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一個真正有國際主義精神的學者
因爲《我是貓》太火,出版界和報業的所有風頭幾乎都被搶走,
倫敦的普通市民們並沒有注意到,Lu有一部新的通俗歷史學的著作印發了——
《日本文明的天性》。
但對於政客、教授們來說,陸時的一舉一動都值得注意。
前有《槍炮、病菌與鋼鐵》,
後有《萬曆十五年》,
哪個不是革新之作?
唐寧街,
首相辦公室。
阿瑟·詹姆斯·貝爾福出任首相幾個月了,局面已然穩住。
在他對面,坐着一個垂垂老者,
老者的頭髮已經稀疏而斑白,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像田地裡的溝壑,
如果不提示,沒人能猜出來此人正是前任首相塞西爾,
權力的遺失好像抽走了他的力量,
精明強幹、老當益壯……
這些詞都與現在的塞西爾無關了。
幸好,他微微凹陷的雙眼仍然閃爍着智慧的光,說明他仍是值得信任的前輩,就像《是!首相》中的阿諾德·羅賓遜爵士。
“這本書你看了嗎?”
貝爾福晃了晃手裡的《日本文明的天性》。
塞西爾點頭,
“嗯,看完了。”
說着,哈哈一笑,
“這就是提早退休的好處,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看書和釣魚。怎麼?你對這本書有什麼看法嗎?莫非你因爲一本書而……嘶……伱不會是真的被左右了思想吧?”
貝爾福不由得陷入沉默。
必須承認,《日本文明的天性》確實很有煽動性,
他得考慮日本忽然背後捅刀子的可能。
所謂“終日打雁,叫雁啄了眼”,捅刀子那種事,只有大英才能做。
塞西爾挑眉,
“你有沒有想過,那是陸時的離間計呢?”
這話說得就很離譜。
貝爾福忍住訕笑的衝動,說:“羅伯特叔叔,用寫歷史學專著來離間日英兩國關係,這未免也太……效率太低啊……”
塞西爾頓時語塞,
“……”
貝爾福繼續道:“而且,哪個政客會被一本書左右判斷呢?”
塞西爾撇嘴,
“你。”
“噗!咳咳咳……”
貝爾福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趕緊說:“我覺得,陸教授是真爲了大英好。”
他壓低聲音,
“你應該知道的,國王陛下準備授予他一枚勳章。當然,這不是我說他爲了大英好最主要的原因,畢竟不是每個學者都會被虛名收買。我覺得他爲了大英好,是因爲他真的……唔……”
似乎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措辭。
塞西爾不解,
“怎麼?”
貝爾福指指自己的太陽穴,把聲音壓得更低,說道:“你沒覺得國王陛下忽然正常了?”
以往,愛德華七世思想懶散,左右多輕浮之輩,
但被陸時一通操作,把他忽悠得勵精圖治,大有成爲一代明君的趨勢,
這還不能說明陸時對大英好嗎?
塞西爾嘀咕:“這一點,確實如此。”
他沉吟了片刻,問:“對於日本,你是怎麼判斷的?”
貝爾福“嘩啦啦”地翻着書,一邊思考一邊回答:“看過這本書,我產生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日本的野心到底在何處?”
用膝蓋想都知道答案,
塞西爾說:
“中國。”
從歷史上看,每一個能統一日本的政治領袖,都會把視線放到朝鮮半島,
之後,再放到中國。
貝爾福笑了笑,
“沒錯,那同樣也是我的答案。但日本如果有那般野心,必然會和北方的俄國產生矛盾。”
這個判斷無疑是正確的,
在1904年~1905年,日本和俄國發生日俄戰爭,爲的就是爭奪半島和東北的利益。
兒大不由娘,
日本要是真打了,還打贏了,怎麼可能不捅英國人的刀子?
想想就不可能!
更何況,美國新任總統西奧多又是個臭不要臉的雙標男,剛上臺就曲解門羅主義,在國會走了個形式主義的草案,便把手伸到拉美,準備開挖巴拿馬運河,
這貨很可能也會在日本問題上摻一腳。
貝爾福嘆氣,
“國際政治就是這麼複雜。”
塞西爾看了眼侄子,卻洞若觀火,
“藉口。”
被當面如此評價,貝爾福面子掛不住,尷尬道:“羅伯特叔叔,爲什麼這麼說?”
塞西爾道:“你想和日本降溫,主要原因在張伯倫。”
因爲英國正逐漸失去自工業革命以來所享有的貿易方面的領先地位,約瑟夫·張伯倫便開始把“帝國優惠關稅”的問題提到前臺,讓保守黨很是吃癟,
爲此,貝爾福不得不想辦法反制,
日本就是很好的切入口。
貝爾福聳肩,
“我不否認。”
塞西爾無奈道:“我想,你應該還看過《無關緊要的1587年》,裡面有個詞,‘黨爭’,是否還記得?”
他明顯是在暗示目前的保守黨和自由黨之爭,
愈演愈烈,對大英無半點益處。
但是,這話由塞西爾來說,就顯得很沒有說服力,
爲了對付自由黨,他一意孤行的事更多,
布爾戰爭、
大陸均勢政策、
反對愛爾蘭自治、
……
這可比貝爾福要倔。
貝爾福嘆氣,
“羅伯特叔叔,如果我現在想停止在布爾的……”
話音未落,
“爲什麼要停止!?”
塞西爾顯得異常激動,甚至連連咳嗽。
貝爾福趕緊繞到了辦公桌前,給對方倒了一杯水,隨後道:“你看,我話都還沒說完呢~”
塞西爾好不容易平復了,
“你……我……”
他臉色漲紅,
顯然,他已經知道侄子提到布爾戰爭的原因了。
只見貝爾福踱步到窗前,雙手撐住窗臺,看着外面的車水馬龍,
“聽說中國有一句話,‘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以史爲鏡,可以知興替’。多虧了陸教授的這些史學著作,我們才能從中獲得反省、改進的空間。”
塞西爾瞬間臉色黯淡下來,
能聽出來,貝爾福想盡快將布爾戰爭的問題解決掉。
一朝天子一朝臣,
還能說什麼呢?
塞西爾嘆氣,
“是啊,那裡確實已經變成了大英的傷口。”
他只能說出迎合的話。
貝爾福不由得勾起嘴角,
混亂的黨爭是內耗,有序的黨爭是階梯,
自己不會讓英國變成大明的。
這麼想着,他的目光掃過《日本文明的天性》,又想起了“以史爲鏡,可以知興替”那句話,遂緩緩道:“說句實話,我們真的要感謝陸教授。”
塞西爾“額……”了一聲,
良久,他承認道:“確實該感謝。”
“他是真爲了我們好啊!”×2
兩人異口同聲。
……
布萊雅路。
長谷川辰之助、島崎藤村、正岡子規,
三個日本人聚集於此。
他們也已經讀完了《日本文明的天性》,對書中的洞見奉若神明。
只是裡面有一些個觀點,還是讓三人有些彆扭。
島崎藤村詢問道:“陸教授,不知爲什麼,我感覺你的書裡帶着一些對日本國的敵意和矮化。”
另一邊的夏目漱石正在逗弄吾輩,
他有些不滿地說:“島崎君,我勸你想好了再說話,陸可是著名歷史學者,怎麼可能不客觀?”
陸時聽了,在心裡咋舌,
自己對日本怎麼可能不帶有一絲絲敵意呢?
儘管他已努力保持了客觀,但有些情緒還是無法完全剔除。
他聳聳肩道:“島崎先生可曾讀過我的《萬曆十五年》?你有沒有在其中讀出我的惋惜?”
島崎藤村撓撓頭,
“坦白講,並沒有。”
他好奇地問:“陸教授,爲什麼這麼問?”
陸時笑着回答:“可我當時確實抱着極度惋惜的心情來寫大明歷史的。當然,更多的是一種無奈。申時行、張居正、萬曆……對大明,他們都無能爲力。”
一旁的正岡子規點頭, “確實,代入到中國人的身份,很難不惋惜。”
陸時繼續問:“那,島崎先生爲什麼沒有讀出來呢?”
島崎藤村說道:“我又不是中國……唔……”
他明白陸時想說什麼了,
讀《萬曆十五年》,讀不出其中的惋惜;
讀《日本文明的天性》,卻能讀出其中的敵意和厭惡。
兩者爲什麼有區別?
說到底,是屁股決定腦袋的問題。
島崎藤村說:“陸教授,你莫非想說是我太敏感了?”
陸時笑笑,沒有接茬,
這種問題最好還是別正面回答。
島崎藤村嘆了口氣,
“
‘日本人的宗教觀念是一個矛盾體。一個日本人,可以無障礙地利用多種宗教,如孩子出生去神社、結婚去教堂、死亡時找和尚超度。日本的國教神道教實際上多神教,原則上誰都可以成神。’
”
這麼長一段,張口就來。
陸時驚訝,沒想到對方甚至都背過了。
他說:“這段不對嗎?”
島崎藤村搖搖頭,解釋道:“沒什麼不對。但我覺得陸教授的寫法有問題。你的文字難免讓人產生‘日本人對宗教的信奉是功利的’這一想法,甚至會讓人想,‘日本人沒有強烈的善惡觀’。”
陸時:“……”
自己寫這段的時候可沒有那些想法,
樂觀描述而已,確實是對方敏感了。
但想想也對,日本雖然受到中華文化的很大影響,但並不特別強調聖人的教誨、道德的基準,
信奉儒家,似乎只是因爲它實用?
如果真是如此,那“功利”一詞並沒有錯。
陸時看了眼島崎藤村,心說,還是日本人自己瞭解自己。
他輕咳一聲,
“那,島崎先生,你覺得應該怎麼寫?”
島崎藤村立即來了精神,回答:“陸教授,你可曾聽說過淺草寺?”
陸時點頭,
“當然,傳說是漁民在隅田川中發現了一尊觀音像,於是建造了淺草寺來供奉這尊神像。”
島崎藤村不由得得意,
他說:“看來,淺草寺的大名連陸教授都知道。不過,你一定不知道淺草寺旁邊還有一座淺草神社。”
陸時微微感到尷尬,
“我知道。”
島崎藤村呆住,
“啊?”
陸時說道:“淺草神社裡供奉的神就是在河裡撈出了佛像的漁夫。島崎先生,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好了。”
島崎藤村看陸時真的對日本非常熟知,難免有一絲絲心虛,
他小心翼翼地說道:“陸教授,誰都可以成爲神,並不是鼓勵大家功利地信奉神明,而是鼓勵大家虔誠,只要虔誠、忍耐、認真,就有上升的空間。”
神特喵的“上升空間”!
陸時看了眼對方,
“島崎先生,這話放在幕府的統治下來考慮,你自己相信嗎?”
“啊這……”
島崎藤村說不出話來了。
陸時倒是也無所謂,
“當然,你可以和我持有不同觀點,求同存異嘛~”
這話說得很大度。
島崎藤村說:“可是……”
話音未落,便被正岡子規呵斥:
“島崎!”
島崎藤村不由得臉色一變,忽然雙手放在膝蓋上,對陸時深深地鞠躬,
“轟動你私密馬賽!”
陸時無語,
“沒事,沒事,正常的學術交流而已。”
一旁的長谷川說:“陸教授,讓他道歉吧。你願意爲了日本寫書,不吝才學、指點迷津,我們怎能對你如此不敬?這本書……”
話還沒說完,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陸教授。”
聽着有幾分耳熟。
陸時回憶了幾秒鐘,這纔想起是劍橋大學的校監斯賓塞·卡文迪許的聲音。
他過去開門。
卡文迪許與他打個照面,立即說道:“陸教授,好久不見。”
陸時讓開大門,
“校長請進。你找我有什麼事?”
卡文迪許閃身進屋,同時說:“之前有兩位學者,分別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哈洛·蓋爾,兩人的學術觀點有極大分歧,所以便想借劍橋的地方,給他們開一個辯論會。”
陸時頭疼,
果然,兩個老哥發現線上互噴不過癮,改成線下約架了。
就知道自己的預感不會錯。
就像寫小說、戲劇,有個契科夫之槍原理:
如果在第一幕中看到槍,那麼在遵循傳統的三幕結構的故事中,它應該在第三幕中使用。反之亦然,在第三幕中開槍的行爲應在更早的時候完成鋪墊。
簡單講,只要立下了flag,就要回收。
陸時的預感就是契科夫之槍。
他問:“所以?”
卡文迪許露出笑容,
“我這不是來請你出山‘當裁判’的嗎?你或許知道,他們兩個雖然都沒有明說,卻都把你在《鏡報》上打的廣告當成……唔……”
卡文迪許停住了話頭,
“有客人?”
三個日本人趕緊站起身來。
正岡子規道:“陸教授,我們此來就是想表達對你的感謝,同時與你和夏目君道別。我們要回日本了。”
陸時點頭,
“好,那後會有期。”
夏目漱石起身,
“我去送一送你們吧。”
正岡子規連連搖頭,說着“不用不用”,拉長谷川辰之助、島崎藤村離開布萊雅路。
出得大門,長谷川回頭看了一眼,
“剛纔……剛纔那個是劍橋的校長?”
正岡子規點頭,
“似乎是。我剛纔聽到了‘校長’、‘劍橋’這些詞,但我的英文一向很弱,隔得又遠,不能確定。”
他轉頭問島崎藤村:“你聽到了嗎?”
島崎藤村正想着心事,
被問到,他才恍然回過神來,點點頭,
“是劍橋的校長,沒錯。沒想到陸教授的交遊竟然如此廣闊,連劍橋校長都是其座上賓,他能抽出時間來撰寫《日本文明的天性》,真是給足了面子。”
正岡子規說:“最重要地,書裡有很多對日本文明的批判和鞭策,我們要知恥而後勇。”
如果陸時在場,恐怕很難繃得住,
這幫日本人怎麼越被吐槽越是來勁?
受虐傾向?
正岡子規低聲道:“陸教授,一個真正有國際主義精神的學者,嘔心瀝血創作《日本文明的天性》。他是真的爲了我們好!”
長谷川、島崎藤村跟着大點其頭,
三人視線交流,忽然,一起轉向布萊雅路的大門,深深鞠躬,、
“阿里嘎多夠咋衣麻斯!”
聲音不小,嚇到了過路人。
有一個喝醉了的船員恰好路過,看到三個矮小的日本人弓着腰,對着布萊雅路鞠躬,好奇地舔了舔嘴脣,
於是,無數個類似“陸時高義助他人”的故事在腦海中醞釀而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