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八六年是簡光伢人生中的又一個分水嶺。
先是六月份女兒簡單出生,八月又接到妹妹簡翠萍考上瓜洲衛校的通知,加上去年弟弟簡光仔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可謂是喜事連連。簡光伢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爲每件喜事都跟錢掛鉤。一個月掙三百按說已經是非常高的收入,可高收入也架不住高開銷。供兩個弟妹上學就夠艱難了,雪上加霜的是,女兒簡單出生後,因爲沒人幫忙照料,操小玉也沒法上班了。把母女倆送回鯉魚塘倒是能省下一筆開支,可不現實,因爲家裡沒長輩,沒人照顧。把母女倆送回洛陽更不切實際,丈母孃一家聽說女兒嫁給了一個外地人,甚至說出過要跟操小玉斷絕關係的重話。總之,什麼辦法都想了,可沒有一個行得通。現在孩子落地了,操小玉沒了收入,跟前一下子多出兩張嘴,家裡還有兩個大學生,另外還有操小玉孃家那邊也要接濟。兩個家,一個人掙錢,可以說怎麼也掙不過來。
說實話,去年弟弟考上大學,簡光伢是打心裡不情願供的。除了錢的問題,更多的是心有不甘。一奶同胞,就因爲晚出生半個小時,爲什麼弟弟的命就比自己好那麼多?弟弟命好也罷了,問題是他命好是建立在自己的命苦之上。還有,母親何潤物爲什麼一邊倒的溺愛弟弟而無視自己,就因爲弟弟晚出生幾十分鐘?這好像說不過去。想到父親死後這些年自己經歷的各種苦難,簡光伢心裡火燒火燎地難受。可是,簡光伢又不能不供。弟弟簡光仔是村裡有史以來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傢伙,不供他村裡人會說三道四。另外,簡家落戶鯉魚塘近百年,四代人裡連個工人都沒出過。結果祖宗顯靈,石破天驚出了個名牌大學生,不讓他上怎麼也講不過去。至於將來能否沾到那個大學生的光,這一點簡光伢根本沒有想過,自古以來哥哥沾弟弟光的例子就不多,何況弟弟是怎樣一個人簡光伢清楚得很。可以說,供簡光仔上大學,簡光伢完全是咬着牙在做一件自己不情願也沒有回報的善事,而且這還超出了他的能力。
不過還好,一家三口吃住不花錢,這裡省下了一筆開支。這得感謝老闆郭宏生,願意在廠裡騰出一間十來平米的宿舍給一家三口安身。操小玉在廠裡白吃白住,郭宏生也自始至終沒有給過臉色。可以說,也不知道上輩子積了什麼德,讓簡光伢遇到這麼好的老闆。
嚴峻的形勢逼着簡光伢挖空心思琢磨如何增加收入。繼續挖老闆郭宏生的牆角顯然是不可能,先不說郭宏生對自己非常夠意思,他身上能刮的油水也就那麼多。逮着條鯽魚就想熬出魚肝油,這完全不現實,何況也不是長久之計。簡光伢因此想到了搞點副業。搞什麼副業呢?其他的不懂,但懂油漆。簡光伢找郭宏生商量,能不能讓自己從廠裡拿油漆出去賣,不需要給優惠價,只要跟別人拿貨價一樣就行。說實話,在龍踞,包括鄭家駒在內,簡光伢見過也聽過許多關於外資老闆的故事,不惡意拖欠剋扣打工仔工資就已經算是好老闆,無故懲罰甚至虐待打工仔的老闆也比比皆是,而且不需要付出代價,因爲此時的中國大陸太需要外資了,政府給了外資老闆太多自行其是的特權。像郭宏生這種對打工仔慷慨大方的外資老闆,即使不算絕無僅有,那也是鳳毛麟角。也正是如此,簡光伢纔敢跟郭宏生提這種荒唐要求。
郭宏生說屌毛,還有什麼是你不敢想的。在我這上着班,拿着我的薪水,帶着老婆孩子吃我的住我的,還想到外面去賺外快,你就不怕遭雷劈。
簡光伢說沒辦法呀,負擔重啊。
郭宏生說你要是我,你會不會答應,我就問你。
簡光伢說我要是你,我肯定不會答應,可我不是你啊,你比我偉大多了。
郭宏生說去你媽的。
簡光伢說我就下了班的時候乾乾,不會耽誤工作。
郭宏生說考慮得這麼周全,看來你打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到底還想不想在我這幹了。
簡光伢說既然不行,那要不你給我漲點工資好了。
郭宏生說你想漲多少。
簡光伢說漲多少都是個意思,你是老闆你說話。
郭宏生說屌毛,你還真以爲我要給你漲工資啊。想幹就幹,不想幹走人,想幹的人有的是。
簡光伢說行行行,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沒有爭取到郭宏生的支持,賣油漆的計劃到這裡原本就該結束了。是“三姑娘”朱貴民的到來,讓事情有了轉機。
跟郭宏生提過出來賣油漆的第二天,傍晚,簡光伢兩口子正在食堂給員工準備晚飯,伏龍灘派出所幹警郭密來到油漆廠,找到簡光伢,說派出所下午在街上抓到一個扛着一個蛇皮袋滿街遊蕩的盲流。由於這個盲流身上沒有能證明其身份和來路的有效證件,派出所原本的打算是按規定把他送到郊區去篩幾天沙子,然後遣返回原籍。盲流辯解說他不是壞人,他也沒有幹壞事,他是來龍踞找人的,他要找的人叫簡光伢。他說他是簡光伢的同學,他叫朱貴民。
郭密問簡光伢是否認識此人。
簡光伢說我確實有個同學叫朱貴民,不過我從學校畢業後就沒見過他了——你能不能大概描述一下他的模樣。
郭密說跟你一樣又矮又矬,不過比你壯實,渾身一股汗餿味。
簡光伢說那就是了,那就是朱貴民。
簡光伢跟着郭密來到派出所,見到蹲在角落裡由於驚嚇而哭過鼻子的朱貴民。
朱貴民見到簡光伢,原本沮喪的臉上立馬激動起來,指着簡光伢跟代理所長安玉柱和民警龍珊珊說我沒騙你們罷,我沒騙你們罷,我找的人來了,就是他。
簡光伢說朱貴民,你什麼時候來龍踞的。
朱貴民說下火車沒兩個時辰就被他們抓了進來——太欺負人了。
安玉柱說你認識這小子。
簡光伢說他是我中學同學。
朱貴民說我有名有姓,我叫朱貴民,我在我們村裡也是受尊敬的人,不是你嘴裡的“小子”。
安玉柱乜了朱貴民一眼,說確認了就行了,你們可以走了——別忘了地上這一袋東西。說着,安玉柱擡腳踢了一下地上的一個鼓鼓囔囔的蛇皮袋。
朱貴明對安玉柱的輕佻之舉充滿牴觸,說別用腳踢啊,吃的東西啊。
簡光伢說裡面是什麼啊。
朱貴民說甜蔗。
安玉柱說真他媽有力氣沒處使,千里迢迢扛袋甘蔗。
朱貴民爭辯,說跟你說了,是甜蔗,不是甘蔗,是甜蔗啊。
安玉柱說一回事。
簡光伢說不是一回事,甜蔗是甜蔗,甘蔗是甘蔗,你吃了就知道了——朱貴民,可以給他們吃麼。
朱貴民說我送給你的,你想給哪個吃都可以。朱貴民話雖如此,其實心裡很不情願。看得出,他在派出所受了委屈。
簡光伢解開系在蛇皮袋口上的麻繩。朱貴民真是有心,上百截甜蔗被砍成一尺來長整整齊齊碼在蛇皮袋裡,重量足足有五六十斤。簡光伢從蛇皮袋裡取出幾根放在桌上,跟安玉柱等人說你們嘗一下,甜蔗比甘蔗好吃,龍踞特產。
郭密說兩個二百五——品種不同而已,這就是甘蔗,我們廣西遍地都是。
簡光伢說哎呀,你先嚐一下再說嘛。
安玉柱等人每人拿起一根嘗過後,說嗯,是比街上買的要脆。
龍珊珊說嗯,沒甘蔗甜,但比甘蔗爽口,味道好極了。
簡光伢說這叫瓜洲甜蔗,只有我們瓜洲纔有,專門用來做甜茶的,有延年益壽的效果。
郭密說多放幾根在這——這麼一大蛇皮袋,吃多了屁股疼。
簡光伢照郭密的吩咐又從蛇皮袋裡抱出一摞放在桌上,說你們要是喜歡,今年過年我從老家回來給你們帶點甜茶——我們可以走了罷。
郭密說你還想留在這吃晚飯。
簡光伢把朱貴民從派出所領出來,原本應該興高采烈的老友相逢,因爲派出所這一出,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跟着簡光伢回油漆廠的路上,朱貴民一臉懊喪,說我這輩子再也不來龍踞了,平白無故進了一趟公安局,這要傳回去我的名聲就壞掉了。
簡光伢說你也理解一下,龍踞不比老家,老家誰是誰都認識,龍踞可不一樣,流動人口太多,不管嚴一點,容易出事。
朱貴民說那也不能亂抓人啊,我好端端走在路上,又沒幹壞事,上來就把我抓了。
簡光伢說朱貴民,你來龍踞到底是幹什麼。
朱貴民說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
簡光伢一開始對朱貴民的話深表懷疑。自己跟朱貴民雖說是同桌,但其實交情一般,更沒有好到有必要千里迢迢特意來看自己的程度。
所以這裡有必要簡單說一下朱貴民此人。朱貴民在家行三,性格靦腆,因此在學校的綽號叫“三姑娘”。跟簡光伢一樣,朱貴民在校期間也不是一個合羣的學生。不同的是,簡光伢不合羣是因爲早熟,跟同齡人找不到共同話題,但由於成績優異,深受老師同學欣賞。朱貴民不合羣,則純粹是被歧視。朱貴民來自一個行政區劃歸茶子坪鄉管轄、但事實上茶子坪鄉從來沒有管轄、也始終無法有效管轄到的偏遠村莊。這個村莊坐落在贛湘交界的崇山峻嶺中間一座叫駝背嶺的山上,同時地理上不在湖南境內,而是在江西境內,四面被江西包圍,所以村裡至今沒通公路,村裡的很多老人甚至一輩子沒走出過深山,而且他們始終認爲自己是江西人。而有關這個原始村落的許多聳人聽聞的故事,卻是大家平日裡津津樂道的八卦話題,比如說這個村裡的人家五八年之前還掛着孫中山和蔣介石的畫像;再比如說這個村裡的人由於缺少與外界聯繫,族羣內部通婚現象比比皆是,導致村民智商普遍低下,等等此類。朱貴民作爲這個村裡迄今爲止唯一的中學生,使得他就像怪胎一樣被全班師生孤立。師生們對他的這份孤立,既有天真爛漫的好奇,也有粗鄙無知的偏見,同時還夾雜着充滿惡意的歧視。以至發展到最後,全班丟了任何東西都是朱貴民偷的,全班犯的任何錯誤都是朱貴民導致的,甚至全班放的所有屁也都是朱貴民放的。簡光伢跟朱貴民同班三年,同桌一年,帶着先入爲主的印象,最初也對朱貴民心存厭惡。然而隨着接觸的增多,簡光伢慢慢發現,朱貴民秉性純良。朱貴民學習成績一塌糊塗,也並非大家認爲的智力底下,而是他的心思和精力都沒有辦法用在學習上。朱貴民一年四季渾身散發出一股汗餿味,那是因爲他每天上學都需要在雞叫第二遍的時候起牀、翻越數座根本沒有路的高山,傍晚放學後又要翻越一遍。如果遇上颳風下雨等惡劣天氣,他上學路上考慮得更多的不是如何趕到學校,而是如何保住小命。何況,作爲一個來自窮山僻壤的山裡孩子,學習也從來不是朱貴民的主業,學習之餘他還得兼顧大量農活。像朱貴民這種情況的學生,真正花在學習上的時間可以說所剩無幾,三年時間,一千多個日子,他能堅持下來就已經夠艱難了。由於朱貴民身上的這份堅韌精神,簡光伢對他充滿敬意,並跟他建立了友誼。但即使如此,兩人的友誼也遠沒有深厚到值得千里迢迢來看對方的程度。
“那天在村裡幫人家蓋房子,站在屋頂上,突然一股山風吹過來,把滿山的甜蔗吹得呼啦啦作響,不知道怎麼就想你了。收工回到家一夜都沒睡好,在牀上翻來覆去,反正就是特別特別想你,想看看你過得怎麼樣。從山上下來,去到你家,聽你叔叔說你外出打工了——所以我就來龍踞了。”已經做了泥瓦匠的朱貴民跟簡光伢解釋自己千里迢迢來看他的原因。
朱貴民此次來龍踞,不是來投靠老同學,也不是來見世面,確實如他說的,純粹就是想朋友了,想來看看朋友。要不是發生了派出所那一出,朱貴民甚至準備在看過朋友後當天就返回老家,因爲家裡還有很多事等着他。
朱貴民說山裡人實在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知道你喜歡吃我們山裡的甜蔗,就給你帶來了——甜茶是個什麼東西,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簡光伢說我隨口瞎編的。
朱貴民說嘿嘿,你真膽大,連政府都敢騙。
在簡光伢兩口子的盛情招待下,朱貴民在油漆廠住了一夜。當天晚上,談到未來,簡光伢勸朱貴民留下來,因爲龍踞再怎麼樣也比老家有希望。可朱貴民執意要返回瓜洲,因爲他動身來這的時候壓根沒有留下來的打算。此時的朱貴民除了做泥瓦匠,還兼職做了村裡小學的代課老師。在他之前,村裡的小學老師是一個只在舊社會上過兩年私塾的堂伯,而且去年已經作古。他如果留在龍踞發展,村裡的孩子們將面臨集體失學的境地。
“四五年級的孩子可以讓他們到山下的學校去讀書,一二三年級的孩子實在太小了,山高路陡,怕他們掉到崖下去。”朱貴民說。
朱貴民說你在外面好好發展,你比我聰明,一定能抓住機遇,抓住機遇就有希望了。反正我這輩子怕是就這樣了,出不來了。
談到人生,朱貴民說貴在堅持。朱貴民說像我這樣的人,在村裡人看來,不讀那三年中學跟讀那三年中學其實沒什麼區別,反正最終還是要回家務農,能認識鐮刀鋤頭就夠了,沒必要認識字。甚至在很多村民眼裡,不讀那三年中學比讀那三年中學還更好。讀那三年中學,學到了不該學到的知識,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世界,可一切都跟你無關,這是一件很煎熬的事。可我不這麼想,雖然我也知道外面的世界與我無關,雖然我也知道讀完三年中學後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山上去,可我想的是,假如有一個機遇同時擺在全村人面前,我讀了三年中學,起碼比那些沒讀三年中學的村民更有機會得到,我也就更有機會改變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咬着牙堅持了三年,哪怕因爲上學經常摔得頭破血流,哪怕連老師同學都在歧視我——你好像是全班唯一沒怎麼歧視過我的人。
長話短說,朱貴民給簡光伢留下一袋甜蔗,第二天便登上了返回瓜洲的火車。朱貴民身上那份不放棄的精神,深深感染了簡光伢。因此,事後過了幾天,簡光伢決定再去跟郭宏生爭取一下。這次簡光伢特意把老婆孩子也帶上了,說老闆你看到了,我一個人養一家人,負擔真的很重,你無論如何再考慮一下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事。
郭宏生說什麼事。
簡光伢說賣油漆的事。
郭宏生說屌毛,不行吶,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簡光伢說老闆,我絕對不會耽誤工作,要是耽誤了,你那時候叫我滾蛋,我立馬捲鋪蓋走人,一個字都不說,好不好。
郭宏生說你這個屌毛怎麼就不明白呢,我不是不想幫你,是我真的不能幫啊——我要是幫了你,那是不是接下來廠裡誰有困難我都要幫,那我這個廠還辦不辦了。
簡光伢無言以對。
郭宏生心軟了,說你真想賣。
簡光伢說不是想不想,是逼得完全沒辦法了——家裡太窮了。
郭宏生說讓你老婆賣行不行,反正她也沒工作,她可以賣啊。
簡光伢說她賣不了。
操小玉說咱賣不了——咱不識字。
郭宏生說認識鈔票麼。
操小玉說鈔票誰不認識。
郭宏生說那還有什麼問題呢。
操小玉說我不識字啊,再說我一個女人家怎麼好意思幹這事呢。
郭宏生說幹這事丟人麼,女人怎麼了,街上女人做生意的多了。
簡光伢說不行啊,她要帶孩子。
郭宏生說帶上孩子嘛。
簡光伢說開玩笑呢,她一手抱孩子,一手拎幾罐油漆,走在街上像什麼樣子。
郭宏生目瞪口呆,說你他媽想什麼呢,你想象中的賣油漆就是這樣賣的啊。
簡光伢說一開始不就是這樣賣的麼。
郭宏生說屌毛,你真是嚇到我了——你這樣一年也賣不出一罐,誰他媽敢相信你罐子裡裝的是油漆啊。
簡光伢說那你說怎麼賣。
郭宏生說開店啊屌毛,我還一直以爲你是打算開店呢,沒有店誰敢相信你賣的是油漆而不是自來水,丟。
簡光伢說我也想過開店啊,可開店要本錢啊。
郭宏生說沒本錢你還想它做什麼呢。
簡光伢說老闆,這樣行不行,我負責把店開起來,你負責把油漆賒給我,我繼續在廠裡上班,我老婆負責看店,等油漆賣出去了我再把錢給你,這樣行不行。
郭宏生說行啊。
簡光伢說老闆你說的,絕對行,不反悔。
郭宏生認定簡光伢沒錢開店,所以答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