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子,一身乾淨整潔的雨過天晴色長袍,頭髮也梳的齊整,一眼望去,讓人感覺這是個膚色有些黝黑的讀書人,哪裡還能看出前幾日的落魄模樣。
“珞娘,這是我幼時最好的朋友,那時候我們都叫他耗子,他大名叫歐浩,浩氣長存的浩。”
杜軒上前親熱的拍着歐浩的肩膀,跟白瓔珞介紹着。
雖一別多年,可這幾日已經見過了幾次面,提起幼時的事,兩人都印象深刻,是故這幾日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與幼時並無分別。
“歐大哥……”
白瓔珞柔聲喚着,上前行了福禮。
早已知曉白瓔珞的身份,歐浩忙錯身避過,有些侷促的擺着手道:“夫人,當……當不得您如此喚,就像軒子一樣,喚我耗子就行。”
歐浩窘紅的面孔,配上他詼諧的綽號,身後,流鶯幾人低聲笑了起來,一時間,歐浩原本黝黑的臉,似是顯得更紅了。
“歐大哥,軒郎這般喚你,是你們幼時的情分,我若跟着這樣稱呼,倒顯得我沒規矩了。軒郎和我說了好些小時候的事,聽說你經常像大哥一樣護着一起玩的夥伴們,那麼多年的感情,這麼一句表達敬意的稱呼,怎麼就當不起了?”
伸手請歐浩坐下,白瓔珞笑道:“既然到了府裡,以後便是一家人了,歐大哥切莫客氣,就當和從前一般一樣便是。”
杜軒到白家莊以後就安定下來了,而歐浩,在外面多飄蕩了幾年,是故,人情冷暖,歐浩體會的更加深刻,白瓔珞的話,歐浩也不敢盡信,坐在扶手椅中,他仍舊都只沾着半個身子,帶着一絲謹慎。
白瓔珞看到,也不勉強,只等着時日久了他能習慣。
說了會兒話,白瓔珞拽了拽杜軒的袖子,二人起身,招呼着歐浩朝前院而去。
前院東廂房有一處清靜的院子,喚作落雁居,吩咐了隨遠去請歐浩時,白瓔珞便吩咐了小丫鬟和婆子們去收拾了出來。
“準備的倉促,今兒歐大哥便湊合一晚,若是什麼缺的,你告訴我,明兒再添進來。”
溫婉的說着,白瓔珞看了杜軒一眼,轉身帶着丫鬟們回了屋。
過了三更,杜軒纔回來。
見白瓔珞還沒睡,杜軒面上的歉意又深了幾重,“我想着你早睡了,便和耗子多聊了會兒。珞娘,以後我若是回來的晚,你不用等我,先歇着便是。”
白瓔珞笑了笑,揚聲吩咐了流蘇進來服侍杜軒淨面更衣。
待到歇下,便聽得杜軒如釋重負一般的長舒了一口氣,“珞娘,謝謝你。”
“好,我知道了,你只用你這一輩子的情意來回報我便是。”
打了個哈欠,白瓔珞偎在他的懷裡,漸漸的睡了過去。
杜軒低頭看着懷裡小女人恬淡的睡顏,心裡的感慨無以復加,徑自想了會兒,不知過了多久,牆角的蠟燭燃到盡頭滅了,屋裡陷入一片黑暗,杜軒也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杜軒卯時便出門了。
白瓔珞剛起身,便聽聞小丫鬟通傳,說歐浩來了。
“弟妹,府裡若是有什麼雜事,你便吩咐我去做吧,我實在是閒不住。”
歐浩開門見山的說道。
“歐大哥,不着急,我還有些話想問問你呢。”
白瓔珞笑着,一邊請歐浩坐下,一邊吩咐沉香上茶。
歐浩有些忐忑不安的坐下,連手腳往哪兒放都不知道了。
“歐大哥,軒郎說,幼時的夥伴,那年官府徵丁時都逃出蚌城了,如今,你和他們可還有聯繫?”
白瓔珞正色問道。
神情一怔,歐浩點了點頭,話語晦澀的說道:“那年,我們統共逃出來了十二個人,如今,有聯繫的,唯有我和黑子他們四個人了,其他人,不知……不知是死是活。”
說着,歐浩的情緒低落起來。
心內暗歎,白瓔珞對當年發生在蚌城的事,頓時不解起來,“歐大哥,蚌城的事,軒郎跟我說的不大詳盡,你能跟我說說嗎?官府徵收珍珠,可要用不着使那樣極端的法子吧?後來呢,又發生了什麼?這麼多年了,你們就沒回去嗎?你們的家人,定然也是惦記你們的。”
提起家人,歐浩頓時紅了眼眶。
當年發生的事,定然讓人不堪回首,一時間,白瓔珞有些後悔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歐浩長呼了口氣,低聲說道:“起初,官府只是徵丁下海去打撈海蚌取得珍珠,可後來,眼看得到的珍珠越來越少,品相也越來越不如從前,那些人便急眼了,趕着爹爹他們往深海區去。那時,每日總有三五個人回不來,人手越來越少,村裡會水性的孩子們,也都被抓了去,我們十幾個人,都是平日裡在一起玩,又腦瓜機靈些的,我娘瞧出不對來,便讓我們趕緊逃出去,我們十幾個人便摸黑進了山。”
眼前浮現出了當日的情景,歐浩的眼睛裡充起了一層血紅,面目也變得有些可怕,“我們走的那日,正是我爹他們往更遠處下海的日子,我們幾個心裡都不踏實,也沒敢跑遠,就在山裡藏了幾日。後來有一天夜裡,我們又趁黑溜回去了,回去才發現,整個……整個村子裡的人都死光了,被那些官兵擡着扔到了海里去。”
“海水泡爛了人的身體,散發出陣陣惡臭,伴隨着海水的鹹味兒,空氣中,都瀰漫着一股讓人窒息的味道。”
“後來,官兵還一把火燒了村子,片瓦不留。我們十幾個人眼睛都紅了,卻不得不強忍下來,因爲我們知道,我們衝出去也是一死,到時候,就更沒有人替我們的爹孃報仇了。”
兩隻手緊緊的攥着,隱約還能聽到骨節響動的聲音,歐浩的聲音中,泛出了一股陰鷙的寒冷氣息,“後來,官兵走了,我們又跑去了海邊,想着會不會有一絲希望。可是,看到的情形,是我永生難忘的。”
嘴脣都被咬的滲出了血絲,歐浩有些咬牙切齒的說道:“那麼多人的屍體,都泡腫了浮在水面上,有海鳥在頭頂盤旋,不時的下去叼肉,還有大膽的魚從水裡躍起,說不出的熱鬧。可被吞食的那些人,卻是我們最親最愛的人啊……”
說罷,歐浩自嘲的笑了笑,“如今,我們唯一慶幸的,是爹孃雖然不得善終,卻死得其所的歿在了海里。我們村裡的舊俗,人死了,化成灰也要灑在海里,去海的深處尋找我們漁民的祖先,雖然不能爲爹孃養老送終,可終於還是讓他們的屍身葬在了海里。”
歐浩的話說完,屋子裡陷入了長久的靜謐。
從前只是可憐杜軒和歐浩的身世飄零,可知道了發生在蚌城的事,白瓔珞的心裡,就不止是痛了,對那些官兵那般慘無人道的做法,還有那些漁民的無辜喪生,白瓔珞有着感同身受的憤怒和悲愴。
白瓔珞擦着眼角的淚,擡眼安慰着歐浩道:“歐大哥,人在做天在看,那些官兵惡有惡報,定然會受到懲罰的,你也莫沉浸在過往的悲痛中難以自拔了,一切都要往前看。”
歐浩苦澀的笑了笑,“我會的,我爹孃兄長還在天上看着我呢,我一定會爲他們報仇雪恨的。”
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如今追溯起來,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線索,報仇一事,說起來便爲時尚早。
可這樣的滔天仇恨,是絕無可能放棄的,白瓔珞也不打算勸慰,點了點頭,轉而問起了與歐浩有聯繫的那四個人。
“黑子他們四個在陀陽,不是店裡的夥計,就是在給人做工當學徒,我們一年半載的會捎一封口信,知曉對方的去處。去歲臘月,他帶信給我,說聽聞軒子在京城,讓我來京城尋軒子,大家在一起,也有個照應,所以,我就來了。”
說着,歐浩撓了撓頭,“小時候在一處玩,我們都說軒子是我們的軍師,他爲人最穩重多謀,所以,便是報仇,也要他給我們思慮一番。”
“仇,是一定要報的,但是,要從長計議。歐大哥,既然已經尋到了軒郎,當務之急,是讓你們這些失散的兄弟們再聚攏在一起,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將來做什麼事都會事半功倍,所以,報仇的事,如從前一般,深深的埋在心裡吧,一切,只待來日。”
不知曉是白瓔珞那句“兄弟”暖了歐浩的心,還是她說“一切只待來日”讓他覺得有了奔頭,歐浩的眼睛瞬時溼潤了。
這個剛剛講述着多年前那樁慘案時還面露猙獰的男子,此刻卻像是見到了家人一般的,心中的委屈有了發泄的去處。
歐浩低垂着頭點了點頭,一滴淚倏地打落在了衣襟上。
白瓔珞注意到,故意當做沒看見一般別開了頭,一邊,卻喃喃的唸叨着那個有些熟悉的地名,“陀陽,陀陽……歐大哥,可是梧州的那個陀陽?”
歐浩擡起頭,看着白瓔珞點了點頭。
白瓔珞頓時喜上眉梢,“梧州那兒有我們的鋪子呢,歐大哥,你將地址告訴我,寫了信我讓人捎去梧州鋪子裡,吩咐掌櫃的差人去找,要不了多久,他們定然就能尋來了。”
“真的?”
歐浩的眼中,迸發出了喜極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