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神帝一怔,莫名的卻有些驚喜,連忙拆開來一看,只見那紙張上,只寫着兩行娟秀纖細的小字,在青白的信紙上,卻是那般自然動人。
自君相別後,鏡奩久不開。
他又是一怔,不由得讚了一聲她的聰慧,卻忽而覺得溫暖起來:那個女人,終於能主動的爲自己打開心扉了嗎?怔過了,他這才擡起頭來,淡淡的叮囑下面的南爲。“今晚上與金戈的宴飲撤消了吧,朕休息一晚。”
禁衛軍隊長也是一怔,卻似明白了,應命。
“你說……做這個皇帝,究竟是爲了什麼?”星神帝卻將那些卷冊一掃,專心致志的看着那兩行詩,慢慢問道。
南爲一怔,覺得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便猶豫着要不要回答。
星神帝忽而重重的嘆了一聲,搖頭。早些年想做皇帝,只是要證明他可以比那個大漠上的戰神,他的哥哥更優秀,更堅韌,更有魄力。可一旦打敗了那人,卻覺得生命裡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和動力,他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卻茫然的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
然而……生命何嘗不是一場華麗的戰鬥,有人爲之生,爲之死,爲之傾倒瘋狂。而現在的他,也許就在期待着這一場生命的饕餮聖戰。
雖然這場戰鬥,是以彼此的生命爲代價。不過……
人生能奮力一戰,也不枉了。
好吧,雨來之間,就讓風更猛烈些吧,他期待着。
戌時一到,夜菊倚欄之間,就出現了兩個身影。
星神帝這次只帶着南爲前來,打着一盞宮燈,輕服簡從的來到夜菊倚欄前面。
清妍正躺在樓下的軟榻上讀書,那侍欄起來挑燈,忽而就見了門外的星神帝。
“娘娘,皇上來了!”侍欄一怔,忍不住高興起來,連忙喚榻上的清妍。
莫名的,清妍的手卻是一抖,終於放下了書卷,緩緩的站起來迎接。
都這個時辰了,皇上卻是空腹來的,清妍吩咐下幾個小菜,也隨着他吃了幾杯酒。
戌時過半,他兩人便攜着手上樓去,安寢了。
夜色似乎很長,漫無邊際的,沉重的。
終於又過了半個時辰,樓下的侍欄也累了,吩咐下伺候起夜的人,她便也放下了手裡的活計,睡去了。
整個夜菊倚欄慢慢安靜下來,樓下的大堂裡只亮着兩盞燈,那樓上卻是漆黑一片的。
忽而,清妍慢慢披上了一件外衣,光着腳慢慢下榻來。她看了枕邊熟睡的人一眼,終於悄悄的摸到那個人的衣服上去,掏了掏,從他腰間解下一個寶帶荷包來,那裡面一塊沉甸甸的東西壓着她的手掌,她倒出來一看,一枚星子形狀的令符,安靜的躺在她的手心。
莫名的,清妍的眸子卻是一溼,復又將那星符裝回去,想了想,終於藏在了架子上的一摞書下。她的心卻忽而痛起來,睡不着,裹着衣服便在書案前坐下來,外面月光皎然,風從縫隙裡透進來,讓人寂冷。
她慢慢摸到枕頭下去,將那塊最貼身的鮫帕拿過來,鋪在了桌面上。想了想,她終於沾了墨,在那帕子上慢慢的寫下了兩句詩。
寫完了,她人就怔了,看着那帕子上的墨跡慢慢洇開來。忽而,她的淚就撲簌簌的跌落到帕子上。
“皇上,早朝的時間要到了。”
隔着門,侍欄在外面畢恭畢敬的叫着,等候星神帝
的傳喚。
星神帝慢慢睜開眼,有些昏暗的閣子外燈火輝煌,似乎有不少人等在那裡了。他低了低頭,只看見清妍一個削瘦蒼白的背。即便是睡覺時,她也總不肯正對着他。
他有些失落,從牀上爬起來,替她掖好被子便跣足下來。門開了,侍欄並一干宮娥無聲無息的進來,爲他將換下的衣服摺好,又捧上仕宦端來了朝袍冠冕,仔細的爲他換上。
侍欄已經捧着托盤上來,伺候他擦面漱口。下人便要捧着他的便衣下去,他卻忽而阻止了對方,下意識的往那衣服腰間摸去,要解那荷包下來。
然而……卻竟沒摸到。
星神帝明顯一愕,臉色就變了。那侍欄瞧他的臉色不對,連忙上來,“皇上?”
星神帝陡然一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卻是去看牀上的清妍。隔着牀紗,清妍的身子埋沒在一團暗淡裡,看不分明。
他終於搖搖頭,又擺擺手。將那清妍再看了一眼,終於隨着下人出去了。
牀上的清妍聽得門響,終於從黑暗裡睜開眼來,她慢慢的揪緊了身上的錦被,終於再次閉上,淚流滿面。
夜幕……再次降臨。
清妍將那星符緊抱在那塊帕子裡,翻覆的看。
忽而,聽得門窗動了動,厲雲無聲無息的掀開簾幕,站在月影裡。
“昨夜,那個男人來過了。”
他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一出口就忍不住傷害她。厲雲暗自攥緊了手,卻還是面無表情的繼續強問道。“得手了嗎?”
清妍顫抖了一下,捧着手站起來,只是看着他。厲雲被她看的有些刺痛,下意識的側了目光,喃喃,“怎麼……還沒的手嗎?快沒時間了。”
然而,清妍終於緩緩的走過來,張開手,將帕子遞給他。
厲雲一怔,連忙接了打開來,那星符閃耀着沉舊溫潤的光芒,似乎在手間把玩的圓潤了,帶着一股子沉舊的檀香。
他終於微微一喜,抽手將那星符拿出來,順手將帕子退回去,“謝謝你了,貴妃娘娘……你的名字,將會被永遠記錄在星野史冊裡。”
然而,對方很用力的搖搖頭,倏然奪過他手裡的星符來,端端正正的放在帕子正中,緊緊的包好了,才慢慢的放入厲雲手心,將他的手掌壓緊了。
清妍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着,冷的像一塊冰。厲雲不明白她的用意,終於還是將那帕子一起塞到懷裡,卻沒見清妍眸子裡一閃而過的失望。
他面對着她,卻再也無話了,可不想走。倏然,兩人間就是尷尬的沉默,卻不敢凝視。
清妍緊盯着他握着海霜劍的手。那雙手,那柄劍還是如舊的,可這個人……她莫名的哀傷起來,終於鼓起勇氣轉身,喃喃。“請你……離開吧。”
厲雲慢慢攥緊了手,手掌裡似乎還有她冰冷的溫度。他終於忍不住,輕輕的上來,將她微微一抱,一碰卻又離開了。
“這是……回禮。事成之後,我會遵守約定,三禮六聘……娶你過門!”
他卻又忍不住傷害了她,再也沒有勇氣停留下來,終於轉身,躍下了二樓的欄杆。
那個擁抱……如此短暫而脆弱,那個人的味道還未曾留下,就消散在了風裡。
清妍終於笑了,無聲無息的笑了,慢慢來到桌前,提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最後的詩句。然後,她從懷裡
掏出了什麼,放在了桌上,連同那信箋一起被鎮紙放住。
外面,月色悄然,已經是上弦月了。
清妍緩緩的來到窗戶前,慢慢用力的拽住了那青白的窗幔,拽,拽。
直到那窗幔無聲撕裂,溫柔的滑落下來,覆蓋了她削瘦的肩膀。
厲雲在夜色裡快速的行着,那宮城的城牆似乎就在眼前了。
他卻忽而停下來,扶住了一棵樹,微微沉思了一下。
似乎……
他突然伸手入懷裡,掏出那方帕子來,將星符胡亂的往懷裡一揣,便對着月光,仔細打量那帕子。
帕子上,竟然是有兩行字的。他對着月光微微眯眼,倏然怔了。
恨不爲君生,歲歲相別離。
簡短的十個字,卻一下子模糊了他的眼,往事種種呼嘯而來,剎那間讓他不能自已。
那一園子的大波斯菊,那夕陽下的邂逅,那重陽節的分離……
他們是如此珍重着彼此,可到頭來,究竟是什麼將他們分離?
厲雲倏然轉過頭去,遙望着夜菊倚欄的方向,似乎在風裡,那個方向上有菊花肆意盛開,卻又轉瞬凋零,如他們來不及盛開便凋零的。
愛情……
星神帝到夜菊倚欄的時候,只瞧見滿樓的宮娥,卻都積聚在門前的小園子裡。
他有些奇怪,屏退了下人,自己輕手輕腳的摸過去,卻忽而驚詫了。
那滿院子的雜草間,卻有無數大波斯菊肆意盛開着,白的、粉的、黃的、紫的。那些柔弱的花朵卻堅強的挺起頭來,對着月光,對着風,微微的俯身,點頭示意。
侍欄正與別的宮娥唏噓驚歎,“這大波斯菊不是到秋天纔開嗎?怎麼開得這樣早?”
旁人也插進話來,不可思議的,“今早上我還見過呢,一個朵子都沒有,怎麼平白開出這麼些花來?而且比以往開得都要豔,你看,都快將整個園子染色了。”
星神帝默默的聽着看着,卻在一瞬間怔了。
他忽而想起了什麼,再也顧不上那些花,一股腦的朝夜菊倚欄的二樓上衝過去。
二樓的門沒鎖,他轟然打開來,只覺得一股柔軟芬芳的風當面撲來,然而,他的腳步一下子頓住了。
沒有窗幔遮蔽的間子裡,如雪洞一般的覆滿了月光,瘦削的清妍就仰躺在那月光裡,衣衫散亂着。那半扇窗幔覆在她身上,恍若落了一地的白雪。
她就安靜的躺在那裡,臉上帶着似有似無的微笑,雖然委身在塵埃,卻有着如雪般的沉寂,一片片,無聲無息的安詳隕落。
他終於趔趄着走上去,抱起了渾身冰冷的她,骨碌碌一聲,她手心裡有個鮮紅的瓶子滾出來,落在了月光裡。
她一輩子,都未曾染指過這樣豔麗的色彩,沒想到最後,卻……用這樣的色彩,作爲了生命的終結。
星神帝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用力的抱住了她冰冷的身子。清妍的身子有些僵硬了,保持着最後的姿勢,溫柔安靜的躲在他懷裡。
他抱起她,趔趄着朝牀上走去,妄圖用溫暖來換回她失去的生命。然而,他在月光滿地的屋子裡趔趄而行,終於撞到了書案角,那一排毛筆倒伏下去,明晃晃的戳在了案上他那個金色的荷包。
他一瞬間什麼都懂了,攥着那個荷包,看到了同樣壓在鎮紙下的字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