誦唸聲中,朱雀不甘桎梏。
緋紅色眸中,殺意宣泄。因着身形不受控制,唯有一雙眼睛死死盯向星河混沌。
金色的光輪在其中一圈圈播散開來,帶着一派祥和安寧的氣息。
不必言說,朱雀瞭然來者身份,低聲呢喃,“果然……”
誦唸聲依舊不絕,將他的聲音淹沒於渺小。
“什麼天界……只會假手於人……盡是些……呵……”伴着氣息漸漸弱下去,朱雀還在說着什麼,只是已經聽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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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之中
魔君一襲墨衣玉帶,臨川而立。任彼端徐徐涼風迎面吹了,眉間隱顯愁緒不散。
身後‘嫣兒’原本還保持着垂首禮拜的姿態,或爾像是感應到了什麼。擡眼,寒光閃爍。
“時間到了。他在等你。”
“……”
魔君沒有理會,只幽幽半睜了雙目。一川蕭條淒寒,不及他目中蒼涼喟嘆。
“早在人界盛唐五百年前,天界也曾出現過這般情景。”得不到對方迴應,‘嫣兒’只得兀自望了遠天。彷彿從那裡,她可以讀到一個古老而又令人熟識的故事。“當時……”
“當時天界不敵,便是藉助了西方的力量。”似乎並不想聽她多說,魔君終於開口將話引到了最爲關鍵的結尾。
‘嫣兒’不再多言,將目光重又凝聚在這位有着鳳凰玄靈的人身上,跟身進步上前。只道:“神君……”
那背影猛然一震,沉默了良久。
“神君?呵……你看我,哪裡還像是個高高在上的神靈?!”聲嘶力竭的一聲吶喊,那墨色的袍服在一瞬間被引燃,如同一層灰燼被剝落。赤紅色的火焰中,浮現出嶄新的袍服燦若雲霞般耀眼。
壓抑到極點的釋放,飛火繚亂驚炸。他瞳眼像是瞪裂了一般,血色順着瞳孔溢出蔓延。張狂的凝視着一切荒蕪頹敗。
“……神……”這一刻,‘嫣兒’想要再上前。身體卻先一步於意識,將全部的靈力提升了極限,遊遍四肢百骸。或如御臨大敵。聲音卡在喉嚨中,抖得厲害。
“不要叫我神君!”歇斯底里的怒吼,他重又提了劍,毫無章法的胡亂揮砍。
‘嫣兒’本能的遠遠退開,一個人坐到扶桑殘留的樹樁旁,看着他發泄。
眼前這個‘朱雀’,確實是擁有着神性的那一半元靈。
在真正的魔君,以‘不辨紅蓮’的陣型衝撞開禁止的時候,就已經和他互換了位置。
至於他爲何突然被人換到此際,非但不震怒,反而還要裝成那個人。恐怕只有他自己纔會知道。
或是一時之間,竟被‘自己’算計了‘自己’承受不了刺激。又或許是突遭變故,想要穩定局面,以便探知白虎出了什麼問題。
現在身份先一步被人拆穿,種種挫敗感輪番進擊,也難怪快把這個一世孤高,有着自我驕傲的神明逼瘋了。
可是魔君安排,差不多已到了需要他的時候。以這樣的狀態,是不可能達成元靈歸爲,合二爲一的境界。
越是思索這些,‘嫣兒’就越是頭痛。都已經歸入魔道了,魔本應是無心無憂的纔對。奈何自己偏就是置身於鳳凰劫中的魔。
“魔君打破你們設下的禁制,原本是可以在飛昇之際強勢與你重歸一體的。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爲什麼沒有那樣做。反而是與你互換了位置,將你送到此處。”
嫣兒的話落入朱雀耳中,他握劍的手驟然一鬆。劍刃因慣力被投入冥河。
嫣兒應勢起身,目光向着冥河方向一點。臉色略有些發白。
“他既然敢放我來此,必然不會是無利可圖的。”沉着嗓音,朱雀聲色有些喑啞。想來也是剛剛那兩聲嘶吼,是用了十足的氣力來發泄的。此刻再度平靜下來,褪去了執狂,又透露出那種特有的精明。
“畢竟我與他心性再怎麼不同,有一點還是一樣的。——絕不會做那些,明知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即便是此次逆天之舉。”
“說的不錯!所以神君應該知道……”
“你剛剛說到西方力量……難道他在天界已經……”朱雀隨即想到了什麼,被自己的想法驚到。怔忪着擡頭向天上望去。
冥界的天空,依舊是一成不變的混紅。可這並不能代表,天界的天空也是一如常態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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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闕
灌入耳中的聲音已經由唸誦轉爲了梵唱。
看着已被鎮壓昏厥的朱雀,青龍一時也顧及不到自身的境況,只想嗤笑。
“妄你爲惡重重,自詡入魔非道。道又如何?說盡了,還不是要敗在這佛音之下。與那些魑魅魍魎,宵小鬼魅又有何區別!哈……哈哈哈哈……!”
“收回……收回你剛剛……的話!……我……本尊還可以……饒你去得痛快些!不會……不會像那個白虎一樣……”
闔着雙眼,朱雀滿身流火連同靈力煞氣被一道道從體內抽離而出。每抽離一道,身體便於桎梏中痙攣一下。
千萬年的修歷,所奠定下來靈力與怨戾。這原本是立於巔峰,足矣傲視三界的力量。
然而在此刻對於這種,不亞於斷魂碎魄刑罰的慟楚中。越是強大的靈力,就越是加深了所要遭受的更多。僵持的時間越長。
‘這或許就是那一刻自己施加在白虎身上的折磨感覺吧?只當是還予他的報償。我,還能忍!’
忍痛,朱雀鎖眉。意識於遊離間深思着,身軀卻是提不起分毫力氣用以睜開雙眼。自然也就看不到對方說話時的情形。
只是青龍這番話穿,透梵音直扣入他的心門。至令那一絲已被鎮壓的無名,驟然在嘲諷之中掙扎滋長。
此話脫口,四周梵唱剎那加重了聲響。
“呃-啊——!”一聲厲喝劃破長空,如同有萬道鋼釘在同一時間釘入他周身每一塊骨骼。
劇烈的一掙,在這樣的刺激下,朱雀直直倒下。
塵埃血色沾染了半側面頰,與冷汗混爲一體。
相對的,青龍在被連坐的情況下,只是腦中驟然一陣嗡鳴暈眩。神思再緩過來的時候,除卻一身金鱗戰甲,重又變回了子衿青衫。並無其他太大的傷害。
正自詫異,卻好像從那梵音中聽到了什麼言語。不由得跟着喃喃複述而出,‘放下?……自在……‘放下,自在’!”
“……呵……呵呵……你叫我放下?
我倒要問你……要我……放下什麼?……如何放下!”
粗重的喘息,只能聽到那呼出的氣息,卻聽不到朱雀吸氣的聲音。從他囈動的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儼然只是一團含糊氣。
如此狼狽的樣子,青龍看在眼中,也未免心生一絲不忍。是以側眼,避開了他的目光。
朱雀倒是覺得青龍此舉是無言以對了。當即以恢復不過一分的力氣,顫巍巍的伸出一隻手。趁其不備,死命攥住了他青衣下襬的一角。
說是攥,其實以常人的力道而論,不過是拈。只要青龍願意,甚至不用拉扯,只需輕一側身都能掙脫。
朱雀對此倒是頗以爲意,全無血色的臉上硬是扯出一絲狷狂的笑。要他俯下身,在他耳畔一字一頓道:“要我放下……若是我告訴你……白虎之前也是被我以不亞於這樣的方式……消-元-潰-靈,蠶食殆盡……你還能放下嗎?還能……自在嗎!”
“我殺了你!”青碧色的瞳仁,瑟縮着於目眶中震顫。青龍胸腔劇烈的起伏着,隨着一聲狂嘯,毫無徵兆的,一掌灌注了百分百的權利,直擊而出。
朱雀感知掌風襲來,索性閉了眸眼,脣角掛着豪賭的微笑,安靜等待。
咫尺距離,須臾之間。就在青龍一掌即將貼上他天靈的時候,朱雀周身原本已經熄滅的火焰,猝而復燃,曝起烈烈華光。
青龍被灼燒,飛身向後退去。
朱雀就此幽幽起身,鬆散下來的長髮遮蔽了半張面容。看不清他眉目間的神色,只是那原本輕挑着的脣角,一點點平放下來。
“青龍。我……我回來了。”開口,他猶疑。
“你……”青龍聞聲詫愕,片刻之後反應過來。
就在剛剛,鳳凰火再度燃燒乃是因爲,朱雀那象徵着神性的一半元靈歸來了。
在他這一半元靈即將消亡的時刻,以善惡相互的接納,重新融合。
也正是這樣的方法,才能將梵音對魔性的傷害抵消。重新引燃這鳳凰火,讓他如獲新生。
得知這一切都是他事先預料好的。青龍抑制不住憤恨,至令自己周身顫抖的厲害。一雙青碧色的眼中血絲橫布,卻又是隱有淚光。
幾次張了張口,都有如鯁在喉。
“你……你回來了!呵,是啊!你回來了!”閃身迎上前去,徹底無視了鳳凰火所能帶來的傷害。青龍狠決出手,之前未能刺出的那一槍,不偏不倚的刺中對方肩膀。
若不是因爲周身戰慄得厲害,或許這一擊是可以直取心臟的。
“元靈歸一,自此後三界六道,只有一個朱雀!只有你這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陵光神君!”一擊無果,青龍氣極反笑。淤積在青龍心中的一切繁雜,隨着又一口鮮血,盡數宣泄。“可是白虎呢?你敢說嗎!你敢說他還回得來嗎!”
滿口的腥鹹苦澀,一把以衣袖掩。朱雀選擇緘默。
靜默的用自身靈力幻化出形形**的兵器。作爲一種證明。
“你之所以能夠變化並掌控這些兵器,就是因爲你吃了白虎的元靈,所以才掌控了這原本屬於他的能力——是也不是?!”
迎上那道形如鴆烤的目光, “是!”狠狠一字脫口,朱雀垂下首,猶如一隻鬥敗了的公雞。哪裡還有昔日的榮光與驕傲?
“哧——”將已經燒焦的長槍從朱雀肩頭拔出。青龍定定的看着他那道傷口癒合如初。冷笑了,側身一把將手中‘廢柴’丟入了原本是凌霄殿的位置。
就算一切都被摧毀了,毀到連地基都不剩。可那裡依舊還孤零零的立着一個王座。
焦糊的槍戟,滾落在王座之下。
像是一種暗示。朱雀沉沉呼了一口氣,邁步徑直走向那裡。那步伐踏得緩慢,給人一種閒庭信步的感覺。
王座之下,是弒神滅佛的陣晏。
青龍冷眼注視着。
頭頂上那繁複的梵唱已然由‘除魔’轉爲了‘往生’。
慘白的冷輝,拔地而起,填充了整個天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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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開忘川的河水,嫣兒探手在朱雀剛剛那一劍沒落的地方,以靈力調取着什麼。
隔着一層薄薄的水霧,暗黑色的火炎烈烈燃燒。隱約間透出一個人閃着幽藍色粼光的身影。
‘嫣兒’凝目望着,脣角勾起一抹摻雜着苦澀的微笑。
“果然是你。”夜火包圍中,對方先開了口。
“執明神君竟然還記得我。”‘嫣兒’淺淺笑着,躬身施禮。
夜火中被囚困的正是玄武。看到她這樣的作答方式,整個人不免怔忪了一下。
“怎麼可能不記得?”玄武思忖着什麼,轉而道“這個女孩的軀殼不適合你。費了這麼多周折,你不正是想要回這副原本屬於你的身軀嗎?——異靈組,門外顧問。”
“神君這樣以爲?”淡漠消散了笑容,‘嫣兒’身上驟然變得沒有一絲溫度。圍困着玄武的夜火,開始緩緩向其流轉並潰散。
飛身落地,玄武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一絲詫異。
“神君若是這樣以爲,那我便只好以行動來證明。區區一具傀儡,對我早無所謂。”
冰冷的氣息自‘嫣兒’體內肆意擴散着,月白色的寒氣讓人瑟縮着本能想要向後退卻。
“白虎的元靈氣息!”這一刻,玄武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被震驚到了!“你身上的氣息猶比朱雀身上的要重得多!這麼說來……朱雀是被屈枉的?!”
話語驚聲脫口,玄武縱然已經明白過來,無奈也爲時已晚了!
慘淡的冷光由天幕波及擴散,哪怕是身居幽冥亦可以望見。
‘滅絕之光’玄武昂首,腦中直覺翁然一陣恍惚。周身的血液驟然也失了溫度。
似乎是覺得他這樣的神情還不夠看。‘嫣兒’或者說是藉着嫣兒軀殼的‘問’緩步靠到他近前。
以同樣的姿態仰望着那道白光漣漪一般擴散,由急劇轉爲平緩,乃至最後消散。
冰冷無波的開口道:“這一切,都還要感謝執明神君你。”
從在溯世彼端,答應了嫣兒的契約時起。
爲了實現她默默陪伴離洛的心願,將其封印於地宮冰棺。
問幾乎耗費了自身靈力大半。
其實那個時候,不過是因爲問的一點不安預感,想要爲自己找出一個‘分身’。
而這種‘分身’之術,不同於幻術變化。是要將自身的靈力與記憶都分出一份,灌注其中。且接納她人的記憶與存在,必然要‘嫣兒’本體的心甘情願。
所以這份契約的履行也可以說是一個一石二鳥的計策。
順利的各取所需之後,問加註在嫣兒這個‘分身’上的記憶與靈力都還是處於封印狀態的。這也就是爲什麼她所知道的,嫣兒並不能知道的原因。
再後來,雲臺之上見過了歷劫而下的朱雀神君,從與他的約定中獲知了更多一些的內容。
盤踞在問中的不安也就愈加凝重。
乃至於通過現世地宮到達幻境空間的時候,已經魔化的問再度藉由嫣兒的願望,以魔力控制了對方。
雖然只有短短的片刻時間。可是要在暗中錄入更多的記憶,並且將寄宿其體內的靈力封印解開。時間卻是足夠了。
完成了這些,哪怕後面問再怎樣不顧性命的去折騰。甚至印證了預感,在神明謀劃之下被抹去了記憶,奪取了軀殼。
現在,一樣得回了自己所需的東西,藉以維持本身之所在。
至於嫣兒——她的確陪伴離洛,直至他灰飛湮滅的那一刻。
這一點上,問從沒有違背過契約。
只不過作爲報償,離洛(也就是仙神藍雨)消逝之後,嫣兒的記憶也代替問潛藏在她體內的記憶,被扶桑靈木摸消了。空有一副魂魄,也一樣等同於不復存在了。
“所以說,我可以是異靈組的問;也可以是嫣兒。於我這個記憶靈力皆爲殘片復刻、魂魄元靈又不符一格的怪物。神君所利用的那副傀儡,已經沒有意義了。”淡漠的說着,問側目餘光一瞟,帶了半分陰鷙。
“呵……”仰天悵笑,玄武平視了她,神色複雜。“我卻是不甚明白。你既然好不容易存留下來。又因何要再度絞進這亂局之中,而且還要重傷白虎?難道僅是因爲報復嗎!”
“報復?或許是吧……”同樣頷首,問聲音悵然拖得有些長。“有一點,神君說錯了。我並沒有重傷監兵神君,而是——直接將他的元靈打散了。”
“你——!”
“神君不必驚顫。我說過的,這一切都還要感謝是神君所賜。”
正是如今這般怪物一樣架構,才讓嫣兒成了傳說中的“物女”。可以容納各種異能、靈力,乃至潰化後的元靈。
這種能力,也正是她聯合魔君,出手對付白虎的原因。
她可以將白虎的元靈之力吸收,將其中轉,藉以幫助魔君打破他們臨行前在這幽冥之設立下的四靈禁制。
也因着四靈禁制是南方扶桑(朱雀之靈)作爲陣晏。專克身含朱雀之靈的人,不得出入。所以,她才中轉了白虎元靈,用以替換了魔君身上些許的朱雀元靈。這也就是爲何她也會魔力飛昇,背後出現火羽的原因。
這樣一來,讓魔君得以脫身替換天界朱雀的同時,又留給自己一些能夠控制術法的靈力。
在魔君料到的危機出現之時,纔會至令被替換到此際的朱雀,無論願意與否都必將回昇天界完成元靈合一。
這些可以算是協作,也可以算是相互利用的契約。
“當然,執明神君也一併被置於此地。我能放神君從這夜火囚困中出來,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爲如此。
再要感謝,那就是陵光神君之前一系列瘋狂的表演了。”問幽幽的說着,目光又變換了方向。睨向河岸邊的那一叢彼岸花。
當時玄武被困水下,那彼岸花便是魔君讓問從黃泉路上採回來的陣晏。
朱雀被替換至此之後,不急於交換身份,也是因爲看出了其中端倪。
這才施法,以正確火焰焚燒彼岸的術數破陣。連同那發狂時擲入水中的焚炎之刃,皆不過是爲了助玄武脫困。
“想必聽了這些,神君更爲朱雀他感到難過吧?”問再一次垂首,做施禮拜別。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玄武心中瞭然,也便不再多說。藉着傀儡之身,問那原本爍如寒星的眸眼。望了眼前這個魔物,更深一層的目光或而帶了淡淡讚賞。
“無論你做的是對是錯,的確是好計謀。即便是神明謀劃……”
“神明嗎?總擺脫不了那一念之仁,纔會是如此結果吧?”喟然嘆息,問眸中寒芒一曝,“尤其是於這——鳳凰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