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阮如璋跟鄒南粵同庚,兩人的恩怨也無解,唯一的原因就在於打一開始兩人就不在一個陣營。然而有意思的是,兩人的出身跟他們所屬的陣營恰好又調了個個。外省籍的鄒南粵所屬的是本省籍陣營,而本省籍的阮如璋所屬的偏偏是外省籍陣營。
發生這種情況的背景可謂特殊。
先說鄒南粵。鄒南粵來自江西南昌一個聲名顯赫的革命家庭,父輩五人爲中國的新舊革命貢獻了寶貴生命。鄒南粵四七年生於廣州,六四年參軍來到龍踞,七六年復員進入龍踞公安系統。老丈人周澎解放戰爭期間曾是鄒南粵父親的特別助理,此時是龍踞政壇一號人物。
而本省籍的阮如璋祖籍江蘇川沙,一九四七年生於本省省會居安。父親阮小寒解放前是潛伏多年的中共地下黨員,公開身份是國軍中校軍醫、著名外科大夫。解放後回到組織,隨後領導組建了居安人民醫院,任首任院長。六六年爲了響應國家“支援三線”的偉大號召,兩口子帶着兩個女兒去了貴陽。阮如璋六五年上了北京大學,是家裡唯一沒有隨父母遷去貴陽的人。畢業後阮如璋進入中共ZY辦公廳,任辦公廳二把手安立海的秘書。七一年阮如璋娶安立海長女安慧真爲妻。七四年安立海調往居安任第一書記,阮如璋一家三口隨老丈人南下。“十一屆S中全會”後,安立海從居安調往剛剛撤縣改市的特區龍踞,任首任第一書記兼市長。阮如璋卸任秘書一職,轉任龍踞公安局第一副局長。兩年後龍踞由地級市升格爲副省級市,三十三歲的阮如璋成爲全省公安系統最年輕的正局級幹部。
轉折發生在八二年,安立海從龍踞一把手任上功成身退,周澎取而代之,龍踞官場大換血。周澎女婿鄒南粵仕途更上一層樓,取代安立海女婿阮如璋坐上了龍踞公安系統第二把交椅。而阮如璋則直接由龍踞公安局二號人物降爲伏龍灘鎮派出所所長。阮如璋落難,是鄒南粵報當年阮如璋抄了自己近路的仇。阮如璋七八年如果不調來龍踞,全省公安系統最年輕的正局級幹部鐵定是鄒南粵,這可是一個巨大的政治光環。就因爲阮如璋做了公安系統最年輕的副局長,本該屬於鄒南粵的許多政治榮譽都被阮如璋截了胡,比如省黨報專文報道,公安部部長親自接見,跟省委書記親切握手,等等此類,前途無量。不出這口氣,鄒南粵實在難以釋懷。
阮如璋這次落難,真可謂是場無妄之災。當初被老丈人從北京拉回居安,阮如璋就不是很情願。後來被老丈人安排做這個副局長,阮如璋心裡更是一萬個不情願。在阮如璋看來,老丈人當時已是年近七十的人,同時又是個靠邊站的人物,這種情況下,自己跟着他去到人生地不熟的龍踞,別說官運亨通,到時候不被同僚穿小鞋就謝天謝地了。老丈人絕對是糊塗了,就因爲愛婿心切,一心想把女婿扶上馬再送一程,殊不知幫了倒忙。
突然遭遇變故,阮如璋也只能默然接受。道理很簡單,花無百日紅,既然自己曾經是靠老丈人上位的,現在受老丈人牽連也在情理之中。風水輪流轉,自己最該做的就是收拾心情,埋頭工作,等待下一次機會。
“往好裡想,至少家還在。”妻子如此寬慰丈夫。
妻子安慧真對阮如璋最有力的支持,就是在丈夫被貶到郊區後毫不猶豫帶着女兒把家從市區搬了過來。安慧真其實大可不必這麼做,因爲伏龍灘距離市區也就二十公里。另外,按道理講,在生活上也應該是丈夫儘量遷就妻子。安慧真七八年隨丈夫工作調動來到龍踞,在龍踞音樂學院任聲樂老師,女兒阮荔荔也在市區上學。這種背景下,無論怎麼說都應該是阮如璋遷就妻子,而非安慧真把家搬來郊區。安慧真卻選擇了遷就丈夫,因爲丈夫的生活自理能力實在是太差,她不放心。同時安慧真堅信,丈夫是人中龍鳳,絕不能讓他一輩子埋沒在郊區那個小小的派出所裡。而自己該做的,就是在丈夫仕途遭遇低潮的時候給予他最大的鼓勵和支持,繼續做他的參謀,只有如此才能讓他儘快振作起來。安慧真這麼做,稍微有點良心的人都應該看到她做出了多大犧牲。再說安慧真身體也很不好,偏頭疼多年,疼起來的時候連東西南北都辨別不清楚。
一家三口搬到鎮上,儘管遭遇各種不便,但很快就適應了。家庭生活質量也沒有打折扣,女兒依然無憂無慮,妻子依然樂觀豁達。也正是妻兒的無私支持,阮如璋沒有消沉,迅速地融入了新環境,積極地面對了新的角色,並很快地找到了新的朋友。
阮如璋來到伏龍灘結交的第一個朋友是龍踞電風扇廠廠長覃長弓。跟阮如璋一樣,覃長弓也是官場失意者。不同的是造成覃長弓失意的不是權力鬥爭,也不是工作上犯了錯誤,純粹是一個莫須有的“桃色事件”。
覃長弓和妻子林芝走到一起註定是個悲劇,因爲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覃長弓是農家子弟,原籍安徽蕪湖,六二年畢業於居安大學經濟系,分配進入居安棉紡廠,任黨委書記郭量才的助理,是廠裡有名的才子,意氣風發,前途無量。妻子林芝出身軍人家庭,父親林利民是老八路,新中國第一批授勳的少將。林芝從小隨母親在湖北鄉下生活,受教育不多,解放後纔回到父親身邊,成年後進了棉紡廠。林芝相貌平平,渾身戾氣,還曾有過一段婚史。覃長弓剛分配到廠裡,便遭到林芝的瘋狂追求。給覃長弓打飯幫覃長弓洗衣裳給覃長弓送禮物等示好手段不奏效,林芝就採取非常規手段——造謠中傷覃長弓,在領導面前告狀,說覃長弓趁宿舍沒人的時候摸了她的屁股。
“你一個女同志,跑人家男同志宿舍去幹什麼?”郭量纔有心袒護自己的愛徒覃長弓,一針見血指出林芝邏輯上的漏洞。
“我去找他談心,我喜歡他,”林芝理直氣壯,“自由戀愛有錯麼,有錯麼!”
郭量才被林芝頂撞的啞口無言。
林芝說這事你要給我個說法,你是他領導。
郭量才說你想要個什麼說法。
林芝說要麼我告他侮辱良家婦女,要麼……你幫我做做他的工作,叫他跟我好。
郭量才說哎,我不能聽你的一面之詞,我要了解清楚。
郭量才把林芝打發出去,把覃長弓叫進辦公室,說小覃,你昨天下班後在哪。
覃長弓說我在宿舍看書。
郭量才說看的什麼書。
覃長弓說高爾基的《在人間》。
郭量才說宿舍裡還有誰。
覃長弓說就我自己。
覃長弓最後這句話毀了自己大半輩子的幸福。因爲郭量才最後查實,當天傍晚林芝確實去過覃長弓的宿舍,而且直到天黑前一直都在那。這事纔過去一天,覃長弓不可能忘了。也就是說,覃長弓沒說實話。覃長弓有沒有摸林芝的屁股先放一邊,至少覃長弓沒說實話。
覃長弓到底有沒有摸林芝的屁股,客觀上說,摸了。可這並不是事實,事實是覃長弓主觀上並不想摸林芝的屁股,而是林芝太放蕩,主動坐到了覃長弓腿上,覃長弓情急之下揚手在林芝屁股上推了一把。實事求是地說,那不叫撫摸,那叫拒絕。覃長弓在郭量才面前沒說實話,並不是摸了林芝的屁股不敢承認,純粹是不好意思讓領導知道有女同志進了他的宿舍,因爲擔心影響不好。
由於林芝惡人先告狀,加上林芝家屬向郭量才施壓,郭量才頂不住壓力,只有找覃長弓談話。郭量才的意思是,要麼娶了林芝,要麼開除黨籍。覃長弓身爲農家子弟,祖墳冒青煙上了大學,入了黨,進了城,這個時候如果開除黨籍,可以說是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覃長弓只能是捏着鼻子娶了林芝。
然而,兩人結婚後,林芝卻沒有珍惜,處處覺得自己是下嫁,脾氣大的沒邊,動不動就雞飛狗跳。而且不顧家,明明水平有限,偏偏熱衷政治,尤其是“**”十年,天天都有她參加的政治生活,基本上拿組織當家了。然而,十年下來,政治上沒見進步,抽菸喝酒的臭毛病倒沾染上了。覃長弓娶了這樣的女人,可謂倒了八輩子血黴。
婚姻不幸,爲了麻痹自己,覃長弓只有在工作上要求進步,因此受到老領導郭量才的特別賞識。郭量才一路高升,覃長弓也像坐了火箭,仕途每隔幾年就上一個臺階——助理、主任、副廠長、廠長、工業廳部門一把手、副廳長。覃長弓覺得林芝愚蠢可笑,林芝則堅稱丈夫的飛黃騰達全是她的功勞。老丈人林利民官至省軍區副司令員,“**”期間紅極一時,不能否認對女婿的事業確實給予過一定關照。爲此,夫妻兩人一旦發生爭執,林芝便指責丈夫忘本。
多年來,林芝從來沒有停止找郭量才告惡狀,覃長弓的仕途卻並沒有受到影響。可臨了還是栽了跟頭,八二年春節,正值壯年的覃長弓,由於常年跟妻子感情疏離,犯下了“作風錯誤”,趁着假期跟一個大齡未婚大學女同學去郊外爬山,被林芝帶着兩個已經成年的子女堵在了下山的路上。而林芝之後查實,那個在市物價局上班的女同學,早年確實跟覃長弓互有好感。林芝有了“鐵證”,覃長弓多年的清白毀於一旦,不但辜負了老領導的期望,在孩子們面前也擡不起頭。副廳長肯定是做不了了,郭量才也不打算一棍子把愛徒打翻在地,說降一級,你去管輕工罷,好好工作——不許跟物價局那個女同志再來往了,糊塗。
又一次遭遇無妄之災,覃長弓欲哭無淚,於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跟領導提出到地方上去,離開居安這個傷心地。
郭量才說目前下面人事都滿編,安排不下去。
覃長弓說再降一級我也沒意見,只要能把我放下去。
覃長弓執意要去地方,郭量才也清楚他這些年過的是什麼日子,最後只能同意。
臨行前,已是第一副省長的郭量才親自來給覃長弓送行,說長弓,二十年了,我想再問你一遍,那年你到底摸沒摸過林芝的屁股。
覃長弓思忖片刻,說領導,我摸了。
郭量才盯着覃長弓長時間沒有言語,最後發出一聲扼腕嘆息,因爲他清楚,自己的愛徒是個正人君子,他說摸了,不過是想讓自己不再有負罪感而已。
覃長弓也看出了老領導內心的愧疚,說老郭,都是歷史了,不去想它了,你老保重身體。
郭量才說長弓,好好工作,保重——哎。
就這樣,在阮如璋下放到伏龍灘的三個月前,覃長弓跟林芝離了婚,連降兩級,孓然一身從省城來到了伏龍灘。兩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官場失意者,在一個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沒有完成九年義務教育的小鎮上相遇,真可謂是緣分。兩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迅速成了知己。這年覃長弓四十四,阮如璋三十五,都是大幹一場的好年紀。
又過了一年,又一個官場失意者加入了進來。覃長弓遠房表弟、鄒南粵戰友、龍踞建築公司總經理趙守政,在元宵節的戰友聚會上受到了鄒南粵的羞辱,而且還是當着衆戰友的面。
當時坐在桌子上的人都喝了不少,鄒南粵摟着趙守政的肩膀,指着跟前一碗自己喝過的海鮮粥,說老趙,我飽了,你幫我把它消滅了,浪費可恥。
趙守政說扯哩,你吃過,我還咋吃。
鄒南粵說我就吃了兩口,怎麼,嫌我髒啊。想當年一瓶散裝酒十幾個兄弟對着吹都不嫌髒,現在出息了,你嫌髒。
趙守政說老鄒,你媽逼喝多了。
鄒南粵說你媽個逼,你管我喝沒喝多,兩碼事嘛。
就事論事,鄒南粵說這話,確實是因爲喝多了沒注意分寸,而非有意噁心趙守政。鄒南粵覺得跟趙守政是出生入死多年的戰友,感情在,說什麼都不會傷感情。但趙守政不這樣想,兩人是出生入死的戰友固然沒錯,但此一時彼一時,我要是喝了你這半碗粥,在座的戰友會怎麼看我?另外,你是周澎的寶貝女婿,我是武文周的得意門生,幹嘛要看你的臉色?
想到這裡,趙守政的驢脾氣也上來了,“啪”,揚手就把鄒南粵跟前的粥碗打翻在地,說現在好了,粥在地上,你怕浪費,你喝了它罷。
鄒南粵怎麼也沒想到趙守政會讓自己下不來臺,血氣也上來了,站起來一把掀翻桌子,“噼裡啪啦”,滿桌子的殘羹冷炙和餐具全部被掀翻在地。鄒南粵指着趙守政的鼻子,說趙守政,你他媽真行。
趙守政針鋒相對,一把打開鄒南粵的手,在鄒南粵身上推搡了一下,說你指哪指,再指一下我他媽卸了你。
趙守政和鄒南粵雖說都是軍人出身,練家子,但真要練起來,鄒南粵絕對不是趙守政的對手。趙守政早年做過龍踞警備區司令武文周的貼身警衛,刀槍棍棒樣樣精通,負重拉練跑二十里不帶喘的,身體素質即使在軍人當中也屬拔尖。可鄒南粵後臺硬,萬一翻了臉,倒黴的自然是趙守政。戰友們肯定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眼見兩人拉開架勢要打起來,紛紛撲上來把兩人抱住。
鄒南粵拼命掙扎着,說你們鬆手,我看看他是怎麼卸了我的。
趙守政也拼命掙扎,說你們鬆開,看看我是怎麼卸了他的……
儘管最終也沒有打起來,而且第二天酒醒後兩人也馬上互相道歉了,但過了幾個月,趙守政就知道鄒南粵並沒有釋懷,證據是組織上討論提拔趙守政任市建設局副局長的會議上,被鄒南粵老丈人一票否決了。不過這還在其次,組織上考慮人事任免,即使存在偏頗,作爲黨員,都不應有情緒。讓趙守政最後下定決心跟鄒南粵決裂的,是當天晚上接到鄒南粵打來的慰問電話。鄒南粵在電話裡對趙守政的落選表示惋惜,安慰趙守政不要灰心,鼓勵趙守政繼續努力。這個官腔十足的電話徹底激怒了血氣方剛的趙守政,趙守政摔了電話。
“打黑槍也罷了,打完還要告訴你,黑槍就是他打的,這也太他娘下作了!”趙守政在覃長弓面前傾訴。
趙守政跟覃長弓是安徽同鄉,兩人還能扯上一點親戚關係,趙守政老母親,跟覃長弓老母親是同族姐妹。關係雖然有點遠,但身在他鄉,總好過沒有,所以偶有走動。此前覃長弓一直沒有把趙守政介紹給阮如璋認識,因爲清楚這裡面的利害。直至趙守政跟鄒南粵決裂,覃長弓纔在中間引薦兩人。就這樣,十年後執掌龍踞政治經濟格局的三巨頭聚到了一起。只是這個時候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會有那一天,而且會那麼快。三個人走到一起,純粹是志趣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