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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七月初那個黃昏,路非走下飛機,本城熾熱而久違的高溫撲面而來。上了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他一時竟然躊躇,遲疑片刻,還是報了辛辰的住址,這一次她的門仍然緊鎖着。

他只能去辛開明訂好位置的餐館,辛開明、李馨夫婦已經先到了那邊,說辛笛馬上會到,他問:“小辰呢?也應該已經下班了吧?”

辛開明不語,顯然有點煩惱,李馨皺眉說:“別提了,她突然說不想上班,和男朋友去西安旅遊,昨天走的,唉,這份工作是好不容易給她安排的,害你辛叔叔跟王主任不住道歉。”

接下來李馨再說什麼,他已經沒有留意了。辛笛過來後,大家開始吃飯。辛笛覺察出他的那一絲恍惚,他只鎮定笑道:“大概是不大習慣本地這個熱法了吧。”

於是話題轉向了全球變暖、氣候異常上面,辛笛說起據報紙報道,他的母校櫻花花期每年都在提前,服裝公司現在都得把暖冬作爲冬裝開的重要因素考慮進去;他也順口談起回國頭一年,舊金山漁人碼頭的花似乎開得格外早,隔得老遠就能看到波斯菊怒放,豔麗異常。

他沒有說的是,不管是聽到櫻花開放還是對着異國那樣的繁花似錦,他想到的都是辛辰。

晚上他送辛笛回家,在院子裡合歡樹下佇立良久,正當花期,雖然黑暗中看不清合歡花盛放的姿態,可是清香隱隱,一個小小的如花笑靨如在眼前。

紀若櫟打他的:“路非,大概還要幾天回來?”

他突然沒法忍受頭頂如此美豔熱烈無聲綻放的一樹繁花,也沒法忍受繼續待在這個火爐般喧熱的城市:“我明天就回來。”

他藉口臨時有工作,改簽機票,第二天回了北京。紀若櫟到機場接他,他一臉倦怠,什麼都不想說,她什麼也不問,靜靜開車,送他到他家樓下,他解開安全帶,回頭正要說“再見”,只見她眼中含了一點晶瑩淚光,卻迅轉過頭手扶方向盤看着前方。

“我真怕你回去,然後打電話給我說,你已經找到你要找的那個人了。”

路非默然,他要找的那個人,似乎已經永遠找不回來了。紀若櫟是敏感細緻的,知道他長久的不作迴應當然有原因。良久,她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我很自私,路非,竟然在心裡一直盼望你找不到她,可是看你這麼不快樂,我也不開心。”

他看着她,微微笑了:“其實,我也不算不快樂。”

只要她快樂就好,他想。

說這話時,辛辰應該面向夕陽走在太白山脈上吧。路非苦澀地想到。

接下來幾天,他假期並沒用完,於是帶着紀若櫟去了北戴河。那麼,就在他和紀若櫟海邊擁吻時,辛辰開始燒,支撐病體繼續跋涉,直到掉隊。當紀若櫟抱緊他,在他懷中戰慄輕輕叫他的名字時,辛辰正躺在那個帳篷裡,抓住林樂清的手,同樣呼喚着他的名字。如果不是身邊有林樂清,那麼她就會在他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獨自送命。而他心中充滿失意,以及自己都不想承認的嫉妒,並不願意哪怕多一天的等待,卻還自欺欺人地想,她會過得很好。

這樣的回憶和聯想讓他充滿了罪惡感,握成拳頭的手心沁出冷汗。

“辰子現在不在家。”

路非回頭,辛開宇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九年前的一個六月底下午,他們幾乎站在這個樓下相同的位置,同樣對視着,辛開宇說的是居然同一句話。

當時辛開宇從出租車上下來,正看到路非下樓站在樓下,他們曾在幾個月前碰過面,辛開宇對這個舉止沉穩的男生頗有印象。

路非前幾天剛和辛辰不歡而散。

那天是學期期末返校拿成績的時間,路非到離中學不遠的地方等辛辰,遠遠只見她獨自一人,步態懶洋洋往他這邊走來。他接過她的書包,隨口問:“考得怎麼樣?”

她不太情願地從口袋裡摸出成績單遞給他,看着那個極其糟糕的成績,路非不解加惱火:“四月調考時還很不錯的,怎麼一下考成了這樣?”

辛辰好一會不說話,只悶悶不樂看着前面。路非說:“小辰,還有一個高三,只要抓緊時間,應該還來得及。今天你爸爸在家嗎?不在的話,我過去給你補習。”

他以爲家庭生活正常了,對她學習會有幫助,那段時間辛辰也只說功課很緊,沒要求和他見面。哪知道現在一看,成績反而一落千丈,讓他實在困惑。

辛辰搖頭:“不,我待會得去大伯家。我們去看電影吧,路非,今天別說學習的事了。”

路非只能帶她去電影院,隨便選了場電影買票坐進去,黑暗中她把手伸過來放在他掌中,帶着點自知理虧和求和的意思,路非嘆氣,握住那隻纖小的手。

那天放的是部很熱鬧的美國電影,充滿了好萊塢式的噱頭,可是辛辰呆呆看着銀幕,居然沒有多少笑容。往常她在他面前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看電影時也會時不時湊過頭來就電影內容胡亂表評論,他多半都是含笑聽着。現在她這麼反常地安靜,他察覺有一點不對勁。

她父親不會給她壓力,她也不會爲一個成績苦惱成這樣,那麼,她還是在意他的感受的,他想,雖然她並沒將春天看櫻花時對他的承諾放在心上,不過對一個貪玩任性並不愛學習的孩子來講,也許並不奇怪。

出電影院後,路非送她去大伯家,辛辰一直心不在焉,路非側頭看她,過去的兩年,她長高了不少,此時神情更是看上去突然少了稚氣,這樣不知不覺的變化讓路非且喜且憂:“小辰,答應我,我們訂個計劃出來,這個暑假抓緊時間學習。”

她並不起勁地說:“大伯安排我暑假開始補習美術。”

路非知道當時很多家長安排成績不好的孩子突擊學美術參加藝術類聯考,算是一條走捷徑上大學的路子,跟辛笛從小就打下了紮實的美術基礎而且表現出天賦的情況完全不同。他不認爲辛辰在辛笛指導下塗塗畫畫,描一下**人物不太走樣就算是愛好美術了,只能對辛開明這個決定表示不理解:“你喜歡美術嗎?”

“一般。”辛辰無精打采,顯然對這個決定既不抗拒也不歡迎,“大概好過高考吧,我爸也說可以輕鬆點。”

路非默然,已經走到了辛開明住的院子外,辛辰突然回過身,雙手抱住他的腰,仰頭看着他:“路非,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此時剛到黃昏,周圍人來人往,路非有點尷尬,輕輕拉開她的手,心裡不能不承認,他對她如此輕易放棄目標確實有些失望:“小辰,你這麼聰明,只要稍微用功一點,就不止現在這個成績。”

辛辰側過頭去,好半天不做聲,路非扳過她一看,她眼睛裡明明含着淚水,卻偏偏不讓它流出來,他頓時心軟了,攬着她說:“如果你實在不喜歡學習,也沒辦法,算了。可是至少得爭取考出一個能上大學的成績吧。”

辛辰突然惱了:“成績成績,你就知道成績。”她一把奪過自己的書包,跑進了院子,從兩株合歡花盛開的樹下穿過,一口氣衝進了樓道。

路非只能無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背影,轉頭走了幾步,正碰到李馨下班回來,叫他進去吃飯,他禮貌地謝絕。

接下來幾天,他再給辛辰家裡打電話,她始終情緒不高,說話十分簡單,全沒以前抱着電話可以跟他不停說下去的勁頭。

他只能煩惱地想,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了,以前耍小性子,過一會就好了,這次居然會鬧這麼長時間別扭。他同時反省自己,似乎的確太看重成績了,大概傷了她的自尊心。學校放假後,他匆匆趕過來一看,家裡沒人,下樓來卻看到了辛開宇。

辛開宇匆匆上樓。路非正在猶豫是再等下去還是去辛笛家,卻只見辛開宇又提着一個行李箱下來了。

“您又要出差嗎?”路非禮貌地問他。

辛開宇有點詫異,畢竟別的男孩子並不敢隨便和他搭腔,而眼前的路非看上去2o歲出頭,氣質溫文,眼神毫不閃爍地與他對視,明顯不是青澀的小男生了。他說:“這次不是出差,是去外地工作。”

“那辛辰怎麼辦?”

“辰子住到她大伯家去了。”

“好的,我去那邊找她。再見。”

“等一下。”辛開宇叫住他,?“你是叫路非嗎?”

路非點頭。

辛開宇看着他,沉吟一下:“路非,我工作上出了點問題,必須去外地,短時間內不能回來,只好把辰子託付給大哥大嫂。我大嫂明確跟我談了,她願意在辰子考上大學前照顧她,但前提條件是辰子這一年不要和男孩子來往,她尤其點了你的名字,不希望辰子和你在一起。”

路非大吃一驚:“爲什麼?”

“恐怕我嫂子是非常傳統保守的人,照她的說法,你的家庭又比較敏感,並不會接受你這麼早戀愛;辰子住在她那,她必須對她負責。”辛開宇聳聳肩,“我想她有一定道理。雖然我不認爲你們這就算戀愛了,更沒覺得你們現在就需要決定將來。”

路非皺眉:“我喜歡小辰,肯定會愛惜她尊重她,她還小,但我是成年人了,交往的分寸我會掌握的。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不會傷害她。”

“先別急着跟我保證。這段時間,辰子受我的事影響,情緒很不好。她只是看上去開朗,其實很敏感,我不希望她和她大媽相處得不愉快。昨天我已經和她談過了,她答應我,會聽她大媽的話。不過提到你,她就沒那麼乖了,只說她知道了。”

路非的心猛然跳快了一拍,這孩子對他畢竟是不一樣的。

“那幫小男生,辰子既然答應了我,自己全能打了。看你算是比較成熟,我纔對你說這些,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請放心。”

辛開宇自嘲地一笑,彷彿覺得自己說這些話有些荒唐,招手攔停一輛出租車,司機幫他將行李放進後備箱,他回頭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再看向路非:“辰子的確還是個孩子,如果你真喜歡她,請耐心一點,等她長大,能決定自己生活了,再對她說不遲。”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路非只能點頭答應。

路非從來對自己的耐心和自控能力都是有信心的,在他與辛開宇對視的那一刻,他毫不懷疑自己能做到那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