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過有限的一些人,鐵心源留給外人的印象並不好。
貪婪,嗜殺,殘暴,心如鐵石。
這些印象都是有來頭的。
他平定河西走廊之後,這些名頭就變得更加響亮了。
仁慈的哈密王這個稱呼只是所有西域百姓的一個善良希望。
事實上,不僅僅是西域各族畏懼鐵心源,就連宋人,漢人也同樣對他們的王充滿了畏懼感。
哈密國開國的時候,確實有過一年多的溫和立場,只可惜這種溫和立場並沒有延續下去。
鐵心源想要一個以宋人,漢人爲主體的國家,就不可避免的會出現民心分裂的場面。
而一個國家絕對不能沒有主體民族,沒有主體民族的國家只要遇到一點風波,很容易四分五裂。
鐵心源從沒有打算在西域建立起一個強大的以西域各族爲主體的國家,如果這樣做了,他覺得再過幾百年,他一定是漢人歷史書上被口誅筆伐的罪人,估計比石敬塘還要悲慘一些。
想要培育一個主體民族,哈密國的資源就會很自然的向宋人,漢人傾斜,再加上宋人,漢人要比西域人更快的進入富裕的狀態,於是,在短短的七年時間中,宋人,漢人的富裕狀態,是其餘西域人所不能項背的。
這樣一來,非常容易產生民族矛盾。
爲了緩和西域人與宋人,漢人之間的矛盾,鐵心源不得不對吐蕃人,西夏人,大食人,波斯人,未曾歸化的回鶻人徵收沉重的賦稅。
因此,當清香城,哈密城哈密河沿岸的城池一日一個新變化的時候,處在邊緣之地的吐蕃人,西夏人,大食人,波斯人,乃至回鶻,韃靼就很容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想要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另一部分人就會很倒黴。
鐵心源自認能力不足,不可能帶着所有人一起變得富裕,就只好如此了。
這是在開國民大會的時候鐵心源在很小的一個自己人圈子裡說的一句大實話。
這句話背後的政治意義鐵心源沒有講,霍賢,劉攽黃元壽等人也認爲沒有必要跟他們的太清楚,這樣容易生驕矜之心。
一般來說,國土的面積和可控制人口是成正比的,如果哈密國中,宋人,漢人成爲少數的時候,哈密國的實際控制版圖也會隨之縮小。
如果無節制的吸收外來人口,當外族比例擴大到一定程度,這對哈密國的宋人,漢人來說就是一個災難。
少數族羣統治多數族羣,這本身就是一個悲劇。
哈密國今日創造了多少富裕的西域人,來日,就會有一個個富裕的西域人來敵對宋人,漢人。
這是真正的養虎爲患!
卓瑪是一個標準的吐蕃人,與封閉狀態的其餘吐蕃人不同,她走過很多地方,從皇宮到尼姑庵,再到顛沛流離的逃亡路,經歷過無數的事情,造就了她廣博的見識。
從鐵心源開始大規模補助宋人,漢人的時候她就敏銳的發現了哈密國的不良居心。
同樣都是哈密國民,宋人一來到哈密國,就會有漂亮的住宅,和豐厚的補貼,官府甚至會關心他們每一個人的生存狀態,並且會備案,時刻查詢。
哪怕此人在大宋純屬人渣,來到哈密國之後,該給他的也一樣不少。
其餘各族就沒有這樣的便宜事情了。
除過當年從大患鬼魅磧逃亡過來的回鶻人,就再也沒有誰獲得過哈密國的特殊照顧。
他們居住的房子需要他們用勞動或者財富來交換,暫時支付給他們的餬口糧食,需要他們在日後歸還,並且是加了利息的。
當那些驅趕着自己的牛羊不遠千里投奔哈密國的時候,哈密國的官吏們會用最廉價的方式得到他們的牛羊,然後再把他們變成一個個種地的農人。
哈密國還美其名曰——這是爲這些過慣了顛沛流離生活的吐蕃人創造了一個完美的生活方式。
而哈密國明面上看起來公平無比的選士制度,似乎對所有人都是開放的。
實際上,誰能指望一口吐蕃話,大食話,波斯話,突厥話的人能在滿是漢字的試卷上有一個不錯的成績。
即便是有,也是鳳毛麟角之輩,給這樣的人豐厚的待遇,在哪個國家都是常識。
七年間,卓瑪眼睜睜的看着無數吐蕃人放下了牧羊的鞭子,開始在土地上耕作,雖然他們有了比以前更加穩定和富足的生活,卻被土地牢牢地拴住,任人宰割。
卓瑪從小就有一顆很大的心,她平生最鬱悶的就是身爲女子,她自信如果身爲男子,一定能夠繼承父親的江山,並且將之發揚光大。
當大宋與哈密國齊心合力滅掉青唐的時候,卓瑪心如刀割,卻不得不表現出一副淡然的樣子,努力幫助自己的丈夫在這一戰中獲取更大的功勳。
趙婉生下鐵喜真正成爲了哈密國的王后,正是百鳥朝丹鳳的時候,唯有卓瑪這隻孔雀獨自在青唐城默默地開屏,以紀念逝去的青唐城邦。
在這樣的感傷中,當一無所有的瞎氈扮作乞丐的樣子向她伸出乞討之手的時候,她的感情大壩完全坍塌了……
李巧見卓瑪沉默不語,低聲道:“這是我的失職,在我出門作戰的時候,負責守衛青唐城的應該是我的副將。
我也不該將那些繁雜的文書交給你去處理,該交給大將軍衙門裡的文書。
你第一次偷運物資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卻僥倖的認爲你想幫助一些和你親近的部族。
結果,終於釀成了無可挽回的錯誤。
源哥兒早就說過,我不是一個善於與人溝通的人,所以,也就不適合成爲一個高官。
他還開玩笑的說我這樣的人只適合成爲國王,也只有國王纔有權力獨斷專行。
現在看起來,源哥兒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其實是在警告我,我卻以爲這是一場調侃或者玩笑。”
卓瑪沉默良久才問道:“他會殺了你嗎?”
李巧笑着搖搖頭道:“源哥兒不會,他最多會臭罵我一頓,一定不會殺我。
可是,霍賢,劉攽他們就很難說了,估計他們非常的想用我的腦袋來告誡哈密國所有人。
這對他們來說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如果能用我的腦袋徹底的讓哈密國所有官員都開始自律,對他們來說是非常值得的。”
“你怎麼這麼確定鐵心源不會殺你?”卓瑪對李巧口中的霍賢,劉攽怎麼想不感興趣,她只想知道鐵心源是怎麼想的。”
李巧臉上洋溢着微笑,低聲道:“我就是知道,這不需要什麼理由。”
“因爲你們是兄弟?”
李巧搖頭道:“我們其實是一體的,利益也是相同的,你在青唐捅出這麼大的亂子,他沒有派出密諜司或者提刑官,只來了一個信使要我去清香城。
就是因爲相信我一定會去清香城,而不是走什麼奇奇怪怪的門路,比如跟你一起去找瞎氈!”
卓瑪絕望的看着笑眯眯的李巧大聲道:“爲什麼不去找瞎氈,我們只要殺掉瞎氈,你就能成爲一個新的首領。
我這些年之所以會幫助瞎氈,就是想要他給你他好一個底子,再由你來接納那些部族。
以你的武勇和英明,我們在高原上以我死去的父親的名義聚攏一些吐蕃人就能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爲此,我爲你納娶了六個部族女子爲妻,就是想效法我的父親重現青唐一族的榮耀。”
李巧再次搖頭道:“源哥兒不是懦弱的大宋,更不是那些昏聵透頂的吐蕃部族長老。
他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將所有的危險掐死在搖籃裡。
當你和我討論這些事情的時候,一定有大軍已經去找瞎氈了。
只要滅掉瞎氈,我就不會到處亂跑,只能老老實實的回清香城。“
卓瑪臉色一片煞白顫聲道:“他爲什麼一定要你回清香城?難道就不能放你一馬嗎?
你明明是一個英雄,他爲什麼一定要一條狗鏈子拴在你的脖子上?”
李巧聳聳肩膀道:“他本來就沒打算殺我,只是不想讓我幹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他討厭兄弟背叛,討厭因爲背叛帶來的痛苦,這對他來說很重要。
這傢伙總以爲自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他總認爲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都應該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如果出現了漏洞,會打擊他的自信心的。”
卓瑪呆滯的看着李巧道:“你就這麼聽話?”
李巧點頭道:“在我們小的時候我就發現他比我聰明的多,在那個時候我就告訴他,出力的事情我來幹,動腦筋的事情他去想。“
李巧說到這裡不由自主的嘿嘿笑了起來:“我只負責幹事情,至於怎麼善後,怎麼處理被我弄壞的局面,都是他該乾的事情。”
“你確定?”卓瑪的聲音變得高亢起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李巧笑道:“當然確定,你以爲孫羊正店是怎麼着火的?你以爲汝陽王府是怎麼變成一片白地的?
事情是我乾的,收尾全是他收的。”
卓瑪艱難的站起身,倒了一杯茶水遞給了李巧。
李巧的神情有些晦暗,接過茶水往嘴裡送去,過程很長。
茶水送到嘴邊李巧嘆息一聲道:“你不阻止我嗎?”
卓瑪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李巧皺着茶杯裡的茶水皺眉道:“茶水裡有小蟲子。”說着話就把茶水潑在窗戶外面。
放下茶杯道:“三個孩子我上午已經派人送去清香城了,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卓瑪,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了。”
卓瑪絕望的看着李巧道:“爲什麼?”
李巧伸出手撫摸着卓瑪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喃喃自語道:“當然是因爲這雙漂亮的大眼睛。
源哥兒他們總認爲我是在乳山才第一次認識你,卻不知在去乳山的四年前,我在御街就見過這雙眼睛……
青唐豪族嫁女兒入皇宮,當時街道上有很多看熱鬧的人……我也是其中的一個,當時我爬在一棵樹上,你坐在馬車裡掀開了簾子衝着我笑了一下……
卓瑪,那時候的你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