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訶子

司書章已經命人着手準備詔書,等到合適的時機,他們就會在南岸以公主的名義告示天下,聲討北岸的逆賊,然後擁戴正統皇室血脈繼位。屆時,天下崩裂,南北各自爲王。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公主的一言一行都至關重要,她並非在宮中長大成人,流落在外十多載,身上不可能有皇族貴氣。但是司家卻需要她的高貴,言談舉止、待人接物……都必須堪當公主的頭銜。只有這樣才能讓人確信她的出身純正,確實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脈。

施一脈。多麼好的名字,僅剩下她了。

脈脈住進公主院的第二天,司家就派來了數十個負責教導的女官,她們都曾是宮中婢女,會教她儀態舉止和宮廷禮儀。

常人學習這些尚且辛苦,更何況聽不見的脈脈?一日下來她累得腰痠背痛,回房想歇息片刻,剛躺下就又被人喚起來了,說是該沐浴了。

脈脈懨懨起身,臨走時想起一事,吩咐道:“我要草籽。”

婢女不知她要草籽作甚,拿來了呈給脈脈。脈脈高興地抓起一把,推開窗戶灑在窗棱底下,然後仰起頭衝窗戶外招手:“快來吃吧!”

從屋檐下飛來一隻不起眼的雀鳥,跳上窗棱啄食草籽,婢女見狀只道是公主一時興起喂鳥而已,也沒往心裡去,又催了一回便簇擁着脈脈走了。

偌大的浴池,只有脈脈一個人浸在溫水裡,身後七八個美婢各司其職,精心爲她打理髮膚。脈脈盯着水面一動不動,半晌也沒出聲兒,表情怔怔的,直到婢女往她後背塗抹東西她纔回過神來。

脈脈轉過身,盯着她們問:“我背上有東西嗎?”

婢女跪着搖頭,微微擡頭好讓她看清嘴脣,但垂眼看着地上不敢直視:“回稟公主,沒有。”

“真的沒有嗎……”脈脈似乎不信,反手摸上背脊,確實光滑平整,沒有硌手的感覺。

婢女見她狐疑,遂小心翼翼提議:“不若奴婢把鏡子拿來,公主您看一看可好?”

脈脈點頭,起身出水裹上浴袍,坐到一旁由婢女擦拭頭髮。她凝眉想了想,忽然覺得不對,“你們叫我、公主?”

從下船開始,就有人說着公主,她從未往這方面想過,並不覺得是在稱呼自己。但是從她住進這個古怪的院子開始,身邊的人就不斷喊她公主,她的不確定來源於她聽不見別人的聲音,只能模仿口型揣測。有時候她是覺得自己看錯了,或者這是相似的發音,大概代表了其他的意思,就比如女孩子嫁人了以後便不能稱呼姑娘,得稱呼夫人。

但一次兩次還算偶然,次次都這般就不對勁了,脈脈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婢女被她一問顯然有些怔愣,片刻纔回道:“是的……您是公主殿下,奴婢們自然要這麼稱呼您。”

脈脈大驚:“可我不是公主啊。”

她能大驚失色,婢女們卻不可因此亂了方寸,美婢微微含笑解釋:“您確實是大周朝的公主殿下,而且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公主。”

脈脈不明白,又很焦急弄清楚,抓着婢女道:“言哥哥呢?你們叫他來,我問他!”

“是。公主是要傳喚駙馬嗎?奴婢這就去掛燈籠。”

依照大周朝的規矩,公主尚了駙馬,從宮裡搬出來住進單獨的公主府,但駙馬平素是不能與公主同住的,如果公主想見他,就要命人傳喚,如果要和駙馬同牀,就得在府院門口掛上紅燈籠。而一月同牀幾次有規矩,都有專門的教導女官負責管理記錄,如果次數太多,公主會受到女官的責備。

脈脈不懂這些,如今只是一心一意期盼着能見到司瑜言。這時婢女取了兩面海獸葡萄鏡來,一面立在眼前,一面豎在背後。脈脈褪去衣袍,仔細從兩面相映的銅鏡裡觀察後背,只看到了白淨無暇的皮膚,沒有異象。

她鬆了口氣,心情突然好了很多似的,笑着對婢女說:“好了,快送我回去,言哥哥要來了。”

回到寢房,司瑜言還沒到,脈脈屏退了婢女,在牙牀上臥了片刻覺得有些冷,發覺窗戶依然開着。她去關窗,看見那隻雀鳥又來了,這回跟上次一樣,腿上也綁了東西。

“這次不信你了,我背上沒有圖。”脈脈暗自嘀咕,卻還是捉了雀鳥把東西取下來,依舊是一張小紙條,捲成了小卷兒。

她打開紙條,見到短短几個字:勿浸藥,等三日。

“騙人。”脈脈撅嘴不滿,正要扔了紙條,可看見背後似乎又寫了其他的話,她重新把紙條輾平,見到一句話。

——公主,還記得裴景吾講的故事嗎?

脈脈呼吸一窒,腦海裡涌來鋪天蓋地的回憶。景吾師哥的斷指,催人淚下的故事,可憐的姝良人,可恨的皇帝,始作俑者的煉丹道士……還有失蹤的公主。脈脈只覺得心跳飛快,一種答案呼之欲出。

她並不是驟然窺穿了所有的陰謀和秘密,實在是身邊衆人的行爲太古怪,推着她讓她往匪夷所思的地方想!她不過是最不起眼的小小女子,普通的就如滄海一粟,甚至她還沒有普通人好,她是殘缺的……可是爲什麼所有人好像都對她有興趣,都想讓她待在身邊,甚至據爲己有?

辛復是,裴景吾是,連司瑜言也是……她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

身後一暖,溫熱的軀體覆過來抱住她,熟悉的味道縈繞在側,脈脈下意識攥緊了掌心。

“在發什麼呆?”

司瑜言進屋就見她怔怔站在窗前,好像盯着外頭的什麼東西看,湊上去循着她的視線一望,除卻幽然夜色空無一物。他含笑扳過她身子,俯首而下作勢吻她,她僵着身子沒動,任由他略微冰涼的脣覆上來。

司瑜言親完還見她神遊天外,不禁好笑,捏住她鼻子道:“等傻了麼?知不知道你這樣兒就跟望夫石差不多。”

“言哥哥,”脈脈愈發捏緊了手心,揚眉問他,“你爲什麼娶我?”

司瑜言有些晃神,沒料到她有此一問,愣了愣便笑了:“因爲喜歡你呀。”

這個答案並不使脈脈滿意,她追着問:“爲什麼喜歡我?”

“喜歡就是喜歡,哪兒有爲什麼。”司瑜言不願跟她多作解釋似的,笑着揉揉她腦袋,“淨愛胡思亂想。”

本以爲這樣就行了,哪知脈脈不依不饒,纏着他非要他說明白,他不說她就自己猜來猜去。

“說嘛說嘛!因爲我的臉?可是我不算、很漂亮……因爲我會治病?可是大夫都會的……”

她幼稚的想法惹得司瑜言哈哈大笑,近來的陰霾彷彿也一揮而散,他捧起她的臉龐,笑意斐然:“因爲你是施一脈啊。”

遇到你之前,從未想過要跟別人共度一生,遇到你之後,只求餘生的時日都用來與你長相廝守。就因爲你是施一脈,獨一無二的脈脈。

顯然脈脈誤解了他的意思,有些沮喪:“如果我不是……你還會喜歡我嗎?”

如果不是施一脈,也不是公主,你們還會對我趨之若鶩,還會把我視若珍寶嗎?

“說什麼傻話,你除了是施一脈還能是誰?”

司瑜言最近有些心力交瘁,他此時沒有精力去想其他的,只是竭力想保護好脈脈不受這些風浪的傷害。司書章希望脈脈能以公主的姿態站在城樓上,向天下人宣示身份,鼓舞北上征戰的將士。但司瑜言卻只希望她如一個平凡女子般生活着,沒有顯赫的身份,不屬於大周朝,也不屬於皇室,更不需要爲所謂的國家大事做出犧牲。她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她是他的小妻子,就該一輩子無憂無慮。

思及此處又沉重起來,司瑜言沉沉一嘆,擠出笑容問脈脈:“今天累不累?做了什麼?”

脈脈一一告訴他,他忽然想起一事,問:“是不是該浸藥了?”

不能讓她知道後背的秘密,否則她該有多傷心。那些傷疤代表着她從什麼樣的魔窟逃出來!她天真地以爲每個人都是發自內心地對她好,如果曉得了他們只是利用她罷了,她會怎麼想?

脈脈想起紙條上的字,她手腕微微顫抖,眼眶開始發燙,好像就要被眼淚灼傷。她匆匆垂眸,低低“嗯”了一聲:“我知道了。”

此夜沒有熱烈的情-事,他們只是靜靜相擁,在黑暗中享受着擁有彼此的時光。司瑜言的臂彎裡摟着脈脈,拉起她的手指放在脣邊纏綿,他以爲她睡着了,悄悄低語:“對不起,把你捲入這些……對不起。”

他喃喃道歉,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額頭,憐惜親吻。

她確實閉着眼,兀自沉浸在無聲無光的黑暗世界,悄然落淚。

爲什麼道歉……他對她做錯了什麼?

她瞞着他的,只有會用手摸脣語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他瞞她的,不知會有多少?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把小孔雀放出來溜溜了,o(n_n)o哈哈哈~

有點猶豫後面這部分怎麼寫,大綱是打算往死裡虐的!但是寫到現在覺得他們都有了生命,小孔雀這麼深情,脈脈這麼善良,酒叔實在是虐不下手啊啊啊啊啊……最後,可能大概,酒叔會不按大綱寫了,讓他們很甜蜜的結局,不經歷太大的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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