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王七年,冬,雨雹,大如礪。
衆人看見那隻獸的時候,只有一個感覺。
怪。
如此怪形怪狀之獸,前所未見。
此獸腦袋碩大,似獅似虎,毛髮濃密而現出赤紅之色,像是火焰那樣囂張,頭上卻生着一對溫順的鹿角,角上帶肉,而身體似麋,四肢相較之下卻顯粗壯,它的身上並非長毛卻是鱗片,只顯得金光燦燦,瑞光祥祥,尾巴毛狀似龍尾,因上面亦滿覆鱗片而泛着青芒,它的雙瞳是金色的,那裡面並無兇光,看似性情溫和。
這是鄂國的鄂侯向夷王敬獻的賀禮,據他所言,此獸名“麟”,因像鹿而生鱗,是以將鹿和鱗結合在一起,取名“麟”。
“麟乃祥獸,性仁慈,不傷生靈,保太平,助長壽,輔明君,臣因緣際會得之,特來獻給陛下,願陛下龍體安康,壽與天齊。”
夷王病懨懨的,在大殿的一片華光之下顯得愈發蒼白,他亦未見過此獸,不禁問殿下的鄂侯道,“此獸生得如此怪異,當真如鄂卿所言,是爲祥瑞之獸?”
鄂侯聞言便回答道,“稟陛下,此獸誕時屋內紅光乍現,頭角猶隱,衆人以爲怪,欲殺之,卻聞雨雹忽下,大如礪,似是天欲阻止,隨即,便見此獸周身鱗甲閃現,如此異兆,又有金芒相隨,當是祥瑞之獸無疑。”
他言之鑿鑿,一番話說得殿內衆人無不再看去一眼那獸,這一看不禁覺得那獸果真多了幾分瑞和之氣,麋身本就優美,而那身鱗片又泛着晶瑩剔透的光澤,每一片都好像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看起來得天獨厚,正所謂相由心生,此時在場衆人越看它就越覺得在“怪”之外,似乎另有一種不同於其他普通獸類的超脫和不凡,加之它又是如此來歷,一時對它被看作是祥瑞之獸的說法多有贊同。
夷王再度開口,“哦,竟有如此奇事?只不過朕並未親眼所見,是以,鄂卿要如何證實它果真是祥瑞之獸呢?”
“這……”這句話把鄂侯問住了,“祥瑞”一事,一時片刻又要如何證實呢?
夷王見鄂侯答不出來,便問殿下其他人,“衆卿家有何良策?”
這個問題把殿下衆人都問倒了,他們不禁面面相覷,這日齊聚在大殿中的大多是周國重臣,時逢歲首,羣臣拜賀,那些諸侯國的國君則準備了各種奇珍異寶作爲獻禮,他們聽說周朝天子自從征伐犬戎之後就龍體欠安,更是千方百計找來各種罕見的草藥,還有人送來專供服食入藥的獸類,據說用那獸的獸腦和菊花服滿十斤可壽五百,而鄂侯進獻的便是這隻被他稱爲祥瑞的“麟”,但到底還是有人對此抱有微詞的,例如唐國的國侯。
“自夷王登基以來天下太平,本就祥瑞民安,除非此獸在朝期間發生大災害才能反過來證明此獸不祥,我看鄂侯這一禮,獻得真是妙極!”
他的話表面上聽來誇讚,實則誰都能明白其中含意,那便是此獸是不是祥瑞,也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其實根本沒人知道它究竟是或不是。
如此明顯針對鄂侯,鄂侯不得不出聲表示,他反應極快,忙道,“陛下,天下太平乃是陛下之功,而神獸降臨,這更是說明陛下之神武英明,如若不然,又豈會現出如此祥異之兆?”
這句話夷王顯然很是受用,他聽後不禁微微頷首。
唐國國侯見狀,尚不願罷休,眼珠子一轉,便又道,“其實臣有一法,能證實此獸祥瑞與否,只不過——”
他故意拖長語調,賣足關子,夷王的好奇心果然被他勾引出來,便問,“哦?唐卿有何妙法?”
可被他一問,唐侯卻又一蹙眉道,“此法有些冒險,方纔臣的腦海中只是閃過一個念頭,但再一細想就覺得此法不僅冒險,而且恐怕會得罪應侯。”
應侯此時自然也在座,他和唐侯一樣,皆是周國的同姓諸侯國,與異姓諸侯國的鄂國國侯比起來,他們與夷王的關係顯然要親近許多,不過無論是同姓還是異性,不管再如何親近,也已是幾代過去了,國與國之間總會產生嫌隙,多年累積下來,縱使表面上看起來相安無事,私底下的明爭暗鬥也從未真正間斷過,同姓諸侯國之間尚好說,他們跟異性諸侯國之間的矛盾,早已愈演愈烈。
聽唐侯提到自己的名字,卻由於不知何事,應侯表面上不動聲色,口中只道,“未知唐侯所謂的得罪是何意,若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興許算不上得罪。”
未料唐侯仍是搖首,但已被掉起胃口的夷王又怎麼可能罷休,就聽他道,“應卿都這麼說了,依朕看,唐卿還是快快將你想到的辦法說於衆人聽,若能爲此獸正名,豈非美事一樁?”
爲此獸正名意味着爲自己正名,夷王自然想要知曉究竟是否因他之故纔會讓神獸現世,唐侯見目的達到,心中暗喜,臉上卻有些爲難地道,“好吧,既然陛下如此說,那我便將法子說於陛下知曉。”
其實包括應侯、鄂侯在內,在座衆人都非常好奇這個唐侯想出來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法子,便聽他緩緩道來,“聽聞前應侯有子不畏鬼神,可讓他與此獸待一晚,如若毫髮無傷,便能證明此獸之祥瑞。”
此言一出,在場中各個諸侯國國君心中各自都有了計較,但仍有人大驚失色地道,“這如何可行?萬一這獸發起狂來……”
誰都知道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現在這隻獸被關在籠子裡,性格看似溫和,可誰又真的敢進到籠子裡跟它待上一晚呢?
不過也有人是聽過應國那位小公子的傳言的,據說他一出生就因兆顯兇象,加之原本的應侯也就是他的親生父親忽然猝死,而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扔到野外,那時大雪封山,一個嬰孩被棄之野外,下場可想而知,可無人能想得到,一個月後那嬰孩再度出現在母親的房裡,甚至有一名宮女不經嚇,當場被嚇死,而後的一年多,總有神鬼莫測之事在他身邊發生,偏偏他一直安然無恙,是以纔有了不畏鬼神的傳言。
事實上此子在應國對現任的應侯來說也有各種不便,尤其這是他親哥哥的兒子,長大之後甚至有繼承應侯的權利,他早已不想留他在世,但卻因此子身邊總是怪事連連,屢屢暗殺不果,到最後便越來越被人所畏懼,不知該拿他怎麼辦纔好,此時唐侯獻計,應侯心中一動,臉上卻現出驚恐之狀道,“此事萬萬不可,他畢竟是兄長之子,如若兄長泉下有知,豈不……”
夷王也沒想到唐侯居然想的是以人測試,更不料他的人選是一名嬰孩,實際上對於並未真正見識過那些怪事的夷王來說,並不覺得那些傳言有幾分真實性,因此在意的便是那嬰孩的年紀,一個才滿一歲的嬰孩,讓他與獸爲武,即便是對能夠一氣之下將齊哀王烹了的自己而言,似乎也有些顧忌,相較之下,若是讓一個成年的死刑犯與此獸待在一起,都要好過一個一歲的嬰孩。
然而夷王未曾開口,已有另外一位臣子也想到了這一點,便道,“既是用人來證實祥瑞與否,爲何要用一名嬰孩,難道不可以用死刑犯來替代嗎?”
“萬萬不可。”唐侯卻道。
“爲何?”
“若是死刑犯,便失去了祥瑞的判斷標準,若然死刑犯被獸食,此乃應天而爲,反之,我們只能看出此獸仁慈不殺生,僅此而已,又如何拿二者來判斷祥瑞與否呢?”唐侯反問。
“的確是如此,但又爲何偏偏選一個嬰孩呢?”
“其實,此嬰孩若是普通嬰孩,那麼自然不該選,不如找一個品性良善的尋常百姓來替代,但恰恰是此子,若他被獸食,那麼不畏鬼神之傳言便不攻而破,若不被食,則因他果真不畏鬼神,這便能證實此乃神獸,此事換作任何一個尋常人,都不可能給出如此令人滿意的答覆,我雖不敢下斷言,但既然鄂侯如此信誓旦旦說此獸現世之時有異象,那麼也只有通過此子才能真正加以證實,而非尋常百姓或尋常嬰孩能夠爲之的。”
這一番話乍一聽之下似乎說得條條有理,但再仔細想竟也沒處可以辯駁,唐侯見在座衆人都沒有反應,不由再度追問應侯一句,“應侯不是也爲此困擾許久?雖說極險,但也不是不能有所防範的,若然真的那獸要對小公子不利,我們便立刻將他救出便是。”
他將話說到這個地步,應侯也有所心動,這的確是一個藉助他人之力除去心腹之患的好辦法。
“我還是反對用如此方法來驗證此獸祥瑞與否。”這時,鄂侯忽地出聲道。
這一句正中唐侯下懷,他此計原本就針對鄂侯,想讓他出醜,是以他立刻反問道,“哦,鄂侯難道是不敢?”
“此獸生性仁慈,我又有何不敢,但它畢竟是獸,是食肉,把它和一個尚未能分辨世間萬物的小小嬰孩放在一起,等於把肉送到獸口,它不食便罷,食者,此嬰孩在它眼中等同與食物,唐侯你說呢?”鄂侯道。
“咦,堂堂神獸,難道會連人跟食物都分不清嗎?”唐侯反問。
“這……”鄂侯被他的話一堵,面色一僵,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陛下,臣願意一試,唐侯所言不差,兄長之子困惑臣已久,屆時臣會派兵在遠處把手,若真有不利,臣立刻動手將侄兒救出便是。”應侯此時終於做下決定,也將此事推至沒有鄂侯再言的餘地。
當日,應侯便派人前去應國接來自己的侄兒,三日後,那名嬰孩與麟一同被鎖入籠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