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怒反笑,白瓔珞的面上,露出了一抹篤定的笑容。
胡大掌櫃從眼角的余光中注意到,心裡突的跳了一下。
屋子裡有些靜謐,鼻尖縈繞着薰香的淡淡氣息,耳邊,是院子裡丫鬟們來回走動的聲音,一時間,愈發襯托的屋內有些安靜的嚇人。
胡大掌櫃走南闖北這麼些年,什麼陣勢沒見過,可這會兒,面對着白瓔珞這樣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心裡卻頓時有些忐忑起來。
炭盆裡的銀絲炭,嗶嗶啵啵的燃着,不經意間,“啪”的炸了一聲,胡大掌櫃一激靈,只覺得脖子裡瞬時滲出了一層薄汗,讓他有些不舒服的扭了扭脖子。
“胡掌櫃,你們雖然是跟着祖母過來的,可如今,卻不算是靖安侯府的人,如果我沒記錯,你和祖母,是簽了五十年的約的吧?”
白瓔珞端着茶碗抿了一口,慢悠悠的放回桌上,擡眼開着胡大掌櫃慢條斯理的問道。
心中一驚,胡大掌櫃的面上,浮起了一絲認命的頹敗。
“是,當年老太太嫁入靖安侯府時,老奴等八位掌櫃的,都一併與老太太簽下了契約,五十年後,老奴等人便算是自由身了,即便還在老太太手下任事,也不是主僕關係了。”
胡大掌櫃低聲回話道。
“那如今,期限可到了?”
白瓔珞擡眼看着胡大掌櫃問道。
“這……尚未到期,離約定之日,還有十個多月。”
胡大掌櫃有些不情願的囁喏道。
豪門大戶裡,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有些簽下了契約的掌櫃的,約定之日未到,卻因爲身體不適,抑或是其他可以通融的原因,主家也都會格外開恩,將原本契書上規定未滿的日子一筆勾銷,仁義些的主家,還會另外給老掌櫃的一筆養老費。
胡大掌櫃正是這樣想,所以,纔有恃無恐的想要請辭,可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是真的請辭,還是藉此倚老賣老讓白瓔珞難堪,便只有他自己個兒心裡清楚了。
“你身子不適想要提前請辭,按說也不是不可以,可我如今剛接手了這些產業,千頭萬緒的,也沒那麼快能理清頭緒,所以,倒是對不住了,還要麻煩胡掌櫃多做些日子,等到了期限,我必定給胡掌櫃一筆豐厚的養老銀子,讓您安安心心的回家含飴弄孫,如何?”
白瓔珞的話說的無比客氣,可話裡話外,卻透着一絲不容置疑的肯定,再加上有那份白紙黑字的契約在,胡大掌櫃本就理虧,原本準備好的一肚子應對的話語,頓時都有些說不出口了。
囁喏了半天,胡大掌櫃無奈的低嘆了口氣,站起身衝白瓔珞拜道:“既如此,老奴必定一如從前的認真謹慎,當好這最後一年的差事。那老奴這就退下了,明兒就準備回去了。”
白瓔珞點了點頭,“那便不多留了,晚膳時分,我會讓小廚房送一桌酒席去您屋裡,算是我給您的踐行宴。”
“老奴謝過六小姐。”
拱手一拜,胡大掌櫃出了蘭心閣。
“怎麼了?我聽着院子裡鬧哄哄的……”
想起方纔院子裡突然響起了一陣嬉鬧聲,白瓔珞轉過頭看着流鶯問道。
流鶯笑而不語,轉過頭衝門外喊道:“進來吧。”
屋簾掀起,一身簇新新衣的白秀進了門,耳邊,流鶯歡喜的說道:“小姐,您是不知道,秀娘從家裡帶了好些東西呢,給屋裡的姐妹們都帶了小禮物,方纔小丫頭們忘形,就在院子裡笑鬧起來了。”
“秀娘有心了……”
笑着稱讚了一句,白瓔珞擡眼看向白秀,便見她眉眼間難掩歡喜的點了點頭,頓時,白瓔珞只覺得心裡像是落下了一塊大石頭。
屏退衆人,屋子裡再度安靜下來,白瓔珞招了招手示意白秀走到身邊來,迫不及待的問道:“可見到陶老先生了?他怎麼說?”
將自己和李大壯是託了誰,又於哪天去了陶鎮,以及每次會面時陶老先生都是怎樣的說辭,白秀詳細的說了一遍,及至最後,白秀有些惋惜的說道:“陶老先生說,他如今歲數大了,也禁不住折騰了,所以,不能爲小姐效力了,還請小姐見諒。不過,他可以差他的兒子前來幫忙,看看小姐有沒有什麼用得上的地方。”
見白瓔珞靜默不語,白秀動了動嘴,又猶豫着將話縮了回去。
白瓔珞注意到,笑了笑道:“秀娘,你如果有自己的看法,大可說來聽聽,無妨的。”
輕咬着嘴脣,白秀躊躇着思忖了一下,面帶希冀的說道:“小姐,奴婢倒覺得,陶老先生說他歲數大了禁不住折騰,只是個託詞。奴婢妄自揣度了一下,是這麼認爲的:陶老先生定是想啊,小姐便是要請人打理自己名下的一些田林莊鋪,可到底您是要出嫁的女兒家,又能有多少產業呢?所以,老陶先生怕大材小用了,便不想來。可是,再換個角度想,說不定能借此機會和靖安侯府牽扯上關係,所以,陶老先生又有些心動。”
停頓了一下,見白瓔珞聽的認真,白秀繼續說道:“再加上奴婢和大壯請了人,三番兩次的去遊說,陶老先生見咱們這般有誠意,所以,便想出了這麼一個折中的法子。全當是投石問路,讓他兒子來打探打探是什麼情況,若是好,他再出山,也不算跌份兒,若是不好,他兒子終歸還年輕,以後有的是辦法從小姐手下離開呢。”
歪打正着,沒想到正好如了自己的意,雖如今不知道來的是陶老先生的哪個兒子,可白瓔珞仍舊滿心的歡喜。
此刻聽白秀說了這一大通,沒想到她想的這麼通透,白瓔珞又有些意外之喜,當即毫不吝嗇的誇讚起來,“難爲你想了這麼多,看來,也是個心思細膩的,將來,我屋裡若是有什麼事要交代給你,看來也能放心了。”
白瓔珞這句話,對白秀而言,無疑是天大的體面,當即,白秀就磕頭謝道:“謝小姐擡舉,奴婢定然好生當差做事,不辜負小姐的一番厚愛。”
待到白秀起身,白瓔珞纔有些忐忑的問道:“不知道,陶老先生囑咐了哪個兒子來?”
“陶老先生膝下共三個兒子,此番跟着我們一併來的,是小兒子,陶見銘。”
白秀如實回話道。
心裡的驚喜無法言傳,白瓔珞深吸了幾口氣,纔將心裡的那份歡喜壓制住,“長途奔波,你們也累了,這便下去歇着吧,去傳話給陶見銘,未時二刻,讓他到慶安堂正屋請安回話。”
“是,奴婢遵命。”
屈膝行了福禮,白秀起身出去了。
未時二刻,白瓔珞見到了陶見銘,那個前世時名震京城的永記大掌櫃。
陶見銘聲名最轟動的時候,也才二十出頭吧?真是年少有爲呢……
打量着面前的男子,白瓔珞的心裡暗自感嘆着。
陶見銘約莫十八九歲,面相端正,一雙濃眉大眼本添了幾分凶氣,可掛在脣邊的淡淡笑意,卻將那肅殺之氣化解於無形,反而讓他整個人顯得本分可信,反而多了幾分忠厚感。
可是,能當上永記大掌櫃的人,怎麼也不可能和忠厚沾上太多的關係,白瓔珞粗略的打量了幾眼,便低垂下了頭,靜靜的聽着白老太太問話。
“你叫什麼名字啊?打哪兒來?”
慈聲問着,白老太太有些狐疑的看了白瓔珞一眼,似是在無聲的問:這麼年輕,又不知根知底,靠得住嗎?
“晚生陶見銘,是陶鎮的人,從前是陶鎮十八鋪的二掌櫃。”
陶見銘恭敬的回話道。
一身竹葉青的棉袍,頭上戴着一個皮帽,可自進了屋,陶見銘便取下帽子遞給了門簾邊的小丫鬟,此刻說起話來,也是大方有禮謙和有度,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的畏縮和侷促,可見,平日裡也是見過大場面的。
“陶鎮十八鋪?你說的,可是京郊那個陶鎮?京城東大街那個叫做懷舊閣的古玩鋪子,也是你家的?”
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白老太太來來回回的打量了陶見銘好幾遍,驚詫的問了起來。
面上絲毫不顯得意,陶見銘點了點頭,“正是。”
陶鎮十八鋪,顧名思義,只有十八家鋪子,可是,這十八家鋪子涉及各行各業,米糧鋪胭脂水粉鋪還有古玩店玉器行什麼的,物美價廉童叟無欺,開了幾十年了,從未聽說過有主顧在鋪子裡鬧過什麼不愉快的,所以,如今,雖然只有十八家鋪子,可陶家儼然因爲陶鎮十八鋪,而做出了自己的招牌。
心裡不由的滿意了幾分,白老太太讚道:“你小小年紀,就做到了二掌櫃,可見是有才學的,如今,請了你來給我家六小姐打理那些不知名的產業,你可覺得屈才?”
陶見銘擡頭看了白瓔珞一眼,轉過頭炯炯有神的看着白老太太回話道:“晚生不是來做掌櫃的,是來做學徒的。”
“學徒?”
本以爲白瓔珞費了心思請來了陶鎮十八鋪的二掌櫃,是來替自己打理產業的,如今,聽陶見銘說是來做學徒的,白老太太頓時覺得有些糊塗了。
而白瓔珞,神色間一派篤定,似是並不奇怪陶見銘會這麼說。
陶見銘溫和的笑道:“家父常說,活到老學到老,侯府那些老掌櫃的,走南闖北又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晚生合該好好討教一番纔是,所以,晚生是來做學徒的,還望老太太和小姐應允。”
陶見銘的話,白老太太漸漸的明白過來了,想透了其中的關鍵所在,老人家頓時戲謔的調侃起來,“師傅領進門,學藝在個人,偷師,也要有師可偷,這其中,你自己可要把握好。”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陶見銘做學徒了。
白瓔珞輕呼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