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微風吹到了柳伯懿的臉上,他聞出了空氣中瀰漫着一股芳草的香味,那是被太陽曬出來的味道,全天只有午後的時間段纔有。路兩邊鮮豔的花蕾蒼翠浮萍,騎在水牛背上的牧童正悠閒地吹着長笛,鄉間小道,綠柳成蔭。
柳伯懿兄弟幾人乘馬車緩緩前行,最後消失在了一片梯田下。
距離商山不遠的龍駒寨有“一江三河”的美譽,眼前這座山腳下的就是丹江、武關河、老君河、銀花河的匯流之地,形成了一座天然水庫,孕育着當地的百姓。
薛玄和慕九夫等人居高臨下,見崖峰下的水庫層層漣漪,波水皺沙,那雄渾的氣勢好似昆池碣石,鉅野洞庭一般。
可人羣中的柳伯懿看起來卻沒有那麼興奮,昨夜陳美珍向自己辭行,想必此刻已經在丹鳳縣城裡落腳了。
她只說自己習慣了獨處,卻隻字不提柳彬對自己橫眉冷對。初遇荊子關,陳美珍唯有感謝,也從來沒有奢望能在柳家的庇護下安身立命。
柳伯懿的心裡很苦楚,他明白陳美珍的身世終究躲不過世俗的風言風語,即使今日不走,早晚有一天也會離去。
“伯懿,你有心事?”一旁的慕九夫見柳伯懿盯着水庫發呆,心中已然猜出了八九分,問道。
柳伯懿尷尬地笑了笑,並沒有答話,而是轉身走下崖峰。
三大家族的車馬涌進了龍駒寨腳下的村落,一夜之間沉寂了多年的小山村人變得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蔡鍾馗和慕廖終日聚在一起暢談家族大業,蔡家不甘寂寞,想在秦地鋪出一條茶馬古道,將家族的生意販向西域,慕家則主張饑荒之年,民間多有頑疾滋生,唯有藥材生意纔是王道。
與蔡家、慕家相比,柳彬則似乎淡忘了離鄉之苦,他樂得采菊東籬下根植食安,浮生半日又見南山。
轉眼間四大家族來到龍駒寨已經兩月有餘,此時天寒立冬,土屋陋室在風雨中發抖,鄉野小路蕭瑟悲秋,日子越來越難捱。
這一天用過晚膳,柳伯懿回到了屋中,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燭光投射在破舊的磚瓦牆上,頓時一股淒涼和孤獨的感覺涌上心頭,回想起柳府的過往,柳伯懿的心中不免感到一陣酸楚。
然而柳俊生和慕九夫等人又何嘗不是如此?衆人都是年方二十左右的熱血青年,本就不是心如止水的年紀。
兄弟幾人在小村裡來來回回遛了幾圈,張家李短、刀耕火種也不是什麼活久見的稀罕事,一來二去早已變得索然無味。慕九夫提議去龍駒寨的水庫看看夜景,衆人紛紛贊同,方圓幾裡確實也再沒什麼地方可去。
懸泉飛瀑,嘯聲如雷,猶如萬馬奔騰般地噴涌而下。山崖下的泉水之,激盪起層層漣漪,水波遷回旋轉,猶如碧玉連環,水聲隆隆,澎湃咆哮,珠璣四濺之處,氣勢雄渾磅礴,豪邁坦蕩!
夜幕下的清澈泉水,彷彿成爲了整個自然界的焦點,白天藏匿不見的諸多生物,此刻紛紛走出了茂密的森林,在水岸邊匯聚。
初冬裡,松鼠暢快地在岸邊飽飲泉水,全然不顧滋生在水案邊綠油油的水草花,水氣氤氳,凝結不散,讓身形纖巧的黃鷺鳥找到了庇護,安心地在蘆葦從裡築巢孵蛋,而體型碩大的大角鹿則將身體埋在水中,一邊納涼,一邊借用清冷的泉水驅趕附在身體上的蚊蟲。
兄弟五個人圍坐一團,天南海北地聊着,誰也說不清楚要在這個村子裡住多久,至於未來三個家族該何去何從則更加讓人迷惑。
柳伯懿心中鬱悶難舒,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就丟進了泉水中。
“噗通。”一朵水花翻轉而逝。
“噗通、噗通。”柳伯懿接二連三地投擲着石頭。
“啪嗒!”就在柳伯懿準備停手的時候,河岸邊忽然傳來了硬物的碰擊聲。
那清脆的碰擊聲聽起來十分真切,柳伯懿不由得楞了一下,心想難到水裡有什麼東西?
五個人相繼起身,快走走到水庫邊,齊齊向水面看去。
只見白熾的月光灑滿水面,而在靠近岸邊的一處水域中,漂浮着一塊不黒物。
水庫邊光線昏暗,還不時折射出粼粼的波光,要不是剛纔投出的石頭恰地砸在那黒物上,柳伯懿斷然不會發現它。
“伯懿,那是什麼?”慕九夫小聲地問。
“不知道,看看再說。”柳伯懿回答。
五個人正商議着如何將那黑物撈上岸,就見那黒物忽然動了一下,隨即緩緩遊向岸邊。
“伯懿,那好像是一個烏龜。”慕九夫仔細看了半晌,說道。
“你見過那麼大的龜嗎?”柳伯懿說出了關鍵所在。
慕九夫恍然大悟,這才注意到普通的烏龜是絕對不可能長有這麼大的殼,水裡的這個生物似乎不普通。
“嘩啦...”浪花翻涌,一隻烏龜分水而出,慢吞吞地爬上了岸。
這隻龜四肢粗壯,腳爪肥大,脖頸皮肉下垂,它緩慢地爬行着,就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衆人見這老龜老態龍鍾,體態大於同類,確實十分罕見,便多了幾分留意。
這老龜絲毫不在意柳伯懿等人的目光,依舊慢悠悠地向前趴着,它尋一處停下,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挖出了一個淺坑,它一頭鑽了進去,不知在搞什麼名堂。
柳伯懿心生好奇,他輕輕走到老龜的窩邊,抻着脖子看去,不由得大吃了一驚。
只見這老龜四肢蜷縮,竟慢慢褪下了身上的龜殼,只剩下一具黑漆漆的肉身,那肉身皮膚粗糲,每一道皺紋似乎都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彷彿這老龜究活了千年萬載。
剎那間,柳伯懿猛然回憶起上私塾時,先生曾經講過的奇觀,高齡烏龜會自己褪殼。烏龜的壽命本就與日月同輝,龜殼上更是不知吸納了多少日精月華,堪稱包治百病的絕世藥材,可謂價值連城。
此時兄弟五人也注意到了老龜褪甲,其中慕九夫久讀醫書,自然知曉其中價值,頓時他眼露精光,興奮得手舞足蹈。
柳伯懿見慕九夫這幅姿態,心中暗叫一聲不妙。
萬物皆有靈,倘若老龜失了龜殼,自然命不久長,人爲一己貪念害了這珍奇異獸的性命,只怕是天理不容。
果不其然,慕九夫上前一步,伸手就想取那龜殼。
“慕大哥且慢動手,三思而後行啊。”柳伯懿制止道。
話音未落,慕九夫已將老龜殼緊緊揣在懷中,他全然不顧柳伯懿的勸阻,反而怒目而視。
柳伯懿見此失望至極,他萬萬沒想到慕九夫竟然會如此貪婪,更沒想到他會爲了一塊龜殼與自己鬧僵。
許他不仁,可不許自己不義。
柳伯懿礙於兄弟情面沒有當場發作,他氣呼呼地離開了水庫,這場小聚不歡而散。
衆人議論紛紛,黃鹹三和薛玄與柳伯懿關係親密,他二人頻頻譴責慕九夫是個見利忘義的鼠輩,而慕九夫也自知理虧,他盤算着找個機會向柳伯懿賠禮,最好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初冬時節,商山的植被依舊茂密濃綠,沒有散盡的霧氣宛如一段淡雅的絲綢,一縷縷地纏繞在山腰間,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着,把每片葉子上的晨露,都照成了五彩奪目的珍珠。
陰陽輪轉,又是新的一天,水庫旁依舊爆瀑連珠,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