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簡光伢帶着大女兒簡單離開洛陽回了龍踞。簡光伢只能相信操小玉的承諾,儘管不抱多大希望,因爲事實早已證明,操小玉是一個沒有主見的女人,很容易受周圍人的影響。回龍踞的火車上,簡光伢心裡的那份酸楚,沒有同樣遭遇的人絕對體會不到。說一千道一萬,這都是自己的錯——當初就不應該找個外地老婆。現在好了,好端端一個小家,好日子眼看就要來了,說散就散掉了。自己倒沒什麼,還能再找,可就是害了兩個女兒,都還這麼小,一個沒了爸,一個沒了媽,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搞不好這輩子都見不着了。這很有可能,如果操小玉不回龍踞了,自己這輩子絕對不會再踏入河南這個傷心地。一路上,簡光伢想到這些就忍不住偷偷落淚。
洛陽沒有直達龍踞的火車,需要在鄭州中轉。四舅何繼模家在鄭州,這次經過鄭州,簡光伢自然要給四舅去個電話。四舅接到電話,問火車什麼時候開。聽說還要等一晚上,四舅說在那別動,哪都別去,我叫你羅素表姐去接你。被表姐羅素接到家裡,跟一家人吃了頓飯,簡光伢原本想把自己在洛陽的遭遇跟四舅說說,看看四舅能否幫上忙。如果簡光伢說了,四舅肯定會幫忙,而且應該也能幫上,因爲四舅此時是省級國企的一把手,正廳級,也算是不小的領導。可簡光伢反覆想了一下,還是覺得寒磣,所以也就沒說出口。因此,在四舅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簡光伢帶着女兒又登上了回龍踞的列車。
回到龍踞,又要面對更現實的問題——自己上班,孩子誰帶?操小玉不在,油漆店誰看?何文倒是有意看店,可因爲前年發生的那次事故,別說簡光伢怕了,何苦這次也不答應。寧願不營業,也不能交給何文。
按說顏文舉最適合,她可以從廠裡辭職。另外她跟何苦的孩子放在孃家撫養,完全可以接替操小玉,何況她還有商業頭腦。可她不願意,不願意的理由是她在廠裡發展得不錯,老闆器重,提拔她做辦公室主任了。這是胡扯,做主任又怎樣,工資不也才二百塊麼,跟油漆店的收入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油漆店去年的利潤過八萬,何苦一個人就分了兩萬。何文一年下來遊手好閒也分到了一萬六,風風光光回家蓋了兩層小樓。另外,年前簡光伢就跟郭宏生談好了,郭宏生繼續提供支持,在隔壁的小石龍鎮上開一家更大的分店,店面都已經找好了。可以說,油漆生意前景無限。
顏文舉不願意看店其實另有隱情。她跟何苦合不來,見面就吵,不願意跟何苦搞到一塊。他們的感情早在他們的兒子何況出生前就出了大狀況。一開始是因爲顏文舉有嚴重的潔癖,據何苦透露,顏文舉特別厭惡男女之事,即使偶爾過牀第生活,也一定要做好避孕措施,不然她會緊張得渾身跟石頭一樣硬。
“我幹我自己老婆,天經地義的事,對不對。可她呢,命令我洗澡也罷了,竟然還每次都讓我戴套,也不知道在她心裡我到底是有多髒!”何苦向簡光伢控訴。
不過這還是兒子何況出生前的情況,僅僅是顏文舉挑何苦的毛病。兒子何況出生後,情況更復雜了,何苦也開始挑顏文舉的毛病了,因爲顏文舉屁股上的妊娠紋。據何苦說,顏文舉的屁股原來非常性感,不大不小,圓圓翹翹,摸起來跟高級大理石一樣,令人心曠神怡。可自從生下孩子後,顏文舉的屁股像吹了氣一樣突然增大了許多,同時屁股上出現了一道道起伏不平的紋理,嚴重破壞了屁股整體的美感和手感。
“你知道的,我是一個凡事追求完美的人。”何苦傾訴,“看到這樣的屁股,那感覺就跟打雞蛋把雞蛋殼掉碗裡了,讓人抓心撓肺啊。”
如此種種,夫妻倆上班的地方不過數百米之遙,可經常是整月整月不見面,各過各的。
顏文舉不願意看店,何苦提議讓鍾美英暫時替一下操小玉,被簡光伢斷然拒絕了。江西婆鍾美英原來在顏文舉工作的那家廠裡做老闆助理,幾年前因爲作風問題,在廠裡的兩個香港小開之間製造了糾紛,導致兩個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影響惡劣,被大老闆開除了。大老闆徐蘭福前腳開除鍾美英,後腳就把鍾美英金屋藏嬌了,讓鍾美英做了職業二奶。二奶跟正房的區別是,有錢有閒,但沒未來。鍾美英就是這種情況,有錢有閒,寂寞,需要人陪。由於之前就對何苦有好感,兩個人一見面就嘻嘻哈哈,久而久之,就好上了。對何苦的私生活,簡光伢可以視而不見,但把這趟渾水引到自己店裡來,簡光伢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簡光伢知道,顏文舉恨鍾美英恨得咬牙切齒,自己要是聽信何苦的話把鍾美英招到店裡來,顏文舉會把自己也捎帶上。
何苦身爲油漆店股東,本來有看店的義務。他在他姐姐何齊廠裡的作用可有可無,完全可以辭職。何況近兩年他也經常不去廠裡,說是出來跑業務,其實就是在外面瞎晃。可簡光伢認爲他也不合適。首先是個性太傲,缺乏耐性,只能聽奉承話,根本不適合做生意。其次狐朋狗友太多,而以何苦的秉性,把店交給他,那裡肯定就成了狐朋狗友聚集的地方,到時候也別做生意了,乾脆改成活動中心算了。
在這裡順便要說一下的是,在何苦衆多酒肉朋友當中竟然有一個智力低下的流浪漢。流浪漢叫“駱駝”,比何苦大幾歲,是伏龍灘當地的一個單身漢。之所以叫“駱駝”,是因爲他不但智力低下,而且是個駝背。“駱駝”一年四季在街上翻垃圾,渾身一股尿騷汗味,別人對他避之不及,何苦卻拿他當朋友,非常令人費解。更令人費解的是何苦其實很愛乾淨,每天都是衣着光鮮,皮鞋和頭髮一年四季油光鋥亮,可偏偏跟一個或許是龍踞最邋遢的人做了朋友。自從八四年兩人在街上撞見,何苦隔三差五領着“駱駝”下館子,還會給他零花錢。何苦這麼做,絕非出於對弱者的同情,因爲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好像很聊得來。而且兩人也確實交往了一輩子,即使何苦後來飛黃騰達了,每年也要開着“奔馳”回伏龍灘探望“駱駝”,請他下館子。可以說,這件事完全成了何苦在龍踞留下的一個多年沒被人解開的謎。
言歸正傳。簡光伢自己也沒法看店,倒不是不合適,而是捨不得辭掉那份前途無量的工作。此時的簡光伢早已是油漆廠事實上的一把手,集生產、採購、銷售、財務、行政,以及跟政府各部門接洽等工作於一身。老闆郭宏生給他開出了兩千六的超高月薪,去年年底還分了六千塊錢紅利。如果加上其他額外收入,簡光伢僅在油漆廠一年的收入就過了五萬,是名副其實的高級打工仔。不過簡光伢也對得起老闆郭宏生,油漆廠這幾年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條,生意蒸蒸日上,工人多達四十人,營業額三百萬,純利潤一百多萬,各種執照許可證等手續一應俱全,同時還完善了流水線,註冊了商標,設計了包裝,完全是一家正兒八經的企業了。而這一切都是簡光伢的功勞,在這之前,油漆廠只是個三無作坊,隨時都可能被政府關停。郭宏生完全做了甩手掌櫃,除了繼續擔任企業法人,諸事不管,要錢就跟簡光伢開口。爲了留住簡光伢這個難得的人才,郭宏生跟簡光伢承諾過,再幹兩年,給他股份。儘管不知道到時候能分到多少股份,但郭宏生的承諾對簡光伢也是一個不小的激勵。何況,郭宏生一向說話算數,簡光伢相信他不會虧待自己。試想一下,一個從農村出來的打工仔,如果有朝一日能跟香港人合夥做老闆,這他媽是不是也算功成名就?另外,油漆行業是個朝陽產業,只要自己在這個行業裡深耕細作,終有一天會大展宏圖。
直到這個時候大家才意識到,原來操小玉的作用這麼大。之前大家都覺得操小玉是個頭腦簡單沒主見的女人,讓她看店也完全是照顧她。現在看來還真不是,沒有她,油漆店就要關門了。真要把店關了又不現實,三個股東上班的工資加起來都比不上這家店的收入,關了損失就太大了。
最後簡光伢想到了何必。何必已經不在油漆廠上班了。八八年龍踞舉辦全省第一屆——也是唯一的一屆——業餘舞蹈大賽,何必斬獲了霹靂舞組第一名,名聲大噪,“耗哥”聘他做了歌舞廳領舞,開出了一場一百元的天價,而且“健力寶”免費喝(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一屆比賽中一個叫趙燦爛的女選手,她獲得了交誼舞組第一名,後來把龍踞鬧得雞飛狗跳)。何必一個禮拜在“耗哥”的歌舞廳駐場三晚,陪富婆和二奶跳跳舞唱唱歌,從晚上八點到凌晨兩點,工作輕鬆,小費頗豐。其他時間他都可以自由安排,幫忙看店完全不成問題。另外何必也適合看店,脾氣好,愛交際,待人友善。
油漆店的問題處理好了,接下來是女兒簡單怎麼辦。簡單才三歲半,身邊肯定不能沒有大人照看。簡光伢要上班,肯定照看不過來。何況上班的地方是油漆廠,危險無處不在,簡單在廠裡亂跑萬一出事了怎麼辦。另外工廠外面有一口水塘,萬一沒看住小傢伙從哪裡鑽出去掉進去怎麼辦。想來想去,簡光伢覺得這事還是隻有託付給何必,因爲也就何必能擔此大任。
何必好像把任何事都看的很淡。對前途無所謂,當年長沙師專的錄取通知書都送到家裡來了,他說不去就不去。對金錢也無所謂,收入非常可觀,可一分也存不下來,買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甚至還買書,入不敷出是常態,非常瀟灑。對感情也無慾無求,綽號“嫖客佬”,其實至今還是處男,出來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他主動搭訕過姑娘,倒是經常聽說他被富婆和二奶包養了。
何必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可生活卻並不沉悶。他的普通話說得跟播音員一樣標準,對各地的方言也深有心得。何必接受新事物的速度令人咋舌,往往是今天剛接觸到,明天就會了,還能上臺給大家表演。比如模仿明星演唱,比如各種小魔術,比如各種簡單的雜技,他都能信手拈來,而且沒有人看得出他是初學者。因爲身懷各種絕技,入行沒多久,他就成了歌舞廳的主持、表演、唱歌和領舞於一身的臺柱子。在“耗哥”的歌舞廳,他是絕對的票房保障,只要有他在,不但場場爆滿,而且營業流水額驚人。據非官方說法,何必陪全龍踞的二奶和富婆跳過舞。
沒有人明白何必究竟是怎麼做到這一切的,因爲他身上的一切技能對他人來說堪比登天,而他卻好像天生就會。然而,他又不是那種玩物喪志的紈絝子弟,他能動,也能靜。沒事的時候他會安靜地躺在牀上看書,看各種跟他的身份不相稱的書籍,比如老莊,比如黑爾格,比如博爾赫斯,等等此類。其他打工仔的牀頭大都貼着港臺明星的掛曆,何必的牀頭卻貼着一張從書本上剪下來的古人畫像,何必說畫像人物叫王陽明。工作中何必從不偷奸耍滑,也不會跟同事計較得失,只要給他佈置任務,他一定保質保量完成,而且工作中還能保持愉快心情。正所謂相由心生,他不但天賦異稟,而且氣質脫俗,五官標緻,身型修長,皮膚白皙,脣紅齒白,音容相貌萬里挑一。一米八六的個頭,一百五的體重,一米二的大長腿,穿什麼都好看,怎麼穿都風度翩翩,絲毫看不出農家子弟的痕跡。總之,他幾乎是一個零缺點的人,老天爺創造他絕對費了大心思。
孩子和油漆店的事都得到了妥善安排,簡光伢又馬上給老丈人去了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態度誠懇,言辭懇切,洋洋灑灑寫了好幾張信紙。儘管對能否打動老丈人不抱多大希望,還是要儘量爭取。雖說對老丈人恨之入骨,最後還是祝他老人家身體健康闔家幸福。跟信一起,還給老丈人匯去了三千六百塊錢。三千是給老丈人的家用,因爲老婆孩子在那麻煩他了。六百讓老丈人轉交給大舅哥,給侄女操芸交學費。這三千六幾乎是簡光伢身上能動的所有資金。信老丈人應該收到了,因爲錢沒有退回來。
不過沒有回信。
大家紛紛勸簡光伢不要等了,操小玉肯定不會再回來了。大家的看法並非毫無道理,因爲這種倒黴事也並非只有簡光伢一個人遇上。隨着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異地戀和異地婚姻這幾年在打工仔中間也開始悄然流行起來。自然,異地戀和異地婚姻最後沒了下文也就成了司空見慣的現象。經常是頭一天兩個人還如漆似膠你儂我儂,第二天其中一個就杳無音信了。發生這種事往往跟愛情無關,而是現實因素,比如家庭條件,或者飲食習慣,或者語言障礙,或者地域距離,等等此類。這些因素兩個人在戀愛的時候要麼不知情,要麼被自己屏蔽了,要麼想象不出來。但它客觀存在,當你真正要面對的時候,你才發現你根本面對不了,這個時候愛情也就不值一提了。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就分開了,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像簡光伢這種才真叫無可奈何。大家勸簡光伢放棄幻想趕緊再找一個,儘快把這個事解決了,也好安下心來幹事業。簡光伢如今也算是成功人士,找個女人不難,只要他願意,分分鐘的事。不過最好是在老鄉中間找,因爲同樣的虧不能吃兩回。
在大家的勸說下,簡光伢也有點動搖了。一方面,簡光伢認爲自己跟其他老婆跑了的倒黴蛋有着本質上的區別。其他人的老婆跑了是因爲失望,自己可從來沒有讓操小玉失望。操小玉跟着自己的這些年一直過得很好,至少比她在老家的生活好千萬倍。自己去年賺到錢後不但跟操小玉補拍了結婚照,還在龍踞的首飾店買了一個一千八百八的玉手鐲送給她。操小玉這輩子都沒這麼幸福過,怎麼可能跑掉呢。簡光伢覺得應該等下去,說不定操小玉能逃出來呢。
可另一方面,簡光伢又覺得確實希望渺茫——之前自己在河南都沒能說服老丈人,現在自己回龍踞了,操小玉一個人在那裡怎麼可能說服那老傢伙,被那老傢伙說服的可能性倒很大。這個時候,還要不要等下去?另外,身邊沒有個女人也確實很不適應。要是像何文和何必那樣倒也罷了,反正身邊自始至終都沒有女人,無所謂。自己不一樣,自己是有過女人的,也習慣了身邊有女人的生活,現在一下子沒有女人,不習慣不說,很多事還真不好弄。再說,就算操小玉能回來,那究竟要等多久呢,一個月?三個月?一年?還是兩年三年?沒有一個確切期限,叫人怎麼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