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章搖了搖頭:“不知道。”
他神色極爲誠懇, 可惜燕綏之在詢問的時候從來不把對方的神色當真,所以只是掠了一眼便平靜地道:“繼續。”
一般人在沒有依靠的時候總想抓住一絲信任,讓自己定下心來。可他在燕綏之身上什麼也抓不到, 他捉摸不透對方的想法,便忍不住有點慌, “真的不知道。”
“嗯,我聽見了, 你可以繼續說。”燕綏之笑了一下。
“真的。”陳章再度強調了一遍, 顯得有點兒無助, 但又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那些人的出現時間讓我覺得, 他們所謂的幫忙, 應該是在喬先生的聚會上,而且既然我是潛水教練,我當時猜測十有八九是跟潛水有關。所以到了亞巴島後我一直忐忑不安,潛水過程中生怕要出什麼問題。”
“那天其他教練一般一個人帶兩位客人, 分到我這裡時, 客人剛好多出來一個,所以我帶三個。”陳章道, “說實話,我那時候已經是驚弓之鳥的狀態了,但凡看到一點兒跟別人不一樣的,就拎着心……”
他本性畢竟不壞,雖然在威逼利誘之下答應了要幫忙, 但是下意識仍舊想去阻止事情發生。所以他打算對負責安排的管家說他帶不來三個人, 另一位教練技術更好,安全更有保障, 想讓管家重新安排一下,最好讓他跟大多數人一樣只帶兩個,甚至只帶一個。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麼矛盾,明明他迫切地需要錢,鬆口答應對方幫忙也是因爲錢,真正到了這種時候,他又寧願少帶一個少拿錢,以換取平安無事。
“但是管家告訴我,那樣的安排並不是他做主,而是把教練名單給客人們看,客人們自己商量着選擇的,他不好違背意願。”陳章道。
“你後來有求證過這件事麼?”燕綏之問道。
“有。其實之前潛水出事後,凱恩警長找我錄口供的時候,也問過這種問題。”陳章有點尷尬地說,“但是當時對他,我沒有說得太具體。其實我到了亞巴島就疑神疑鬼,看誰都像是要我幫忙的那夥人之一,管家那麼說我當然沒信,後來見到客人就問了一句,確實是他們自己挑的。”
“那位穿錯衣服導致出事的傑森·查理斯律師說他曾經光顧過哈德蒙俱樂部幾回,當時分配給他的教練他不是很喜歡,總叨叨着讓他調整體型,他覺得對方很囉嗦。後來有一回那個教練不在,我暫替了一回,他對我印象很好。可能是因爲我不太愛聊天。慚愧的是我對傑森·查理斯律師沒有印象了……”
不過這不妨礙傑森·查理斯在名單上看到他的時候,毫不猶豫選了他。
而趙擇木選擇他,陳章是知道緣由的,畢竟趙擇木是哈德蒙俱樂部的常客,以前就總是陳章給他做潛伴。
喬治·曼森可能是裡面唯一一個沒給出什麼理由的,他只是敷衍又任性地用一句話打發了陳章:“沒什麼原因,在名單裡隨便挑了個順眼的。”
這位少爺的性格是出了名的,他決定了的事情,不管有沒有道理,都很難讓他改變主意。
而且當時的陳章有一點私心……
“這是我做的第二件錯事。”陳章道,“我之前不知道會在喬先生的聚會裡碰到曼森先生,我換了名字換了長相,他不認得我了。可能不換他也不認得,畢竟在香檳俱樂部的那次,我也只是個替代教練,跟他並不熟悉。但是我認得他。儘管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但不得不承認,我對當年的事情依然耿耿於懷,怨恨不淺。所以曼森先生說懶得換教練的時候,我一句都沒有勸說,就接受了。”
陳章的耿耿於懷並不是要對曼森做什麼,而是極力想在曼森面前證明一次,如果不是當年保鏢攔截,如果讓他作爲教練跟着下水,他絕對不會讓曼森發生任何事故。
“我當時意氣用事了,如果當時我堅持轉一位客人到另一位經驗更豐富的教練手下,至少傑森·查理斯律師和趙先生都能免受一次罪。”陳章道。
燕綏之全程聽得很淡定,偶爾用看守所提供的專用紙筆記錄一些簡單的字詞。連旁邊的顧晏都看不懂他寫的是什麼天書,更別說陳章了。
但聽到陳章說這話的時候,燕綏之手裡的筆停了一下,擡起眼看了陳章一眼。
不知道爲什麼,面前這位律師明明是個剛畢業的實習生,年紀可能只有他一半不到,但是陳章被他看一眼,就彷彿回到了上學時期。他就像又考砸了一張卷子的學生,戰戰兢兢地等老師給成績,被瞄上一眼,心臟都能提到嗓子眼。
不過這次,燕綏之衝他說了句中聽的人話:“如果你剛纔說的都是真的,你對曼森當年的事故積怨這麼多年,再見面時想到的不是給他製造麻煩,而是更用心地保障他的安全,不管是出於證明自我還是別的什麼心理,都值得讚賞且令人欽佩。”
陳章愣了一下,一直忐忑的心突然落地生根。
這是他事發後第一次露出一點笑容,帶着一點兒歉疚和不敢當,一閃即逝,“我其實沒有……嗯,謝謝。”
燕綏之的表情活像順口鼓勵了一個學生,而陳章的表現也活像一個被誇的學生。
顧晏:“……”
有了這樣一句不經意的肯定,陳章頓時安下心來,甚至不用燕綏之提醒,他就跟開了閘的水庫一樣,滔滔不絕地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倒了出來。
燕綏之聽了兩句,又順手在紙頁上寫了兩個詞。
寫完餘光一瞥,就發現顧晏的表情有點……嗯,不知道怎麼形容。
燕大教授自我審視了一番——
剛纔的表現有什麼出格的地方嗎?
沒有。
除了“像個實習生一樣”老老實實地記筆記,亂說什麼話了嗎?
沒有。
還適度安撫了當事人的情緒。
非常完美。
“你怎麼了?”燕大教授決定關心一下顧同學的身心健康。以免他一副要嘲諷不嘲諷,靜水之下毒汁洶涌的模樣,把當事人剛提起來的膽子再嚇回去。
顧晏淡淡道:“沒什麼,你繼續上課。”
燕綏之:“???”
陳章:“……”
燕大教授覺得顧同學的身心問題可能是積年頑疾,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於是只得默默轉回視線,衝陳章道:“繼續。”
“哦……”陳章點了點頭,接着被打斷的話繼續道,“十多年前曼森先生的事故,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冤。但是這次傑森·查理斯律師在水下出現的事故,就真的是我的責任了。這是我犯的第三個錯誤……”
他在碰到喬治·曼森後,因爲太想證明些什麼,所以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曼森的安全上,盯着曼森的時間遠超出盯着趙擇木和傑森·查理斯的時間。
儘管他的初衷不壞,甚至很好,但是過程中的態度有點兒魔障。第一次下潛,他一直抱着忐忑的心情,不論是下水還是後來的上浮,都有點風聲鶴唳。
不過第一次下潛很成功也很安全,但這並沒有讓他放鬆下來。
所以即便曼森他們中途上岸,陳章也寸步不離。跟着他們一起去了更衣室,又跟着他們一起出來在岸邊喝着冰酒休息。曼森看起來是真的不記得他了,跟他聊得甚至比趙擇木和傑森·查理斯還要多,誇了他的潛水技術,甚至說以後要去哈德蒙找他潛水。
陳章一方面依然無法對當年的事故和後續潦倒的生活釋然,一方面又覺得曼森跟他印象中跋扈不講理的小少爺不太一樣,雖然依然看得出任性和浪蕩。
新印象和固有印象的差別讓陳章一直有點心不在焉,這才導致第二次下潛時,他給傑森·查理斯以及趙擇木檢查潛水服時沒覺察出什麼問題。
當然,潛水服是否合身只有自己最清楚,當時的傑森·查理斯只在岸上嘟囔了一句,便沒再提,而趙擇木也沒覺察有什麼不對。這也是陳章檢查時沒意識到問題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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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慚愧,到了水下我的注意力依然在曼森先生那邊。”陳章道,“看到海蛇的時候,我心裡咯噔一下。因爲那片海域海蛇並不常見。我心想這一定就是那幫人的目的了。”
陳章當時下意識地以爲,這就是那些人找他的目的。海蛇最開始是奔着曼森去的,陳章當時很慶幸自己始終盯着曼森的安危,所以能夠最快時間去爲他解決麻煩。
這當中趙擇木也功不可沒。
“他的反應甚至比我還快,海蛇過來的時候,他只愣了一下,就游過去了。不過他並不知道怎麼樣處理能受到儘量少的傷害,所以我過去幫忙。雖然過程有點艱難,但是萬幸都上了岸。”
之後的事情就是燕綏之他們所知道的,因爲陳章和趙擇木被海蛇纏住,傑森·查理斯那邊出了事故。
“我上岸之後一度很迷茫。”陳章道,“我以爲解決了海蛇,我就無事一身輕了。結果沒想到傑森·查理斯律師又出了事,這讓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對象,也許傑森·查理斯律師纔是對方的目標。”
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和趙擇木脫離了生命危險,而傑森·查理斯的體徵指數也恢復正常。這讓陳章着實鬆了一口氣,因爲他以爲該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沒有出人命,事件被定性爲意外,皆大歡喜。
潛水事故發生之後的一天一夜裡,他一直在等消息,等那兩位聯繫他。
他覺得不管結果如何,總要有個了斷。但是對方的信息遲遲不來,他越來越焦躁不安。
“我那時候甚至沒有想過是事情沒辦完,我擔心的是我可能壞了他們的打算,福利醫院那邊的家人也許會受牽連。”陳章道,“所以我接連給福利醫院撥過幾回通訊,勞煩那些護士好好照看他們。她們對我家裡人很好,不過對我的態度一貫不怎麼樣……”
他說着苦笑了一下,“我知道爲什麼,也能理解。”
“我等了很久都沒有動靜,直到那天下午。”陳章道,“就是大部分人解除嫌疑的那天下午,你們先行離開亞巴島,警方也從別墅區撤出了盯人的警員。我們被告知後面幾天可能還需要再去警署做一次筆錄,除此以外好像一切都過去了,風平浪靜,別墅裡的客人們開始商量着要搞慶祝酒會,我在樓上的房間裡都能聽見下面的喧鬧聲。就是那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我下樓去了一趟廚房,再上去就發現房間裡多了一隻通訊機和一隻黑色袋子。”
“通訊機?”燕綏之問道,“老式的那種?”
“對,黑市能淘到的那種老式通訊機,查不到使用者,信息甚至不走現行的通訊網。”陳章道,“通訊機裡有一條信息,讓我晚上呆在臥室內不要出去,下樓也不行。我當時心裡咯噔一下,很緊張也很擔心,但又不敢不照做。”
“那黑色袋子?”
“黑色袋子裡裝着的……裝着的就是後來發現散落在曼森先生手邊的安眠藥劑。”陳章道,“當時只有一支,就是一個成年人的正常用量。”
燕綏之盯着他,“你從袋子裡把藥劑拿出來看的?”
陳章點了點頭,“對,因爲袋子是黑色,我……我下意識拆開,把裡面的藥劑瓶掏出來看了一眼。因爲當時不知道要做什麼用,所以又放回去了,沒敢多碰。”
“所以藥劑瓶上殘留的指紋就是這麼來的?”
“應該是……”
“後來呢?”
陳章想了想道:“我那整晚大部分時間都是抓着通訊機坐在門邊,聽樓下的聲音。”
他聽見樓下各種歡聲笑鬧,似乎沒發生什麼麻煩事,才稍微安心一些。
“期間勞拉小姐和喬先生分別上來敲過我和趙擇木先生的門。因爲之前被海蛇咬過的關係,我有絕佳的藉口,所以跟他們說有點累不下樓了,他們也沒有懷疑,再加上趙先生跟我有一樣的情況,沒有顯得我太突兀。”
“直到半夜,我又收到了第二條信息。”陳章說。
信息內容讓他把那隻黑色袋子放在樓下的垃圾處理箱上,並且叮囑他從窗戶下去。
二樓的窗戶距離地面並不高,而且還有一層小平臺,陳章悄悄下去不驚動別人並不難。
“你當時穿的別墅統一的拖鞋?”燕綏之問。
“對,我下去的時候太緊張,沒想那麼多,不過我有特別注意只踩窗臺,不踩花園裡的泥。”陳章道。
然而也正是這一點,更方便讓人做好假證據。
“踩窗臺,還剛好踩曼森臥室的窗臺。”燕綏之誇獎道,“你真是個人才。”
陳章愁眉苦臉,如喪考妣。
再之後,陳章把黑色袋子放好的時候,又收到了一條信息,讓他把通訊器一併留下。
“他說十分鐘後,我就自由了。”陳章道,“之後不管碰到什麼事,沉默就好,讓我想想福利院的家人,不該說話的時候不要亂說話。那十分鐘大概是我過得最煎熬最漫長的十分鐘,因爲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當時的陳章真的是數着秒過,盯着時間一分一秒地走,結果剛到八分鐘,喝多了的格倫他們上了樓,吵吵嚷嚷地非要拉陳章和趙擇木下去。
雖然還沒到十分鐘,但是當時陳章急着想擺脫那種忐忑,想確認沒人發生什麼事情,所以那幫醉鬼少爺們還沒捶門,他就主動打開了房門走了出去。
格倫本就是毫不講理的人,他上樓吆喝人喝酒居然還撈了別墅的備用鑰匙,胡亂捶了兩下就直接打開了趙擇木的臥室門。
“趙先生也是真的倒黴。”格倫道,“房間裡黑燈瞎火顯然已經睡了,硬是被格倫他們鬧出來。當時看得出來他不是特別高興,搞得那幫醉鬼少爺一邊拽着他一邊給他嘻嘻哈哈地道歉。我當時一身冷汗,雖然沒幹什麼卻已經嚇得不行了,臉色一定很難看,也幸虧他們都圍在隔壁鬧趙先生,纔沒人注意到我不對勁。”
陳章他們被醉鬼們鬧下樓後,一時間沒發現羣魔亂舞的大廳裡少了誰。
他滿心忐忑地陪着衆人喝了幾杯酒,拍了一段視頻。
“大概有一個多小時吧。”陳章道,“格倫他們又想起來還有曼森先生沒被鬧出來,這才……再之後的事情你們就都知道了。”
陳章斷斷續續講完那天晚上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會見時間已經接近尾聲。
燕綏之記下了一些東西,神色淡定。
單從他臉上,很難看出這個案子他是有把握還是沒把握,已有的資料內容夠不夠他上庭辯護,會輸還是會贏……
陳章努力想從他那裡看出一些信息,卻徒勞無功,最終只能道:“我……現在把這些都說出來,已經違反了跟那兩人的交易……我爸媽他們在福利醫院,也不知道……”
這次,燕綏之不吝嗇地寬慰道:“放心,最近有警方守着。第三區這邊的警方我打過交道,算得上非常負責。至於案子之後,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聯繫酒城那邊。”
聽到這話的時候,顧晏看了他一眼。
燕綏之又問了陳章幾個細節問題,便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陳章是個有點鑽牛角尖的性格,如果一項事情沒能有個結果,他就始終惦記着放不下來。於是在燕綏之臨走前,他想起什麼般補了一句,“那兩人找我談交易的那個錄音——”
“怎麼?”燕綏之轉頭看他,以爲會有什麼不錯的轉機。
陳章一本正經地說:“我可能錄得不太全,但是對方也錄了,我看着他們錄的,兩次都有。”
“……”
燕大教授用一種看智障學生的目光和藹地看着他,斟酌了片刻挑了一句不那麼損的話,笑着道:“你是在建議我們找真兇要錄音?你可真聰明。”
陳章:“……”
燕綏之張了張口,可能還想再委婉地來一句什麼,但是還沒出聲,就被顧晏壓着肩膀轉了個相,衝會見室的大門比了個“請”的手勢。
燕綏之:“……”
他略有點不滿,偏頭想說點什麼,結果就聽身後的顧晏微微低了一下頭,沉着嗓子在他耳邊說道:“我建議你壓着點本性,再多說兩句,實習生的皮就兜不住了。”
他的聲音非常好聽,響在近處讓人耳根莫名有點不自在。
燕綏之朝旁邊偏了一下頭,但幅度極小,微不可察。就這樣他也不忘把顧晏的話頂回去:“誰認真兜過啊。”
顧晏冷冷道:“……你還很驕傲?”
燕綏之:“嘖——”
不過最終,顧大律師還是藉着身高體格優勢,把某人請出了會見室,拯救陳章於水火中,以免跟當年法學院那幫學生似的,被擠兌得一臉傻樣還覺得挺不錯。
從看守所出來之後,燕綏之和顧晏又去了一趟陳章的家。
儘管那個錄音筆可能並沒有錄到什麼重要信息,但他們還是要去把它拿到手。
守着房子的警員和他們半途聯繫的公證人跟他們一起進了房子,然後按照陳章所說的,卸下了其中一枚天花板,從隔頂上摸到了那支錄音筆。
裡面的音頻文件當即做了備份,他們帶走了一份,警員帶走了一份,還有一份由公證人公證走了證據遞交程序。
正如燕綏之他們預估的,錄音筆果然沒能堅持多久,甚至因爲初始電量並不足的關係,只堅持了大半天。
陳章所說的第一場談話內容錄了一部分,因爲有隔板遮擋的原因,並不算太清晰。不過就算清晰作用也不大,因爲對方的說話方式非常講究,單從錄音裡聽不出任何要挾意味,甚至還帶着笑,用詞委婉有禮,乍一聽就像是在談一場最普通的交易。
如果把這場談話理解成某位富家子弟,想讓陳章接一個潛水私活,並且打算給予他極爲豐厚的報酬,也未嘗不可。
不過即便沒什麼重要內容,燕綏之這一晚還是仔仔細細地聽了三遍,直到他的智能機收到了一條新信息。
信息來自於第三區開庭的法院公號,再次提醒他開庭的日期,不遠不近就在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