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不能再靠近。
季成陽覺得自己整個人的心情和狀態都極其糟糕,糟糕透了。
所有計劃被全盤推翻,那種不確定的浮躁感,他在最糟糕的狀態下,做了讓自己從沒想過去做的一件事。他早就將一切安排都想好,報名考試完,陪她在那個校園裡走一走,他絲毫不懷疑紀憶能進那所大學的能力,甚至在她提到自己要去報名小語種時,就已經開始和在那裡做教授的朋友聯繫……他在按照自己的習慣來規劃她未來的生活。
迫不及待,用盡所有的關係和能力,全身心在安排這些事……
卻不敢告訴她,自己一週後就要離開中國。
目的地是阿富汗。
美英聯軍已經向阿富汗發起“狙擊行動”,美阿聯軍也開始在阿富汗東南山區開始了搜尋,迄今爲止,華人媒體只有香港有進入那裡。他需要要周旋,找到一些時機,或者放棄自己現有的工作,加入可進入的媒體……
可是現在,此時,在這裡,他首先要解決的是自己的私人感情問題。
門廊的燈光下,季成陽戴着那副金絲邊的框架眼鏡,與她的視線撞到同一點。紀憶眼睛紅紅,眼淚仍舊撲哧撲哧掉着,她不敢動,看着季成陽,隔着那薄薄的鏡片,看着他。
剛纔那幾秒的碰觸,就像是幻覺。
那麼不可思議。
如同一個不能說,也不能問的禁忌。
他能看到她手腕上的傷口。那陣子大事小事接踵而來,他想要將所有都處理妥當,卻獨獨忽略了這裡。那晚他在黑暗中問她手上的傷嚴重嗎,紀憶回答他“不是特別疼”。過了三個月,血疤已經消失,卻留下這麼長一條痕跡。
他可以看着面前的炮彈落下去,炸碎一切,然後義無反顧衝上去,和攝像看到第一時間的戰爭殘害,但他不想看到任何不好的痕跡留在紀憶身上。這是一種錯誤,沒人會不受委屈,沒人會一生平坦順心,挫折就那麼幾種,受過才能懂得應對,早晚而已。
早晚而已。
但道理和情感總是相悖,這種感覺過於微妙,有些磨人。
“對不起,西西。”他的聲音在喉嚨口壓了太久,壓得有些啞。
沙沙的,寵溺的,也是溫柔的。
紀憶心撲通撲通跳着,緊緊看着他。
他會說什麼?說其實我剛纔只是衝動……
“我剛纔有一些衝動。”季成陽竟像會讀心語,重複着紀憶心裡祈禱的最不好的那個答案。紀憶不敢出聲,眼淚就在眼眶裡晃盪着,感覺就快盛放不下,不敢眨眼睛,一眨肯定就會流下來:“我知道。”
她聲音低低的。
季成陽看她的臉色,就知道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將胸口一直壓抑的感覺釋放出來,輕吁了一口氣,然後鬆開紀憶一側肩膀。
他將眼鏡摘下,用自己最真實的面容面對她:“我說衝動,是因爲你太小了。我想等你足夠成熟,等你真的知道你想要什麼樣的感情。”
或許,她適合的是那些適齡的,生機蓬勃的年輕人。
等到她二十歲時,自己已快三十歲,看過太多的生死,心早已蒼老到超過四十歲。而她剛剛二十歲……就像當年自己第二次見到她,帶她去登臺演出的年齡。
二十歲的季成陽,人生剛纔開始,有太多的想法,也可以捨棄太多無關緊要的東西。
幾年後紀憶二十歲,也必然如此。
“我們做個約定,”季成陽最後殘存的那一分理智,將他牢牢捆綁住,他不能用自己一個成人的感情觀去桎梏住紀憶,“兩年後,如果你真的願意接受我,我一定會爲剛纔的行爲負責。”
紀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心底燒出了一把火,將血液烤得沸騰翻滾。
“是因爲……要負責嗎?”紀憶糾結在最後這句話的字面意思。
“不是,不要曲解我的意思。”他笑。
她難得有了小女生脾氣,仍舊鼻音濃重地,糾纏着他的措辭:“你是因爲剛纔,你……嗯……才這麼說的嗎?”她想問,像電視劇裡的那些女主角那樣追問他,是不是隻是因爲一時衝動親了自己,才說要負責?
還是因爲……你也喜歡我。
怎麼可能問得出口,在走進這扇門之前,她連想這個問題都是夜深人靜時蒙着被子想的。他們每一次對話,每一次牽手,還有季成陽和自己的擁抱都各有各的道理,讓她不敢多想,因爲認識得太早了,他是她的小季叔叔。
可剛纔,她找不到任何道理,沒有道理,所以混亂。
天旋地轉心花怒放不敢相信,她不知道用什麼詞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只是在這種混亂的心情裡,孤注一擲地追問他,所謂的那個“負責”是爲了什麼。
季成陽鮮少見她如此,他竟覺得十分有意思。
樓下有人在彈鋼琴,聽起來不甚流暢,像是小孩子在練習鋼琴。
琴聲戛然而止,再重新來過。
季成陽想起自己從四川的那個大山深處的小鎮子,來到北京的那年,他第一次面對鋼琴時候的反應。起初他彈鋼琴,也像是這樣的感覺。
那段年少時光太遙遠了,他鋼琴獲獎那年,她甚至還沒有出生。
“我八歲的時候拿了市裡鋼琴比賽的冠軍,你還沒出生。我進入大學那年,你剛小學四年級。西西,我們差了很多年,”季成陽告訴她,“作爲一個成年男人,我必須要等到你長大,再平等開始一段感情。等到你覺得,你對我的感情真的是愛情,而不是依賴。等到那時候你告訴我,或者只需要給我一個簡單暗示,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只要我想……就可以?”她甚至已經不敢直視季成陽。
所有的勇氣,都用來問出了最後這個問題。
“只要你想,就可以。”
這就是他,季成陽想要給紀憶的愛情。
他的感情,絕不是生活的全部,但他全部感情的選擇權,屬於她。
這段並不直接,甚至稍顯隱晦的話,就是她記憶裡,她和季成陽感情真正開始的一刻。
雖然她明白季成陽所說的每個字和背後的意思,她卻很自信地肯定,不管過多少年,如果讓她做出選擇,她的答卷上都只會有一個答案。
季成陽說完這些,竟有些尷尬,用手掩住口咳嗽了兩聲。他不敢讓自己再繼續留在這個門廊,於是起身,重新戴上眼鏡,進書房讓自己忙碌着去提前整理所需要的物品。
紀憶則蹲□子,想要去解自己帆布鞋的鞋帶。
她這個角度能看見季成陽在書房裡翻找資料的背影,下意識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脣。忽然就臉紅了,是那種徹底紅透,完全沒有任何遮掩的紅。
紀憶低頭,迅速解開鞋帶,換上在這個家裡唯一屬於自己的那雙拖鞋。
她忽然很開心,想吃好多好多東西,芥末墩,炒肝,爆肚,她覺得自己餓壞了,她要讓自己徹底吃飽,然後開始努力奮鬥。已經五月了,馬上就要進入高考倒計時,小語種不能上沒有關係,她仍舊要考年級第一,進最好的大學。
她要進電視臺,或者進報社,她要做個和他一樣的記者。
她要自己真正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讓每個人提到季成陽的女朋友,都會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一對。紀憶一定會成爲季成陽的女朋友,最優秀的那個。
對於她在報名當天的狀況,季成陽只追問了幾句,在得到答案後並沒有多說什麼。他只是告訴紀憶,關於處分計入檔案的事情,雖然影響了這次提前招考的報名,但只要不出任何違反校規的狀況,就不會影響到她的高考。
這是他和曾經的恩師,現在的附中校長之間的口頭協定。
一個星期後,季成陽離開北京。
他離開的那天,正好是他生日前一天晚上,紀憶晚自習結束後特地拿着手機跑到籃球場,給他打電話,她想等到過了十二點第一個祝他生日快樂。但是明顯那時候季成陽已經在飛機上,關了手機。
所以只能提前兩個小時。
電話接通後,她明顯聽到了機場特有的那種聲音,溫和催促人辦好手續,上路離開這個城市的聲音。“我辦好登機手續了,”季成陽拿起手機,就對她說,“我坐在,嗯,一個臨時休息的地方在喝咖啡。身邊坐着兩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帶着小孩的年輕女人。”
她輕易勾勒出一個場景,他所在的場景。
“嗯……”紀憶看四周,“我坐在學校籃球場裡。”
“沒有燈的那個籃球場?”
她笑:“現在有了,不過晚上燈已經關了。”
“嗯,”季成陽顯然對這個校園的佈局瞭如指掌,“你千萬別往籃球場右側走,那裡有很多小路,通往實驗樓、食堂之類的地方,容易驚飛鴛鴦。”
紀憶笑,她獨自一個人坐在籃球架下,撿個扁扁的小石頭,一下下划着籃球場的水泥地。
根本不用往小路走,她身邊不遠就有兩對情侶。回宿舍的大批人流已經過去了,就剩下零散的幾對小情侶,風吹灌木,瑟瑟響動着,有時候稍微在暗一些的地方就會偷親什麼的……她實在不敢擡頭認真去看。
她將臉埋在自己的膝蓋中,低頭看着地面。
認真和他講着電話,手裡的石頭去胡亂地毫無章法地嘩嘩譁劃亂着。
忽然身後有一隻手抽走她的手機,紀憶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去搶。暖暖樂不可支:“竟然不回宿舍睡覺,在這種地方坐着打電話,絕對有問題啊——”她本來是開個小玩笑,沒想到紀憶卻真有些急了,和她搶回手機。她第一反應就是去看手機屏幕,電話已經斷掉了,幸好幸好……“誰啊?”季暖暖低頭,湊過來,輕聲問,“你們班的?”
紀憶躲開暖暖探究的目光,把握着手機的手放到校裙口袋裡,仍舊心有餘悸地攥緊,謹防季暖暖再來搶走手機。幸好暖暖不是什麼執着探究別人隱私的人。
紀憶和暖暖一起回到宿舍樓。
高三的都是最晚下晚自習的一批人,都趕在熄燈前洗漱吵鬧着,四處都是人,她再沒找到機會給他打電話。等真的洗漱完,躺到牀上,早已過了他登機的時間。
阿富汗,塔利班,911。
當初她從新西蘭回國,在機場上聽到911災難的消息後,不顧一切地找了王浩然和遠在美國的他取得了聯繫。那時候聽到他安全的消息就已經覺得災難都過去了,卻難以預測到,一年後他就是因爲那場恐怖襲擊的後續,而去了一個危險國度。
……
紀憶輾轉反側睡不着,忽然想到一個嚴肅的問題,剛纔那個電話打了那麼久竟然沒有說“生日快樂”。這麼懊悔着,她更睡不著,索性從牀上坐起來。因爲臨近高考,宿舍裡都是理科實驗班的學生,理科生壓力真心比文科大,宿舍統共十二個人,除了她,餘下的都是夜夜捂着被子手舉手電閉關修煉。
她從牀上坐起來,晃動了牀。
上鋪頂着薄被子裡伸出頭來,一雙眼睛嫉妒地看着她:“數學卷子比我們簡單的那位同學,你不睡覺,是想你男朋友了嗎?”殷晴晴絕對是口無遮攔的典範,她這麼一說,餘下那些也都紛紛從被子裡探頭,抱怨老天不公。
手電筒的光晃動着,都嫉妒地晃紀憶。調侃,低語,輕笑,讓這間深夜宿舍的小小世界在月色和手電筒的雙重光亮下顯得特別溫情和睦。
紀憶被十幾道手電晃得哭笑不得,拉過薄薄的被子,也矇住自己的頭,順帶輕聲扔出一句話:“說實話,我就是想我男朋友了……”
瞬間安靜後,起鬨聲忽然響起來,熱鬧沸騰。
她蒙着頭,再不去回答他們。
她真的在想他。
剛纔告別就已開始想念。
如果明天沒有更新的話,這一更,我會在下週補上來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