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成陽一言不發,將暖暖的父親送到電梯口。紀憶就站在病房門口等他回來,剛纔聽到那段話的一瞬,她有些發傻,但很快就明白了這句話背後的原因。
她倒揹着手,兩手無意識地互相攥住彼此。
然後就在空無一人的樓層裡,來去慢慢踱步,等着季成陽。
遠處服務檯的護士在低聲閒聊着,很遠,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過了會兒,季成陽就從走廊轉角處走回來,她竟然才注意到,他穿着病號服,這裡空調開得很低,他就將黑色的外衣披在身上,盛夏天裡,穿得倒像初秋模樣。
曾經的季成陽,身體多好,就算是在北國的冬天的也不會穿得臃腫。
剛纔上樓的時候,她還特意留意,想知道這裡是什麼病區的病房,但他住的地方比較特殊,看不出什麼究竟。
“怎麼不進去等我?”恍惚着,他就走到了面前。
……她也不知道,就是習慣了,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等他。
季成陽推開門,他有隨手關燈的習慣,哪怕是離開很短的時間,也在走得時候隨手關了病房的燈:“怕黑,沒找到開關?”他隨口問着,摸到開關。
一室明亮。
“沒有,又不是小時候……沒那麼怕黑了。”
季成陽笑:“你在我這裡,一直都很小。”
“都快二十四了。”她跟着走入。
“噢,是嗎,我已經三十二歲了。”
桌上還放着幾個白色的飯盒,是醫院準備的飯菜,盒蓋都打開來,看起來像是吃過了,可也沒少多少。她略微看了眼,想到在南京時,他就吃得很少的樣子,食慾很不好。季成陽隨手將盒蓋都蓋上了,收拾到一處,紀憶想幫忙,他沒讓她動手。
就像以前住在他家裡,他也從不讓她插手家務。“事情又不多,不用兩個人做。”當時的季成陽如是說,雖然做飯不算特別美味,衣服也全依賴洗衣機,收拾房間也馬馬虎虎,只有收拾書房和藏書室的時候纔會認真些……但這些都不會交待給她做。
她跑到洗手間,拿起架子上的深藍色毛巾。
開了熱水,揉搓兩下後,迅速擰乾。
等轉身,季成陽已經靠在門邊,看她。
是那種,不想太想說話,就想安靜看她一會兒的神情。
鼻端聞到的是淡淡的香氣,倒不是像在醫院,而像是那種家居式的小酒店房間。她走近他,靠近她最熟悉的他的氣場裡,只是味道變了一些。
戒菸很久了吧?
她輕攥住他的幾根手指,擡起來,去給他擦手。
她是故意的,沿着他的手腕擦上去,季成陽垂眼看着她的手攥着的毛巾,顯得手特別白和小,就這麼一點點擦上去,撩起衣袖。觸目驚心的幾道傷口,只剩下淡淡的白色痕跡,可是顯得很深。原來他皮膚多好,她見過他從浴室走出來,身上是剛纔擦乾熱水後最飽滿柔軟的質感和光澤。
爲什麼要這樣……
眼淚涌出來,她努力眨眼,沒壓下去,反倒都流了出來。
不敢擡頭,就這麼握着他的手指,肩膀微微抖着,哭出來。
他能看到的只有她柔軟的短髮,還有露出的小小耳垂。很小,形狀很漂亮,可照老一輩人的說法,耳垂越是輕薄小巧的人越是沒有福氣,命運多舛。他發現,她和自己的面相有些地方很相似,比如眼角的那顆淚痦。
可他一輩子都沒流過眼淚,好像都雙倍落在了她的身上。
季成陽將衣袖拉下來,伸手去扶住她的臉,手心忽然就溼了。
真的哭了。
“男人又不怕這些,”他撥開她的頭髮,吻住那個小耳垂,“就是難看些。”
根本就不是難看的問題……
她覺得耳朵有些熱的發燙,被他含住,輕輕在牙齒間折磨着,不禁想躲,沒躲開,他的脣沿着耳垂到脖子一側,還有連衣裙領口下的小小鎖骨上。起初有些激烈,後來慢慢就停下來,她眼睛還是紅得,輕喘着氣,咬着嘴脣看他。
季成陽忽然笑出來,將額頭抵住她的。
“你還有多少傷?”
“還有多少?”季成陽陷入短暫的沉默,他沒想過要欺騙或是隱瞞,只是想挑個合適的時機講出來,是什麼讓她忽然想要如此探究事情的真相?他甚至最怕的就是剛纔暖暖父親說的那段話,刺激了她。紀憶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到漆黑眼眸後的任何情緒波動,更慌了:“你一定要告訴我實話,不能騙我……”
“我切除過部分肝臟,腿重複骨折過,所以免疫力比一般人低,也不能多做運動,”他將無可避免的身體所遭遇的創傷,儘量用最簡短的話,告訴她,“所以……我以後就是再工作,也只能坐辦公室。”
她感覺自己的胸口和腿,都有真實的劇痛感。
像是瞬間親歷了他所遭受的。
他曾短暫失明過,曾過腦手術。那時她以爲,沒有比這些更可怕的事了,可是生活再一次向她證明,真的是老天在嫉妒他。
眼淚再也止不住。
她甚至哭得,有些發昏,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恍惚就聽見,季成陽的聲音壓到很低,甚至語氣苛責而嚴肅:“不許哭了,西西。”他的嗓子都有些啞,她一哭,他就會心疼。
在他年輕的時候,心裡就有個小女孩,總喜歡哭,可哭得從來不讓人討厭。開始覺得她嬌氣,後來知道了很多事,就理解她要有個發泄的出口。
可他不想看她爲自己哭。
事與願違的,她的很多眼淚都是爲了自己流的。
紀憶哭得止不住,她甚至想,那天晚上他是怎麼堅持才能徹夜站在自己家外等着,還有在南京,他也一直在等着自己。雖然只有一個星期的徘徊期,可她恨極了,恨極自己的猶豫。真是越想越哭,越哭越想。
季成陽將她摟在懷裡,無論是冷聲制止,還是溫聲安撫都毫無作用。
最後就連他在這幾年結識的好友,那位曾經爲他切除肝臟的主治醫生推開房門,看到這一幕都有些怔愣,腳步停住,有些尷尬地站在門口。
季成陽聽見門的聲響,回頭。
主治醫生用口型問:紀憶?
季成陽沒回答,算是默認了。
醫生的眸子裡有着笑,甚至是,想要看看這個季成陽摯愛的姑娘是什麼樣子,於是就在季成陽眼神示意他先離開時,竟重重地咳嗽了聲。
紀憶聽到聲音,下意識從他懷裡移開,低頭抹了抹眼淚,擡了頭。
呃,還是個小女孩嘛。
“抱歉,打擾,”醫生遇露齒笑,低聲說,“hi,小美女,我是Yang的朋友,也是他在國外的主治醫生,他的肝就是我切的。”
“你好,謝謝你。”她輕聲說。
不是不想大聲,是哭得太久,嗓子有些發不出聲音。
“謝我什麼?謝我切掉他的肝臟嗎?”這位主治醫生顯然在晚上過來,一定是閒得無聊,來看看老朋友,沒想到看到了傳說中的那個季成陽的戀人。
想來,這麼小的年紀和季成陽一起那麼多年,應該有不少故事。
主治醫生在腦子裡設想了一個畫面,按照他對自己這位好友兼患者的瞭解,這個故事應該發生在至少六七年前,伊拉克戰爭開始之前,2003年之前。
醫生隨便說了兩句,主動關門離開。
被外人這麼一打擾,倒是有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紀憶眼淚都被驚了回去,就是眼眶仍舊發酸,腫脹着疼。
“我和家裡人說,我回國前已經辦了離婚,他們還不能接受這件事,”季成陽繼續說着,接下來的問題,“再給我些時間,西西。”
“嗯,我不着急……”
她輕聲告訴他,將毛巾掛到原來的位置。
這天夜裡,紀憶很晚才離開。
季成陽凌晨三點十四分醒過來,忽然有種非常強烈的慾望,他很想要抽菸,用另外的一種方式讓自己暫時打散腦海裡那些灰白電影般的記憶回放。
每天的這時候,都是他情緒最灰暗的時候,從三點多靜坐到天明,這已經是他的生活常態,也因此,手術後的身體不見太大好轉。冬天日出會晚些,就會多在黑暗裡等待久一些,夏天日出的早些,也會早一兩個小時擺脫陰霾。
在紀憶家裡睡着的那個夜晚也是如此,睡不着了,不敢驚醒她,就躺着去看她,安靜地看了整個晚上,直到天開始有亮起來徵兆,才閉上了眼睛。
重度抑鬱症在反覆折磨他。
嚴重的時候,對疼痛沒感覺,覺得死亡是件可有可無的事,甚至會嚮往。
現在好了很多,可爲什麼今晚會這麼嚴重?
季成陽離開房間,走到值班的護士臺前,小護士正在強打精神,看到他被嚇了一跳,站起身:“季先生,您怎麼出來了?”這位是VIP中的VIP,醫院從上到下都打過招呼,可不能疏忽。季成陽告訴她,自己想出去抽菸。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什麼額外的表情,讓人感覺冷且疏遠。
護士沒敢太攔着他,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離開醫院內。季成陽不太在乎是什麼煙,就隨便在醫院門口的便利店買了一包,站在便利店前的老舊垃圾桶前,撕開塑料薄膜和封口,扔進垃圾箱,然後就這麼敲了敲煙盒的尾端,拿出根白色的香菸。
他站在垃圾桶前,看着燈火通明的急診大樓,還有進進出出的形色的陌生人。
他將煙在手指間輕轉着,想起,自己曾在香港的某個酒店裡,在還沒和她真的如何開始時,想過要顧慮她的健康和親吻的感受,要放棄多年養成的抽菸習慣……
上海盛夏的夜,說不出的悶熱。
他在強行將深陷在無望情緒裡的自己,與黑暗剝離,他想要再活一次。
生活的聚光燈已經打開,臺下有無數看不清臉的觀衆,等着你的表演。舞得出色,就會有羨慕的掌聲,稍有不慎,就會有噓聲和流言蜚語。
在人生的這個舞臺上,大家各自都摔倒過,發生過意外。
西西,千萬不要怯場,不要像十一歲的時候一樣倉惶離開舞臺,不要留他一個人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