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個大殺器,歐陽修深刻的瞭解這一點,尤其是從夏悚葬禮上回來之後,他對時間的認知就更加的深刻。
短短六年時間,除了文彥博似乎越活越年輕之外,包拯去世,龐籍去世……如今,夏悚也死了。
說起來令人感慨,誰能想到昔日權傾朝野,豪奢無度的夏悚,竟然會死的如此淒涼。
“給夏悚夫人送去一千貫錢吧,好歹購買些田產,好安生度日。”
歐陽修卸下帽子掛在架子上,懶懶的對夫人道。
夫人愣了一下,輕笑道:“妾身明日就去。”
歐陽修煩躁的揮揮手道:“馬上就去,他們家用錢的地方多,恐怕等不到明日。”
歐陽夫人皺眉道:“別人躲都來不及呢,您爲何還要往前湊?”
歐陽修長嘆一聲指指胸口道:“皇帝忘記了夏悚在西北的苦戰,百姓們也忘記了夏悚在西北的苦勞,老夫沒忘。”
歐陽夫人小心的道:“您就不怕得罪哈密王?如今,咱們的三個孩兒可都在哈密爲官呢。”
歐陽修撇撇嘴不屑的道:“如果哈密王就這點心胸,你以爲老夫會把三個兒子送到哈密任他驅馳嗎?
現在朝中風氣壞的很,一個個捧高踩底的,官家的身體還康泰着呢,就一個個把哈密王世子當成了大宋的國君。
也就是哈密王還知道收斂,世子也輕易不出皇宮,否則,還不知道有什麼變故呢。”
歐陽夫人見丈夫發怒,上前捋着他的後背道:“別生氣,又要咳嗽了。
這也怪不得那些人,畢竟哈密王在涼州殺了那麼多人,據說人頭鋪滿了祁連山南坡,殺性這麼重,那些人害怕些也是人之常情。”
歐陽修聞言看了夫人一眼大怒道:“婦人之見,涼州一地乃是河西走廊之門戶,素有通一線於廣漠,控五郡之咽喉之稱。
哈密國大軍從廣漠遠途奔襲,想要在河西站穩腳跟就必須嚴密控制涼州。
隴右騎兵勇悍甲天下,自先秦時期就是如此,哈密國在涼州與甘肅軍司一場血戰,雖然勝了,卻也是一場慘勝,哼哼,再來兩場這樣的慘勝,哈密國的國本都會動搖。
這個時候鐵心源痛下殺手,一來是爲了震懾,二來是爲了安定軍心,第三,則是爲了堅定哈密軍民之心。
如此一場殺戮過後,哈密國與西夏再無和解的可能,也是爲了堅定大宋繼續進軍橫山的決心。
哈密國橫掃河西走廊,大宋兵進銀夏二州,這場戰爭一定要趁着契丹皇帝去白山頭祭祖回來之前完成。
否則,大宋再被契丹人壓迫,哈密國想要獨立完成覆滅西夏的是完全不可能的。”
歐陽夫人擺擺手笑道:“你跟我這個老婆子說什麼軍國大事,您都賦閒快八年了,還操這麼多的心。
您說的都對,妾身這就去夏悚家,不能只給錢,這家裡破敗了,妾身知曉他們家都需要些什麼。”
說完話,給丈夫的茶杯添滿水之後就準備出去,卻聽歐陽修道:“開春我們走一遭哈密國。”
歐陽夫人立刻大聲道:“您不要命了?這一來一回足足有兩萬裡地,您不想埋在祖墳裡了?”
歐陽修皺眉道:“河西走廊打通,只要不走青唐,能省一半的路途,也就一萬里,哪來的兩萬裡。
再說,發兒的妻室在清香城爲我歐陽家誕育了一子一女,你這做祖母的不想去看看?
還有奕兒,棐兒這兩個殺才,一個不告而娶了劉攽老兒的孫女也就罷了,另一個居然娶了一個西域野人爲妻,老夫此去一定要打斷他們的腿。”
歐陽夫人緩緩地坐回歐陽修身邊嘆口氣道:“周圍都是野人射箭跑馬的,棐兒能娶到什麼好人家的閨女,能有人陪他,伺候他妾身就很滿意了,不敢要更多。”
歐陽修皺眉道:“怎麼還覺得哈密國是荒僻之地?這六年時間,清香城已經變成一座不次於開封的龐大城市,據說半個天山都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一部分,每年僅僅是從各地來的商賈,就不下十萬人。
聽說大宋的絲綢,瓷器已經賣到了極西之地,你不知曉,就不要胡說,咱們家在清香城有宅子,在哈密城也有宅子,棐兒在樓蘭擔任通判,即便是樓蘭,我們也能去得。
就這麼定了,三月走,最晚五月就到哈密了,這一路上有驛站無數,不會很辛苦,辨兒也去!”
歐陽夫人沒好氣的道:“理由說了一千一萬,您還不是想要去哈密刊印您的《新唐書》和《新五代史》,在東京沒人理睬您,就想去哈密國碰碰運氣。”
歐陽修擡頭瞅着房頂臉上微微有些抽搐,司馬光正在編篡的《資治通鑑》剛剛成書《周紀》兩卷,就被東京大儒以爲開山立派之作,有這樣的珠玉在前,歐陽修編篡的《新唐書》《新五代史》就被人有意無意的給忽視了。
歐陽夫人見丈夫很失落,就強笑道:“走就走,反正就剩下半個月了,妾身安置了家裡的事情,我們就動身,妾身早就想去哈密看沒看,看看那個讓您魂牽夢縈的地方。”
歐陽修握住老妻的手輕輕地拍着道:“你一定不會後悔的,不會後悔的……”
同樣失落的還有大宋皇帝趙禎,他這兩年身體很差,尤其是眼疾讓他非常的苦惱,每隔一段日子眼睛就會變得紅腫,整日流淚,畏光,畏寒,畏風沙,因此,他很少走出寢宮。
今日實在是拗不過外孫鐵喜,這纔出來走走。
初春的東京天空還是灰濛濛的,外面的碳氣很重,東京數十萬戶全部依靠石炭燒火取暖,只要入冬,東京的天氣就沒有好的時候,每家每戶煙囪裡冒出的濃煙,將諾大的東京城籠罩的嚴嚴實實,也只有刮北風的時候,才能看見一線藍天。
御花園裡的杏樹已經發出花苞來了,只是趙禎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能聽外孫一處處的指給他看,說給他聽。
祖孫二人走累了,趙禎就坐在一張躺椅上攤開身體讓陽光均勻的照在身上。
“你娘給你來信了?”
鐵喜笑道:“來了,每七天一封非常的準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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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禎笑道:“你呀,現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爹正在出生入死的給你打天下,你母親不但要掌控哈密國,還要關心你的事情,你還沒什麼良心,嫌你母親把你管多了。”
鐵喜已經沒了兒時的肥胖,早就長成一個漂亮的小少年,一雙眼睛像極了鐵心源,兩道劍眉比他父親的還要有神一些,趙禎的圓臉上就長着兩道劍眉,因此常說這兩道劍眉是趙家纔有的風韻。
鐵喜七歲之後就被他接到身邊親自教養,來到東京城已經一年半了。
“師傅們總說君子當讀萬卷書走萬里路,孫兒更想跟着爹爹去見識一下兩軍戰陣。”
趙禎呵呵笑道:“你是王,當坐鎮中樞,布雨天下,手握乾坤纔好,區區兩軍陣戰,如同猛獸廝殺,看多了容易起殺心。
一個好的王,最好少殺人,人殺多了,就收不住手,一旦與臣子起了紛爭,就容易舉起刀子,這是最壞的一種解決事情的方式。”
鐵喜搖頭道:“昨日裡王圭就非常的無禮,不但咆哮金殿,還說您是昏君,孫兒當時就很想讓包子殺了他。”
趙禎聞言大笑道:“你這傻子,他說朕是昏君,朕就真的成昏君了?
傻小子,殺了他,祖父我才真的就成了昏君。”
“我爹爲何就能隨便殺人?這一次在涼州殺了四萬三千降卒,師傅們說有傷天和,喜兒總覺得他們在胡說八道,我爹爹不是他們說的屠夫。”
趙禎睜大了眼睛終於瞅清楚了外孫一臉憤懣的樣子啞然失笑道:“這些名聲你爹爹在意不?”
鐵心源搖搖頭道:“孃親來信說爹爹是大英雄。”
趙禎點點頭道:“你娘說的沒錯,對我們家來說,江山是永遠存在的,人不過是江山上的一個附屬。
只要江山永固,人總是會有的,這個道理你現在聽着很刺耳,等到年紀大了掌權了你就會明白。
你爹爹殺人在於永絕後患,涼州一地的民心在西夏隗明師而不在我大宋,更不在哈密國。
每當一個國家與另外一個國家之間有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之後,戰爭就會發生。
你爹爹要把大宋與哈密國連成一片,祖父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發動了河西之戰。
我們想要河西,西夏人不給,戰敗之後依舊不給,這時候怎麼辦呢?只好殺人!
喜兒,以後你遇到這種不得不殺人的時候儘量不要親自去動手,你是王,一旦親自動手了,就再也沒有回寰的餘地了,一個王從來都不放棄任何的可能。”
鐵喜不明白祖父今天怎麼說起這些,迷茫的擡起頭瞅着王漸道:“皇爺爺今天怎麼了?”
趙禎笑道:“沒什麼,就是心裡不舒服,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走,孫兒,陪爺爺再走走,剛纔聽見杏花開的聲音了,看樣子,春天這就到了。”
趙禎拖着鐵喜繼續在花園散步,王漸扛着那張躺椅緊緊的跟隨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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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這兩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路過荷花池的時候,皇后曹氏正帶着宮人在這裡平整土地,準備種些果蔬。
趙禎衝着曹氏揮揮手臂高聲招呼道:“種什麼果蔬啊,你我能不能吃到都兩說呢,不如趁着春光多走走路,看看春景,比勞什子種菜強得多。”
曹氏笑着走過來,探手捏捏鐵喜的臉頰笑道:“該留的總是要留的,吃幹抹淨可不是您的爲人。”
趙禎苦笑一聲道:“就怕人家看不上我們的爛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