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試戲

陸導接到他的電話很是意外,褚昀當年大火之後拒了很多戲,導演們嘴上說着沒關係,背地裡都會討論他不識擡舉。但陸導自己本就有這個意思,再加上這幾天他人正好在A市,褚昀都主動推銷自己了,他沒有理由拒絕。

陸導包了個酒店會議室,來試戲的不止褚昀一人,還有他曾打過幾次照面的兩位新人演員,褚昀在會議室門口與他們碰上,悄悄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感覺到了壓力。

進門後,褚昀掃了一眼會議室中的人,陸導和兩位副導演坐在一起,還有個他沒見過的女人低頭翻着劇本,身旁背對着門口的年輕男人小聲跟她說了句什麼話,女人擡起頭,眼鏡後的眼睛彎了起來。那個年輕男人正是樑驍,褚昀從他腳上穿的那雙鞋就認出來了。

“人來齊了,那我們開始吧。小唐先來?”陸導發話道。

小唐有些拘謹地彎身點頭,站到了會議室中央。

樑驍終於轉過身來,與褚昀四目相接一秒,他平靜地移開視線,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褚昀微微意外,昨天陸導交待他的試戲片段是需要樑驍搭戲的,看他這般態度,心想是不是他們三人的片段並不一樣。

陸導合掌笑了笑,“是這樣,今天呢,《5-羥色胺》的作者也就是我們的編劇樑悅女士也來了,你們進門前,我們臨時商量了一下,由樑女士隨機指定片段,爲節約時間,記臺詞的功底就不考驗了,你們可以手拿劇本表演。”

話是這麼說,三人心裡卻都清楚,一旦你的表演因爲低頭獲取臺詞而不連貫,基本就沒戲了。

小唐深吸一口氣,從樑悅手裡接過劇本。

鄭修然轉學過來,跟沉默寡言的何隨做了同桌。爲了跟新同桌搞好關係,鄭修然把保姆送來的午飯與何隨分享,久而久之,何隨也能跟他說三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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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週六,鄭修然提出要到何隨家中做客,何隨答應了。

樑驍站在小唐左前方,對着一片空氣,有些遲疑地擡手敲了敲門。家中無人,他忽然鬆了一口氣,從褲兜裡摸出鑰匙,將門打開了。

“進來吧。”

小唐跟隨他進門,慢慢卸下書包,環顧一週又把書包背了回去。樑驍微微垂着頭,見他如此便有些侷促,他抓了抓褲縫,走到沙發旁邊把上頭的髒衣服一把抱了起來。

“何隨……”樑驍要走,小唐欲言又止。

“你坐吧,我去倒水。”樑驍輕聲說了句話,人沒回頭。

樑驍的戲份暫時結束,他退去一邊。

小唐盯着沙發看了好一會兒,緩慢邁着步子過去,把書包放上去,然後虛虛地坐着沙發沿。等何隨出來的功夫,他忍不住擡眼打量這個對他來說過於袖珍的客廳。客廳中有個衣櫃,衣櫃鏡映出來的人變了形,小唐歪了歪身子,看到自己的臉變換了好幾個模樣。

“你中午,想吃什麼?”樑驍這時握着兩杯水出來問道。

“我不餓。”

“哦。”

“……我爸媽給了我零花錢,一會我帶你出去吃吧。”小唐提議道。

樑驍張了張嘴,沉悶地“嗯”一聲。

“好,可以了。”陸導輕聲打斷了二人的表演。

樑驍齣戲很快,與小唐友好地握了下手就坐回原來的位子。

“小唐,”陸導開始點評,“你的形象跟我想象中的鄭修然很相符,剛纔的表演也很完整,對於鄭修然孩子氣的部分,細節抓得很巧妙,但也有表達不足的地方。鄭修然你別看他陽光善良,但他們家都是生意人,他年紀輕輕就知道討好新同桌,比你想得要稍顯圓滑。你剛纔坐在沙發邊兒上,是你自己加的細節對吧?但我認爲鄭修然是不會這樣的,即使他有潔癖。一進門時卸書包又背上的動作已經有點刺傷何隨,鄭修然也發現了,這種時候他無論如何不會再表現出對沙發的牴觸,你明白嗎?”

小唐不住地點頭,“對,陸導說得對,是我沒留心鄭修然內心活動的變化。”

“不過總體還是不錯的,對吧樑悅?”陸導問道。

樑悅笑了笑,對小唐點點頭,“你記臺詞很快,以後能再琢磨一下這種細節就好,先坐吧。”

第二位表演的新人演員心理素質沒有小唐強,3分鐘的表演裡低頭看了兩次劇本,還有一句臺詞講錯了,雖然意思差不多,但作者本人在場,還是讓陸導等人皺了下眉頭。

輪到褚昀。他掃了幾眼劇本就把它放到一邊。

樑悅這次挑的是整部戲的高潮部分,褚昀面上平靜,心裡卻在打鼓。而且這部分樑驍沒有臺詞,只需要他的一個背影就可。

樑驍其實也可以不用對戲,但他還是站了起來,對褚昀輕輕點了下頭。很奇怪,褚昀因爲緊張的神經性腹痛感就那麼緩解了不少。

鄭修然知道何隨有抑鬱症之後,從爸媽手中要來了錢爲他請心理醫生,給他開最好的抗抑鬱藥,何隨在慢慢恢復,但不知是誰在學校裡亂傳,說何隨這個病遺傳,說不定還會傳染,學生們有的真正無知,有的單純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三天兩頭跑到何隨教室門口把他當猴兒一樣圍觀。

鄭修然爲此跟圍觀的人大打出手。

鄭修然不會打架,何隨來幫他,最後兩個人抱在一起捱打。

何隨被人說三道四習慣了,可漸漸有人說鄭修然跟他在一塊久了以後也不太正常,鄭修然倒是不怎麼在意,還勸何隨放寬心。

一週之後,何隨的母親在家上吊自殺了。

學校裡的人見了何隨跟鄭修然兩個就宛如碰到瘟疫一樣躲着走,何隨的病開始加重,但他不忍心再跟鄭修然說。終於有一天,何隨不堪忍受周圍人的指指點點和偏見,想到了自殺。

但他捨不得鄭修然,便把他約出去玩。兩人一起去了海邊,鄭修然見何隨這幾日終於露出一點笑容,心裡也忽然一鬆,兩個人在海邊沙灘上打鬧,玩累了,他們躺在軟軟的沙子上午睡。

鄭修然再睜開眼時,發現何隨不見了。他心裡有種可怕的預感,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往海上一看,何隨正不停地往海里走,海水已經沒過了他的胸膛。

褚昀今天穿了件簡單的黑色T恤和休閒褲,二話不說躺在地上、閉上了眼。下一秒,他的眼睛睜開,歪過頭看向旁邊。身旁空無一人,他猛地驚醒,踉蹌着站了起來。

樑驍站在窗邊,留給他一個背影。

就只有幾秒的時間,褚昀臉上的表情從驚慌到失控,徑直往前衝。但他很快停了下來,低頭盯着自己的腳。鄭修然暈海。

褚昀擡了下腳,身子猛地晃了一下,彷彿能看見海水從他腳上流過。他看到自己的腳變小,變成了十三四歲時的模樣,他大口喘着氣,咬着牙往前看去。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樑驍的背影跟一個女人的身影逐漸重疊在一起,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

“媽!媽媽!”他聲嘶力竭地大喊,但母親沒有回頭,海水漫過了母親的肩膀,她毫不留戀地低頭,整個人沉入海里,他嗓子喊啞了,在海水裡摔了幾個跟頭,他仰着頭往前爬,被海水灌了滿嘴,喉嚨裡爆發出一陣陣嗆咳,海水跟他的淚水混在一起,他心裡越來越絕望,看到海面上籠罩着一大片烏雲,沒過多久就下起了雨。

“何隨!”會議室裡,褚昀摔在了地上,衝着樑驍的背影絕望地大喊,“何隨你回來!你給我回來……”他的聲音在抖,身體無力卻硬要將呼喊吼出來,嘶啞的聲音讓背對着他的樑驍心頭一震。

褚昀撐着地板起來,搖晃着往前走了兩步,他不會游泳,毫無章法地擺着胳膊往前“遊”。

“何隨!你跟我說過什麼你都忘了嗎?!你說謝謝我一直陪着你,還說爲了我也要好起來,你這是在做什麼?啊?!”褚昀眼中的淚還是滾了下來,“你給我回來!我給你請心理醫生,陪你治病,陪你捱打,不是爲了有天看到你在我面前去死!你他媽給我回——”

彷彿有海水灌入喉嚨,褚昀劇烈地咳嗽起來,那聲音聽起來就像真的有東西嗆了他一下。

“好……”陸導有些不忍心打斷,還是出聲道,“可以了。”

褚昀慢慢收起臉上的表情,隨手擦了擦眼淚,過了幾秒後,他在回過身來的樑驍盯視下鎮定地走到陸導他們面前。

這場戲的感情很激烈,陸導沒想到褚昀能發揮這樣好,他看着眼前這位年輕人通紅的眼睛,慢慢道,“非常好,好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褚昀其實還沒從方纔的情緒中抽出來,勉強笑了笑。

“陸導,我說幾句吧。”樑悅忽然笑着打斷道。

陸導有些意外,還是對她點了頭。

樑悅對她自己的作品中每個人的情緒瞭若指掌,所以對這段表演也更嚴苛,“就像陸導說的,你的表演很棒,感情非常飽滿,但是這一切都是脫離了劇本本身來談的。”

樑驍皺了皺眉。

褚昀點了下頭,他現在其實有點明白樑悅的意思。

只聽樑悅又道,“有兩點,第一,鄭修然暈海是一種生理反應,他沒有什麼心理陰影,但你的表演更像是遭遇過跟海有關的不好的事,你演出來的是怕,害怕,恐懼。第二,鄭修然看到何隨要跳海自殺,此時最強烈的情緒其實跟他的臺詞還不一樣,不是責備,是害怕失去他,是‘我不想你死’,而不是‘你在我眼前死了有沒有想過我要怎麼辦’。我覺得這是你需要注意的地方,其他沒有問題。”

樑悅說的這些問題,褚昀都承認,他真誠地衝她笑着點了下頭,“現在我也意識到了,我會注意。”

被自己的經歷影響情緒的表達,拿不到這個角色也只能說明他不夠專業。

劉導這時衝他們三人點了點頭,“你們先回去吧,我們商量過後會挨個打電話通知你們的。”

褚昀三人走了出去,小唐有些羞赧地靠到褚昀身邊去,“我沒想到你演技這麼好,爲什麼這麼多年都不接戲啊?”

褚昀看了看小唐,眨眨眼說,“因爲我們家比較有錢,而我又比較懶,拍戲多辛苦啊,看你們有時候通宵拍戲、忍飢挨餓,我受不了這個苦,偶爾一次還行。”

小唐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劉導他們交換意見,又扭頭看向樑驍。

樑驍好笑道,“看我做什麼?”

“阿驍,你有什麼建議?”樑悅問道。

“姐,你們定就行,不用問我吧。”

樑悅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是嗎,可我看你臉上都寫着呢——“褚、昀、最、棒”。”

“嗯,我是覺得他最好,而且挺明顯的吧。”樑驍乾脆承認了。

“行,那還是聽你這個主演的。”樑悅忍不住調侃他。

褚昀今天被勾起一些消極的情緒,晚上就有點沒胃口,但他不會因爲沒胃口就不吃飯,還是逼着自己做了飯。

飯剛做好,門鈴就響了。

在看到門口站着的人是樑驍時,褚昀一點都沒覺得意外,只是好奇這小孩是怎麼把時間掐得這麼準的。

“褚老師,”樑驍非常厚臉皮地笑道,“我來蹭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