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殘宣訣

焚燼的火焰燿成了灼世的芳華,點綴着陌上扶桑殘憶點點。

在夢境被火焰吞噬的空間裡,黑曜面對着眉宇間盡是熾烈煞氣的離洛,心下憂思堪重。

四周空氣已然被烈焰蒸乾了水分,被包圍其中,整個人也難免受其影響,心下變得浮躁難安。

然而跳躍的火光中,黑曜俊朗的側臉雖被映襯得有些陰晴不定,卻依舊保持着冰冷的淡漠。

彷彿千萬年來都不曾被陽光融化的古冰川,冷峻已永駐於生命,不可更改了。

“離洛……”

“呵……怎麼不稱我爲藍雨了?仙神藍雨……哈哈哈……當真可笑!”

“眼下你雖有仙神之力,卻未褪塵世之憶。更何況,以你現在這幅樣子,明顯是魔道甚重。我又怎麼能再以仙神之稱喚你呢?”

平淡的回答了對方故意施難的話語,他目光緊鎖在自己的手臂之上,再不觀瞧對方半分。

恍而像是陷入了什麼沉思之中。

那手臂上原本纏繞着的玄冰鎖鏈已然在剛剛承受的那一記反斥攻擊下碎裂成了冰晶。

反過來想想,方纔若是沒有這鎖鏈,要碎掉的恐怕就是自己的臂膀了。

“鎖鏈之物,故爲束縛……困於縛……卻縛於贖……這與恨何等相似……”

低聲呢喃,他隻手忿然握了鎖鏈的斷點。直握得骨節泛白,絲絲寒氣從指縫見溢散,掌心被鎮得一片麻木。

眼中再次閃過冷冽的決絕。

對面,被他一番奇怪舉動吸引,離洛亦是沉寂下來。

脣角扯出一絲輕蔑的弧度,不顧黑曜神色如何,他自顧施問。

“你所言又有何意義?如我所見,不過也是被這天地所謂命運,玩弄戲謔過的一顆棋子,自憐自艾的感嘆罷了。”

“……”

“你這樣滿是凜冽的眼神卻是不錯。莫非亦是滿心的不甘,想與這天命,爭上一爭?!”

“……呵,黑曜不同於你——神魔修成皆具一身。況且,黑曜願得的,也從來不是什麼天命高下。”眉宇淡然間,他緊握的手也微不可覺的緩緩放開,恍若逝去了種種千斤。

隨着他的話語出口,周圍的火焰俱是一陣滌盪,噼啪作響迸濺的火星,如一夜流星颯沓,轉瞬便消失於黑暗。

離洛自火焰浮彩上拂過,繼而猛然揮出的手,隨之緩緩放下。

與此同時,他眼中那一閃即逝的情緒色彩,也再次歸於了光亮消失後的晦澀幽暗。

他的一番舉動,算作是對黑曜所言的迴應。不置可否,卻又暗含寓意。

對此黑曜諱莫如深,唯有以一笑釋之。

“呵,黑曜、決城,亦正亦邪間,雖是善惡難辨揹負了一生,卻也……明瞭命局終點,亦如初衷不曾移改。”

這是黑曜的夙願,亦是離落(離洛)歸途。

“……呵……我與你之間有什麼必要的交集嗎?何以你會口出此言?”離洛聞言,掛在嘴角的那一絲戲謔弧度,緩緩歸於平靜。神色之中的邪煞之氣也淡漠下些許,轉而是一種肅穆得森冷的神態。

一雙滌盡夜火的眸眼,微微眯起,透出一番審視。冷輝之下似有初雪晴空,明晰天下之勢。

被這樣凌厲盡顯的眼神盯住,任誰都會不自覺的慌忙閃避。然而黑曜卻並非如此。

依舊是以淡漠的、恍若身寂寥世界,自靜觀身外繽紛,的眼神望着他。

目光應接,一如刀鋒、一如流水。勢成抽刀斷水,水更流,唯有千古愁。

“正是因爲並無交集,初見才顯得無需玄機,自可一語道破。”他望定對方目光中的肅殺,自顧寂寥輕聲一嘆。“可還記得你我初見之時我對你提起的故事?”

“故事?……你覺得那樣無聊的故事,我會記得嗎?不過,我卻是記得當時你是身爲使魔,爲救自己的主人才行此無聊舉動的。當真是可笑。”離洛言辭間不吝輕蔑,目光卻又多出了一絲緩和。

若說適才得見還可明確,是有如當頭寒水的徹骨冷。那麼此刻,堪堪便是辨不出冷暖的莫名。

這些對與黑曜來說,似乎並無太大打擊。或者說,他完全不在意對方是什麼反應,不需要回應,只管機械性的說出自己要說的話便好。

“殘宣訣……思愁入卷宣盡掩……飛揚斷緒三千。”

三千華年,亦不過,白雲蒼狗,匆匆荏苒。

還曾憶溯世之前,故事伊始。

一切只不過是因爲一位有錢人家的老爺收養一隻白犬而始。

當時幾個逃避災荒的難民不知從哪裡捉住了一隻通體雪白,個子不大且毛絨絨的小犬,正打算將之宰殺來吃。卻正巧被一家富裕人家的老爺發現。

那老爺出於一時不忍,當即便用錢糧換了小犬的性命,並將其帶回了府中。

小犬爲他所救,也算是受恩於他,此後自然爲其看家護院不曾疏懶。就連經常被府中兩個少爺戲弄傷害,也是以性情溫和忍了下來。

直到幾年寒暑更替,小犬已然長大成白犬。時至冬夜,不知是由於天乾物燥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府中突施大火。

火勢蔓延極其迅猛,只片刻的功夫,府邸院落已成一片火海。有些已被火舌吞噬殆盡的殘屋斷脊,不住的傳出“劈劈啪啪”的響着,恍若猶自不甘的嗚咽嘆息。

一衆丫環僕役連同少爺、夫人都已逃至院中。眼看着濃煙透着紅光直衝天際,沉沉的黑夜也被映得有些發紅。火光中隱隱約約是老爺尚且未能逃脫的身影。

一時間哭喊聲連成一片,喧鬧中雖有人奔走、有人汲水,卻無一人再敢闖入愈演愈烈的火勢中,從搖搖欲墜的房屋連同昭然若揭的悲劇中將人救出。

唯獨那隻原本伏臥在遠離火場,直守生門的白犬,竟義無反顧的逆過人羣,隻身衝入火場。

硬是用牙咬着已被濃煙嗆昏過去的老爺的衣領,生生將其一點一點拖拽出了厄難。

當然,像皮毛被火燎得焦黑,或是牙齒咬得鮮血直流,諸如此類的傷勢自是不可避免的。

而那家老爺久置火場,死裡逃生,無論是身體上承受的濃煙薰嗆、炙烤灼燒,還是心理上受得驚嚇餘悸,傷勢自是要嚴重得多。

遂即此後這家雖沒有徹底敗落,卻也大不如前。儘管遣散了所有下人僕從,但還是留下了白犬,亦如往常豢養照料,不曾虧待。

直到……

直到那家老爺纏綿病榻時日良久,終是藥石無靈撒手人寰之後。

家產落入兩個兒子手中,兩人無意中又從夫人口中得知老爺生前地下藏金之事。享慣了之前揮金如土、錦衣玉食的生活,已是再難忍受此時較之清苦的日子。極端之下心生貪念,便千方百計想從夫人口中套取藏金地點。

無奈藏金本就是爲防兩人揮霍無度,日後無依,爲此不待兩人改正,夫人決計不會再多說半個字。兩人屢屢試探也是屢遭潰敗。

最後兩人喪心病狂竟不惜暗中施毒,是以****令夫人每日服食而不自知。直待藥效發作也只以爲是身染惡疾,自恐時日無多,而言盡了藏金之地。

那兩人心中暗喜之餘便是忙着找尋挖掘,再無心管他人生死。可憐夫人懨懨不過幾日便是不治身死。

這一切人間戲碼皆被白犬看在眼中,忠犬通靈,可嘆人心善惡。偏生不得人言,每每見了如廝二人,也只能吠叫撲咬。

二人心虛之下,並沒有將之趕跑。反而以鐵鏈拴了禁錮起來,不予食水,慢慢等待其無力抗爭,自然虛餓而死。

這樣的故事,若是放在其他地方,或許便應是結局。然而放置於人心,卻偏生多出了些許枝節,而這些枝節,往往是當局者所不能明瞭的。只有等到獲利的一方自詡得意的時候,才能透過心性扭曲的陰暗,展露無遺。

這也是在那白犬氣息將盡之際,才得見一斑的。

此後數日,突然有一批衙役捕快闖入家中,以投毒弒母之罪帶走了次子。

儘管那時白犬已是奄奄一息,卻還是通過勉強半睜的眼睛,看到了長子神情中流露出的不可抑制的欣喜與興奮,以及他嘴角那一抹不自然的得意冷笑。

此後的事不難猜出。長子爲安心傾吞全部財產,免人猜疑,並沒有選擇將罪責掩藏,反而盡數推到了次子身上。

自己則以一派仁孝僞善模樣,毫不避諱的動用藏金重整家中富貴威風。

卻不知次子並沒有如他所想那般,依律法被處死刑,永無第二人知曉藏金及其背後之事。

相反,他不知走了什麼路子,只是受了幾天牢獄之苦,並未重判便被釋放,流落街頭。

幾日後的夜裡方纔偷偷溜回府中,只將尚餘一口氣的白犬帶出,憑着幾日來乞討得到的食物給它灌下。勉強多留了幾日性命。

直到驗證長子果然未曾在意白犬之事,未曾注意到自己行徑之後,方纔又趁夜將白犬帶回了府門外,用這幾日蒐羅來的乾柴將其圍住,轉而面露凶煞的縱起了火。

剎那之間,犬吠聲淒厲響徹,闔府之人俱被驚動。待來人觀瞧之時,兄弟相見已如仇敵,長子見其行徑雖有諸多不解之處,卻還是毫不猶豫的命人上前毆打驅逐。

誰知次子寧可被打得吐血倒地也不肯離開,只顧掙扎着向被焚白犬爬去,聲淚俱下的嘶聲哭喊。

直鬧到縣衙來人,不由分說便把一衆人等全部拿下帶去了公堂。

可憐爲烈焰吞噬,那白犬嘶聲漸無,焦骨不存,也無人再堪問。

只餘一縷魂魄長恨難平,應勢跟隨,才知道人心種種。

公堂之上,次子幾欲昏厥,只道是長子爲佔家產下毒害死母親,而後佯稱母親是抱病而亡矇騙了自己。雖有承諾應分家產給他,卻不料自己分得的僅是家中豢養白犬一隻。

他當時雖明白兄長本意如何,卻也不想多生事端。想來白犬跟隨父親多年,又兼救過主人性命,便答應了。

沒想到的是,未過多久兄長得知了父親曾藏金之事,又兼得知遺囑,白犬有義,豢白犬者得此金。

兄長當即大爲後悔,幾番思索之下便想到了陷害之法。

栽贓誣告,令自己伶仃入獄,藉機以奪走白犬。

幸好自己命不該絕,殘留一命,淪落街頭。待返回府中向兄長要回白犬,卻無意探知知了真相,情急之下兄長不擇手段,下令縱火,生生焚死了白犬,還要將自己也一併活活打死。

言辭至臻處,這位次子甚至還一面哭喊,一面從懷中取出了一封所謂的‘父親遺書’。

可笑的是,縣令判決只是聽取了這段言辭,再無多問便有了結果。

長子當即成了牢獄裡待死的囚犯,家產半數充公。其餘半數則由次子反手接替。

如此定局,儘管長子也算是罪有應得,卻猶是難免滿心忿忿。

當年一場大火,父親被白犬所救之後便一直臥牀不起,自是無力藏金。由此可見,藏金之事早過於白犬救人之事。那封被當做呈堂證物的遺書,自不必說是他僞造的。

就連當日他被出賣,獲罪入獄,之後竟又得以出獄。聯繫此刻情形,不必多想,也可知曉。

是他以半數藏金爲的憑,串通了查辦官員纔會有的一連串的結果。

而今,身爲長子的他,雖知自己落得如此,是自己兄弟技高一籌設下的心計。卻不知,是以要用白犬來做文章,一來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幾乎盡人皆知。

在這樣的情狀下存在的遺囑,大多數人在不經思考的情況下,自然會覺得這是在情理當中,並不會惹人懷疑。

而一番恩養仇殺,情理之中、聲名之外都會坐實自己的惡人身份,從而再難有人願聽自己辯駁。

二來便是次子早已對白犬憤恨之至。

內中緣由,方也是在這位兄弟,在入得獄中盡情嘲笑自己的失敗時,纔對自己說出口的。

當初那一場大火,本就是他親手焚縱的!

當時他早已知曉藏金之事,加之每日行徑紈絝,在外面早已築下了債臺,又不敢對內言明,當時正好需要錢財之物。旋即行此下策。原本是想動手製成因長子過失而造成的意外,只顧自己承繼多數遺產。卻不想天時生變,夜風驟起,將原本只應燒灼父母房屋的火,簇然放大,連帶起了整個宅院被焚。

即便如此,他的計劃雖有意外卻不至全敗。

可讓他沒有想到的就是那隻白犬。

若不是它突然衝出來,救走了自己原本想要除去的人。害得他空謀劃一場,還白白搭上了些許財產。

更有甚者,累他多等了許久,廢了多少周折,才迎來了時機另行策劃。

包括引自己知曉藏金之事、再共同施展手段、之後相互推脫罪責、將計就計,聯合官府,名正言順的將自己推出,頂下全部罪責。直到最後再將身爲罪犯的自己連同這一系列不爲人知的內幕清除乾淨。

這一步步籌謀,他終是換來了最大的獲益。

其間被利用的,又何止是那被他殘殺以泄私憤的白犬?

原是最有資格與其爭奪家產的自己——如今替他承擔了所有罪責的案犯,以及那被他買通的官府人員。

又有哪一個不是他一場戲碼裡的傀儡?就連那些自詡觀衆的百姓,議論譴責之餘,所成心態、輿論,無形中具已成了他的利用之物。尚不自知。

可笑世態炎,人心自詡。

一段故事歸於沉寂,講述者依舊是神色平平,波瀾不驚。

“這就是你的故事?”對面流火瑩藍,映照着傾聽者更爲冰冷的臉頰輪廓。

“不,這只是我所見關於人心的故事。”

“人心?呵,人心難測,入仙神之眼則亦不過是爾爾。自欺欺人,無聊得很。”對面,離洛聲音淡淡,目光卻瞥向了天際。彷彿可以透過夢境,直堪到曾經的九重宮闕。

黑曜瞭然他另有所指,臉色一沉,卻沒有多言。

余光中,對方還是察覺了他的變化,索性戲謔的噙起了笑,就這側臉遙望着夢境天際,看也不看他的徑自道:“怎麼?我原以爲你故作姿態像個冰塊一樣,是不會有所謂情緒存在的。此刻怎麼反倒變了臉色?”

“黑曜確實不會有所謂情緒存在,不是因爲故作清高,而是……這世間原本就沒什麼事值得黑曜在乎,值得給予情緒的。”一沉不變的語調,自他口中傳出。原本可以是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竟也被化成一片蒼白瀚漠。

離洛似乎也被他這樣的表現驚到了,轉回頭,正色盯了他半晌。

許久,他才復又顯出一記冷笑。“你還沒有回答我第二個問題,即是不在乎,剛纔卻又爲何變了臉色?”

“那是因爲,你已經在用仙神自詡了。你很快就將變回仙神藍雨,再不是離洛。”

“哼……”聽不出是不屑還是不滿,他冷哼一聲,轉而卻似又想到了什麼,“即是不在乎,你有因何而存在?”

“……”

“即便這故事僅是你所見關於人心,你僅是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存在。但在故事裡,那白犬確實被當做他人棋子。確實爲恩所養,爲人心貪慾所殺。

確實在飽受折磨之後,依然命不由己的被烈火焚燒致死。

也確實焦骨殘灰曝於長街爲風吹散,恨魘難償,一縷孤魂化作了鬼魅……

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離洛語氣裡隱有幾分複雜,目光卻是閃爍過了刀鋒纔有的冷厲。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映入眼瞳的那張臉,雖有幾分病懨似的蒼白,卻始終不見什麼波瀾變化。

淡漠、空寂雪原般的淡漠。身世不堪回首的創口,被人簡言意賅的語鋒毫不避諱的再度直刺而入,他卻如若無睹鮮血淋漓。甚至連一絲呼痛、一記鎖眉都沒有。

這讓原本想要狠狠戲謔他的人,也不禁爲之怵以怔忪。

“你……這是真實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沒錯吧?你就是那隻白犬沒錯吧?今日的魂妖!”

“呵。”淡然一記輕笑,他不置可否。

“你怎麼會是這種反應?你可是被人殘殺了啊!僅爲一筆與你無關的庸俗錢財,就被不折不扣的利用盡了,連死也沒有放過啊!生命被強行烙上罪印……你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你忽略了‘曾經’”是以他言辭淡薄輕微,曾經兩個字卻咬得極重。

“嗯?!”

“曾經……一切都只是曾經……”

莫名,他竟也學着離洛方纔的樣子側臉望向遠方,只不過他要透過夢境眺望的卻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天際。而是恍若距離飄渺的一個身影。

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裡隱約閃出溫潤的光,依稀映出那個影子。

“……曾經……直到遇見……而後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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