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
宮殿街陸氏博物館旁,一幢空曠的宅邸,許多人正在搬運傢俱。
在現場指揮的是瑪格麗塔,
“動作小心些,別磕碰了。”
“櫃子放那。”
“不對!那個是貓籠,你們別當成垃圾箱了。”
……
有趣的是,搬運的不是工人,而是白金漢宮的衛兵。
他們穿着紅色軍服,忙得滿頭大汗。
斯蒂芬森撓頭,
“殿下,這……真的能行嗎?”
瑪格麗塔攤手道:“你以爲我想?之前,我就是簡單跟陛下提了一嘴,結果他就自告奮勇,讓我從宮裡的客臥挑選傢俱。我已經拒絕過很多次了,你猜陛下是怎麼說的?”
斯蒂芬森搖頭,
“伱就別賣關子了,直說吧。”
瑪格麗塔嘆氣道:“陛下竟然說,‘我把傢俱給陸爵士,你以什麼身份替他拒絕?’”
事實上,後面還綴了一句:
“你還不是房子的女主人呢~”
當然,這話公主殿下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
但看她現在張羅新房的種種舉動,和女主人又有什麼區別了?
斯蒂芬森滿頭黑線,
 ̄□ ̄||
愛德華七世未免過於離譜。
但想到那位國王之前就喜歡胡搞八搞,又有些釋然。
傢俱而已,給就給吧,
反正全世界都知道陸時是大英王室的座上賓。
斯蒂芬森環視一圈,
“不過,除了那些傢俱,怎麼還有別的各種器具。銀質的餐叉和餐刀、陶瓷餐盤、水晶杯……”
不知道的,還以爲王宮被洗劫了。
瑪格麗塔臉紅,
“這些就是順帶的。”
順帶?
斯蒂芬森在心裡吐槽,
只粗略一算,幾千英鎊肯定是有了,
何況上面還有漢諾威王朝的徽記,象徵意義非凡,
公主殿下也太急着嫁了吧~
瑪格麗塔尷尬,挪開了視線,小聲道:“中國有句俗語,‘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反正都已經給傢俱了,別的也不能缺吧?”
斯蒂芬森:“……”
沉默,表示自己沒聽過那句俗語。
現場的氣氛十分怪異。
幸好有人用敲門聲打破了平靜,
“請問,這是陸爵士的新宅邸嗎?”
兩人循聲望去。
那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紳士,左手拄着拐,右手放在敞開的白色木門上,正好奇地看着大廳。
他的皮膚像秋葉一樣充滿歲月的痕跡,宛若粗糙的羊皮紙。
一名衛兵放下手裡的活計,
“你是?”
老紳士行禮,開始在身上摸索,似是在找名片。
瑪格麗塔快步走來,對衛兵使個眼色,
“你去忙。”
衛兵便接着幹活去了。
公主殿下之所以要親自接待老人家,是因爲對方帶着一股智慧的貴氣,很像學者。
沒想到,老紳士拿出的並非名片,而是一本捲起的雜誌——
《Nature》。
瑪格麗塔做傳媒和廣告,又接觸上流社會,立即知道來人是誰了——
約瑟夫·諾爾曼·洛克耶。
著名天文學家,同時是氦的發現者之一,
最重要地,也是《自然》雜誌的創辦者兼主編。
瑪格麗塔側身讓路,
“洛克耶爵士!快請!”
他緩緩行禮,
“謝謝你,夫人。”
瑪格麗塔“啊?”了一聲,慌亂地擺手道:“不……我是……我不是……”
洛克耶:???
下意識地打量對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在女王的葬禮和元旦授勳儀式上,他都見過這位來自黑森的公主殿下,趕緊躬身道:“抱歉,殿下,我一時沒有認出你。”
雖然道歉了,但不知爲什麼,他總感覺對方聽到“夫人”這個稱呼的時候好像還挺高興。
嗯,
大概是老年人的錯覺?
洛克耶緩步進門,解釋道:“剛纔我去了一趟布萊雅路,發現陸爵士正在搬家。本想明天再來拜訪,卻聽說他下午就要啓程去日本,所以不得不前來叨擾。”
瑪格麗塔瞭然,
“原來如此。他現在就在樓上,我找人通報。”
洛克耶紳士地擺手,
“想來,陸爵士正在和行李們‘搏鬥’吧?我就在這兒等……”
話音未落,
咚咚咚——
又有敲門聲響起。
這一次來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長相十分帥氣。
而且,他的衣着頗爲隨性,看着就有種美國人的風格。
瑪格麗塔認出了對方,
“傑克·倫敦先生。”
陸時上上次從法國回倫敦的時候,這個年輕的記者便是隨行人,
他還寫了一篇Lu的人物小傳在美國發表。
傑克·倫敦點頭,
“聽說,陸爵士要去日本?我17歲時曾在捕獵船上做過水手,經過朝鮮、日本,到白令海一帶去獵海豹,還寫了一篇散文,名叫《日本海口的颱風》,想和陸爵士聊聊。”
瑪格麗塔微微挑眉,
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果,她還是那個在溫室裡的花朵,恐怕會把對方來的意圖真當成敘舊,
但在經營廣告公司以後,她已經明白了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道理。
她笑道:“傑克·倫敦先生,你也知道陸爵士下午要啓程。而且,他現在已經有一位客人了。”
這話指的當然是洛克耶。
後者也很配合,對傑克·倫敦報以微笑,
“你好。”
傑克·倫敦沒辦法,只好從懷中摸出一本雜誌,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夫人,確實有要事。請通融一下。”
瑪格麗塔臉紅。
剛纔,洛克耶說“夫人”確實是誤會。
可傑克·倫敦不同,
他是見過瑪格麗塔對陸時撒嬌的,所以這一句“夫人”多少有些遂人心願的意思。
這個美國人的嘴真甜~
瑪格麗塔十分滿意,看向那本雜誌,露出詫異的表情,
“《科學》?這也是期刊吧?”
洛克耶立即投來了視線。
他和傑克·倫敦的目光在空中交錯,就像是兩柄鋒利的武士刀交鋒,擦出誓要奪取性命的火花。
兩人都清楚對方來此的目的了。
洛克耶清清嗓子,
“殿下,可以找人上去通報一聲嗎?”
已經顧不得紳士的禮儀了。
傑克·倫敦撇撇嘴,跟着說:“那我也要麻煩殿下了。”
瑪格麗塔偷笑,
陸教授可真搶手。
……
宅邸二層。
主臥。
陸時和夏目漱石正在收拾衣物,
要帶的裝進行李箱;
不需要的,則從舊衣櫃挪到新衣櫃。
夏目漱石說:“你什麼時候買的傢俱?我怎麼一點兒動靜都沒聽到?”
旁邊的吾輩也歪着頭,
“喵~”
表示它也不知道。
陸時攤手,
“國王陛下從王宮裡給我搬的~”
“還能這樣!?”
夏目漱石震驚。
他環視一圈,也不知道該怎麼評論,只能沒話找話地說:“我就說吾輩怎麼忽然老實了。這傢伙,以前總喜歡拿木桌磨爪子,在這裡卻坐得端端正正,知道保護傢俱。”
陸時攤手,
“我覺得你誤會了。它現在只是有了更好的貓抓板。”
說着,指指旁邊的魚缸。
吾輩跳上去,把小懶撈出來,用爪子滾着玩,
畫面異常和諧。
陸時:“……”
夏目漱石:“……”
兩人都決定不再聊這件事,否則就顯得小懶太可憐了。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
“陸教授。”
是瑪格麗塔。
陸時開門,立即注意到對方手裡的兩本期刊,
《自然》和《科學》,
都是學術界的權威。
“嘖……”
他不由得咋舌。
早料定倫敦會有期刊的編輯找上門,卻沒想到遠隔重洋的美國也能聽到消息,
要說燈塔在倫敦沒有間諜,任誰都不會相信。
陸時小聲問:“誰?”
瑪格麗塔和他已經心有靈犀,一個單詞就能意會,回答:“《自然》這邊是主編洛克耶爵士;《科學》則遣來了傑克·倫敦先生打頭陣。”
原來是傑克·倫敦,
這小哥應美國新聞社的委派到倫敦,順便收集一些情報也不是多麼出乎意料的事。
陸時說:“讓他們上來。”
瑪格麗塔點頭,
“好,我這就去……唔……等等!你的意思是,讓他們一起?”
陸時笑笑,
“去吧。我能應付。”
瑪格麗塔對他無條件信任,立即下樓。
不多時,兩人上來了。
他們同時熱情地伸出手,“陸爵士!”×2
異口同聲。
“嘶……”
陸時倒吸一口涼氣,好像先跟誰握手都不太合適,
瞬間,覺得自己有點兒像渣男。
他左右看看,
“先坐。你們先坐。”
洛克耶和傑克·倫敦又對視一眼,相看兩厭,隨後才落座。
陸時說道:“我能猜到你們來訪的目的。只不過,美國那邊的動作快得有些出乎意料。”
即使拍電報,也是遠渡重洋,
肯定加急再加急了。
傑克·倫敦說:“美國科學促進會對影響因子的事十分重視。”
他直接把話給挑明瞭。
洛克耶輕笑,
“我們也非常重視。”
陸時頭大。
兩者都是科學界普遍關注的、國際性、跨學科的週刊類科學雜誌,
很難回答到底誰更權威。
當然,因爲現在的高等教育中心仍在歐洲,《自然》必定佔據幾個身位的優勢,
但從發展的角度看,《科學》會躥升得很快。
陸時想了想,
沒別的招,還是先畫餅吧~
他說:“影響因子只是暫時的構想,到底要何時搞、怎麼搞,還是要經過深刻而廣泛的討論的。兩位,辦期刊就像搞學術,急不得。”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洛克耶心裡明鏡似的,知道陸時不會明確表態,便決定旁敲側擊,
他問道:“陸爵士畢竟提出了《全球高校排名》,對學術肯定是有見解的。你認爲,期刊該如何樹立在學術界的權威地位?”
陸時沉吟,
從現代回看,《自然》和《科學》確實是有區別的,
它們代表的是大科學,而非分支科學,幷包含科技倫理、政策偏向等等領域。
但前者有個特點——
可讀性。
而後者則更專注於發表最好的原始研究論文、以及綜述和分析當前研究。
這本就是兩個辦刊思路。
陸時回答道:“我曾讀過《自然》,但沒讀過《科學》。”
洛克耶嘴角勾起,甚至得意地看了眼旁邊的傑克·倫敦,
隨後,他說:“陸爵士是認爲《自然》的可讀性和跨學科性更強吧?畢竟……恕我直言,你是文科學者。”
陸時對此並不否認,
“沒錯。但是,《自然》和《科學》的共性大於不同。”
傑克·倫敦說道:“那就先聊聊共性?”
陸時回答:“首先一點,兩者創立之初,供稿者都是有一定學術地位的科學家,這讓它們的起點很高。”
學術期刊永遠如此,
創刊人是誰?
頭幾期發表的文章都來源於誰?
這兩個問題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期刊未來的走向。
陸時繼續說道:“第二,兩者都很嚴謹,甚至嚴謹得讓人頭疼。我聽說,一篇文章改個十幾稿都是常有的事吧?”
傑克·倫敦攤手,
他其實算是一個傳話的中間人,
對期刊,他懂得不多。
洛克耶卻很激動,
“陸爵士,你果然是真的懂!難怪你能提出影響因子的概念。”
能聽得出來,他的話並非恭維,而是發自真心。
陸時說:“第三點,兩者都有些傳奇色彩。”
洛克耶愣了愣,隨即大笑,
“是這樣。畢竟,現在的學術圈規模還很小,雖然不好以此推斷現在刊出的都是精華,但至少可以預言,一些文章將引領時代,即所謂的‘傳奇色彩’。”
陸時也附和,
“小小的附加值而已。”
傑克·倫敦說:“那關於可讀性的問題……”
陸時回答:“我沒記錯的話,《自然》會刊登一些訪談,甚至教授們的往來信件吧?對了,偶爾還有書目推薦、畢業生求職,其趣味性和準確性能擴大讀者羣。”
這就是爲什麼很多文科院系會訂《自然》,
《科學》則稍遜一籌。
兩人陷入沉思。
過了好一陣,傑克·倫敦說:“我想我明白了。”
洛克耶看他一眼,
“怎麼?準備效仿《自然》?”
傑克·倫敦自信地搖搖頭,回答:“那不是美國人的行事風格。我們的手段,會更加狂野、更加出乎意料。”
洛克耶皺眉,
“你什麼意思?”
傑克·倫敦輕笑道:“我不是《科學》的負責人,所以沒法斷言。但我有種預感……哼哼……”
他反過來問對方:“爵士,你聽說過《泰晤士報》的副刊嗎?”
洛克耶皺眉,
“《每日時報》不是已經被《鏡報》整死了嗎?”
陸時尷尬,
“還沒死呢~據說每天賣個幾百份。”
傑克·倫敦攤手,
“有些東西,不一定非得都登在一本期刊上嘛~就比如,《科學》只強調科學價值,再弄一個副刊,具備‘學術社區小報’的服務特性,不是很好嗎?”
陸時看着這個美國人,不由得想到了百年後。
中國摸着鷹醬過河,無法點亮某些被封鎖的科技樹,便想辦法彎道超車。
這和20世紀初的燈塔十分相似,
摸着英醬過河,
既然《科學》在正面暫時不是《自然》的對手,那就整點兒“歪門邪道”,創辦副刊,弄個小報出來。
上升期的國家是有相同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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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耶看着傑克·倫敦,
忽然,他笑了,
“既如此,那就拭目以待。”
傑克·倫敦聳聳肩,
“我無所謂哦~反正我又不是《科學》的編輯。”
話是這麼說的沒問題,
但陸時總感覺,傑克·倫敦替《科學》跑這一趟,肯定有什麼利益交換。
至於到底誰更有權威性?
陸時是不會給出明確答覆的。
他說道:“其實,剛纔我扯的那些都跟影響因子無關。因爲,計算的主要因素還是引用數嘛~”
洛克耶嚴肅地搖搖頭,
“陸爵士,這說法不對。期刊,只有樹立權威地位,並且接納更多的讀者羣,纔會被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引用。你說的這些,反而比影響因子重要,不只指標,還治本。”
“啊這……”
陸時撓撓頭,
“也就還好吧。”
洛克耶沉思片刻,問:“陸爵士,你有考慮過成立出版集團嗎?如果你不嫌棄,《自然》願意交給你來出版。”
這話沒有任何謙虛的意思,
因爲從盈利的角度講,《自然》幾乎不賺錢。
它帶來的只有名聲。
洛克耶提出請求,是真心覺得陸時懂如何辦好期刊,能把《自然》做大做強。
陸時卻知道《自然》之後會變得多牛X。
他想了想,琢磨着《鏡報》一直掛靠在倫敦大學聯盟的學校出版社旗下也不是個事,遂點點頭,
“好,我從日本回來就着手建立出版公司。”
洛克耶很開心,
“既如此,那就說定了!”
他站起身,與陸時緊緊握手,並開了一個玩笑道:“但你在評判影響因子的時候可不能關照自己人。否則,美國的期刊是要急得跳腳的。”
陸時哈哈大笑,
“當然!”
之後,他又看向傑克·倫敦,
後者嘴脣動了動,似是有話想說。
洛克耶道:“那我先出去。”
說完便率先一步離開。
傑克·倫敦又瞄了眼夏目漱石,見陸時沒有讓其出去,便知道那是陸時絕對信任的人。
他不再多想,直言道:“陸爵士,我會替美國科學促進會跑腿,是因爲他們承諾了我一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學位。”
這話已經推心置腹了。
陸時啞然,
“我沒法現在就確定《科學》的影響因子。但我或許可以幫你在哥倫比亞大學取得學位,甚至哈佛大學……”
傑克·倫敦搖搖頭,
“我對學位沒有執念的。”
對學位沒執念,
那就是對學校有執念了。
陸時沉思,遂想到對方的生平,
1897年,21歲的傑克·倫敦進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但之後由於資金短缺而從伯克利輟學。
“嘖……”
陸時咋舌,
“你好像說過,你從那兒退學了。”
傑克·倫敦苦笑,
“是肄業。當時的我很幼稚,希望靠勞動爲生,繼續讀書。但很快我就發現那幾乎是個幻想。我在一家洗衣作坊工作,累得半死,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
陸時拍拍他的肩,
心想,
難怪這人年紀輕輕就會參加從舊金山到華盛頓去請願的失業者隊伍,
原來是有經歷、有生活。
他安慰道:“這不是你的問題。苦役是幹不完的。而且,無論你如何身強力壯,十年、二十年之後總會有更年輕力壯的人來接替你,把你扔到垃圾堆裡去。”
傑克·倫敦雙眼一亮,反覆咀嚼着這句話。
他曾在奧克蘭電車公司工作,
經理讓他一天干活十三個小時,把他累得死去活來。
後來他才知道,實際上有兩個工人被他頂掉工作,
那兩人每月各40美元工資,而他一個月才30美元,相當於幫經理節省了50美元的成本,
最要命的是,有一個被他頂去工作的人,有一妻三子要養活,因無法爲生自殺了。
陸時的話啓發了他,
他鄭重地說道:“感謝你,萬分感謝,陸爵士。”
陸時懵了,
“謝我?我什麼都沒做啊?”
傑克·倫敦笑道:“不,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
陸時:“……”
不知爲何,他想到了巴黎的克里孟梭。
傑克·倫敦不會也在腦補吧?
過於離譜了。
陸時一臉無奈,
“好吧……”
傑克·倫敦對陸時行禮,說道:“陸爵士還要出發去日本,我就不叨擾……唔……對了。”
他想起什麼似的說:“《科學》在歐洲的出版事宜,也可以拜託你嗎?”
陸時笑,
“你決定不了吧?”
傑克·倫敦聳聳肩,
“我不認爲那些老學究有拒絕你的理由。”
陸爵士現在可是名副其實的學閥,
他們跪舔還來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