,乾極宮的盧公公來了,請老爺趕緊進宮。”李管事立於屋前的臺階上稟道。
楚青全一驚,那盧公公是皇帝跟前僅次於大內總管汪世海的紅人,這麼晚親自來招自己入宮,卻不知是發生了什麼大事。楚青全趕緊換了朝服,隨那盧公公進了宮。
屋子裡留下楚漣漪與秋姨娘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
到了半夜,皇城裡連續傳來悲遠的鐘聲,驚醒了楚漣漪,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隱約感覺出了大事。
第二日天還沒亮,太夫人的院子裡就派了人來傳話,讓闔府上下將那顏色都摘了,一律着素。
暗香從外面回來,對楚漣漪道:“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全被勒令不準出門。我從門縫裡往外看,看見一隊隊的兵從街上跑過,好嚇人啊。”
楚漣漪望了望湛藍的天空,天氣已經極溫暖了,明明是豔陽天,卻讓人心裡發涼,父親昨夜進宮到現在都沒回來,也不知是何事。雖大致猜到了一點兒,這種話卻不敢亂說。
到了第三日下午,楚青全才拖着一身的疲憊回到楚府,先去了太夫人屋裡。未幾,太夫人屋裡傳出話來,讓全府掛白穿孝,果真是聖上薨了。
楚漣漪去鴻鵠院給父親請安,楚青全剛換了乾淨的袍子出來,外面罩了白褂,一臉疲憊,又匆匆往宮城內趕去。
次日楚漣漪去給太夫人請安,這才知道是天變了。
“聖上薨了,遺詔裡立二皇子爲太子,即日登基。這次多虧禹親王回來得及時,勤王有功,那五皇子勾結簡郡王逼宮,險些得逞。”
楚漣漪心緒起伏,也不知道該樂還是該憂。但至少家族的前途是保住了,父親並沒有站錯隊。
只是如此一來,也不知道自己的婚事能不能推掉。但如今父親對唐樓失去了利用價值,他就再不用急切地去娶一個名聲不好的女子了,楚漣漪安慰自己道。
哀詔發往全國,官員必須在本衙門守制在喪二十七日,不許迴歸私第,早晚哭臨九天。文武官命婦聞喪、素服舉哀三日,去金銀首飾,素服二十七日而除。百日國喪,禁掛紅,禁宴樂、禁喜慶。
百日一過,民間又恢復了熱鬧,只是諸王家還在服喪。據大夏朝律,皇帝喪,皇子、公主服斬衰二十七月而除,其餘諸王、世子、及王妃、世子妃、郡主以下,服齊衰不杖期一年而除,服內並停音樂嫁娶。
到了七月,天上白花花的太陽就跟烤餅一樣掛着,不見一絲風,禹王府花園裡,府清侯世子萬子俊正陪着唐樓飲茶。
唐樓大捷回京,又勤王有功,新帝賜禹親王之爵世襲,領雙奉,這可是大夏朝建朝以來第一個世襲雙奉的親王爵,如今唐樓越發地炙手可熱。
萬子俊心裡有事,又是唐樓的表親,自然要來求唐樓。
“王爺今日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一件小事相求王爺。”萬子俊雖覺得話難啓齒,可是爲了幼弟卻不能不說。
唐樓啜了口茶,淡笑道:“你有話直說就是了。”
“就是幼弟的親事。”
唐樓點點頭,他素來與萬子俊還算相得,對他家的事也頗有耳聞。
“幼弟最近遇見一位姑娘,對她極爲鍾情,弄得茶飯不思,我娘也上門去探過口風,只是那位姑娘家一直沒同意。”萬子俊有些難爲情,他只不理解爲何自己這位幼弟就如此鍾情那位姑娘,弄得茶飯不思,最後求到自己這個做哥哥的,他也實在不好回絕。
唐樓笑了笑,“這種事你找我何用,都是內宅婦人再理,我又不管這些。”這等婚嫁之事素來是內宅婦人在管,就算要求,也該是那萬子俊的母親自己的表姨母去求太妃纔是。
萬子俊一臉苦相,“我如何不知,只是,只是太妃,太妃哪裡……”萬子俊是萬萬不好在唐樓面前說他母親壞話的,只是自己的母親縱然有千重膽子也不敢拿這事去求太妃表姐,對她避之來不及,何敢親近。
唐樓隨機也笑了笑,自然也知道自己的母親不是好相與之人。
只是唐樓的笑有些勉強,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杯沿,想起自己心得的那個人來,那衣袂翻飛的人兒就落在他的酒杯裡,有時候眨眨眼都能覺得她就在眼前,可惜那人心卻是少有的涼薄。
念及楚漣漪,唐樓對那位萬子俊的幼弟倒添了一絲同情。本來男女之間的親事即使自己作爲親王也不該去插手的,可一時想起自己的境遇來,唐樓便覺得總該幫一幫這位世兄。
萬子俊頗爲難爲情地看着唐樓,他又何嘗不知這種事去麻煩唐樓真是讓人有些爲難,頗有殺雞用牛刀之感。
“能幫忙的我自然會盡一份心。”唐樓應下了。
萬子俊鬆了一口氣,敬了唐樓一杯。
唐樓隨即問道:“只不知是哪家,連府清侯府的親事也拒了。”
萬子俊道:“是楚府的十二姑娘。”
唐樓握住酒杯的手忽然一緊,臉色立刻就變了。
“他怎麼認識楚府十二姑娘的?”唐樓的語氣頗有質問的味道。
萬子俊見唐樓變臉,雖不明內情,卻也不敢隱瞞,只能實話道了:“正月裡楚府的太夫人五十大壽,子言偶然遇見了那位十二姑娘。”
唐樓強穩住心神纔沒立時發作,“不過是一面之緣,何以茶飯不思?”
萬子俊弄不明唐樓的心思,但見他神色嚴肅,心下發憷,平日與唐樓之間的嬉笑之態絲毫不敢作,乖乖地答道:“後來幼弟心慕十二姑娘的風姿,做了幾首詩託人送給十二姑娘,十二姑娘也收下了,這下幼弟便道是他二人情意相投,託了母親去說親。”
其實也不怪萬子言多情,他寫詩也不過是試探楚漣漪的心思,如果姑娘家對他沒意思,對他送的詩自然是不收的,嚴詞拒絕他便是了,可偏偏楚漣漪一句話沒說收下了,這就是默認,萬子言便覺得自己與楚漣漪的故事,正是戲文裡的才子佳人相逢,是天定的因緣。
待唐樓聽得楚漣漪收下了萬子言的詩,“啪”的一聲,手裡的酒杯活生生被他給捏碎了,嚇了萬子俊一大跳,卻不知哪裡得罪了唐樓。
唐樓心裡發苦,臉色自然就發怒,“你回去勸勸你幼弟,有些念頭趁早掐了去。”
萬子俊聽到此自然知道自己肯定是捅了馬蜂窩了,連連賠罪,稍坐片刻,就告罪離開了。回去稟告了父親,自嚴加看管萬子言,此乃後話,按下不提。
王府花園裡唐樓卻站也發苦,坐也發苦。他拼死拼活自行請命去綏靖邊域,還不是爲了再建功業,以防日不落月不升,能避開母親的阻撓,請聖上賜婚,那目的裡就算不是十分爲了楚漣漪,可也至少有五分是爲了她,可她倒好,絕情薄性,居然與其他男子私相授受,唐樓只覺得自己五內俱焚,百脈鼎沸。
入了冬,太后於御花園邀禹王府王太妃賞梅,新帝也於花萼雙輝樓設素席,邀唐樓共飲。
“母后的嘴裡天天都念叨你的親事,今天母后和姨母賞梅,肯定也少不了要議你的親事,只怕你一出了孝,就該指婚了。你倒說說看有沒有心儀的哪家閨秀,朕這個做哥哥的,也好給你指一房你樂意的婚事,否則日後母后亂點鴛鴦譜,朕可就管不了了。”新帝與唐樓從小一處長大,情意連胞弟都無法可比,對唐樓當初的家事也至爲清楚,知道他於正妃去後,傷心了好長一段時間,如果此次賜婚不能賜個想得的姑娘,只怕傷了他的心,於國於己都不見得是好事。
唐樓沉默了片刻,終還是開了口,此事在他心間縈繞數日,可一想到如果要看着楚漣漪另嫁她人,真比殺了他還難受,他自認於此一事上,絕無成人之美的大度。
“臣看着楚尚書府的十二姑娘還頗爲可意,還請皇上能成全。”唐樓悶悶出聲。
新帝見唐樓悶悶不樂,臉色毫無喜色,心思難免就想偏了。當初的硬骨頭楚尚書爲何忽然就變了風向改投自己,新帝一直未明原因,今日見唐樓求娶那楚尚書被退親的姑娘,頓時恍然大悟。
自己這表弟只怕是與楚青全做了交易,真是委屈了他。如此的人才,卻要配那聲譽不佳的老姑娘,自然鬱悶。
只是目前朝基未穩,正是拉攏人心的時候,卻不能對那楚青全有何作爲,新帝只能拍拍唐樓的肩:“你別發悶,朕明瞭你的苦心。按律,如果朕賜楚尚書的女兒與你爲正妃,他就該避嫌外調,只怕他眷念權位,未必肯受旨,即便是他接旨,朕另賜你美婢良妾就是了,朕賜的妾,那楚姑娘總不好發作的。”
唐樓瞧着新帝,卻知道他誤會了,可其中情由卻由不得人說清,“可不敢,家裡女人多了,管東管西,越發讓人煩惱,還是清淨些好。”
唐樓此話說來半真半假,可從他納董氏爲妾後,楚漣漪不聽解釋,兩個人越行越遠,他就知道這納妾一事定然是萬萬不可的,如果皇帝真的再賜美婢良妾,真還不知漣漪會惱成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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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見唐樓如此,也不再說這些話。
第二日新帝招楚青全問事,暗示了想賜婚禹親王與他家的十二姑娘的意思,但也並不反對楚青全拒絕。
次日楚青全便上折請致仕,他年歲不大,用的理由是身有隱疾,無法再侍奉御前。楚青全從自己的原配去世後,便心若死灰,早就想拋開紅塵,在妻子的墳畔築廬守墓,只是一直放不下楚府和自己唯一的女兒。
好在如今老四也成才了,官居三品,漣漪的婚事他也極放心,以後有禹親王照看,想必楚府也並無太大風波。自己如今致仕,只怕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新帝挽留再三最終還是允了楚青全所請,恩准以朝廷俸祿榮養天年。
翌日,宮裡傳出太后懿旨,賜婚禹親王與前禮部尚書楚青全之女楚氏十二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