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陸老太太的福壽居內,大太太何氏正伺候陸老太太用茶。
陸老太太坐在紅木開光羅漢塌上,手裡捧着一盞胡桃松子茶,緩緩入口,半響才微微點頭道:“嗯,你近來泡茶的手藝倒是越發進益了。”
何氏現在是陸老太太最中意的兒媳婦,平常婆媳之間倒也安寧,陸老太太有事也會與她商議,讓她給幫着拿主意。
何氏微微一笑,擡臂又從右手邊雕花案几上的食盒內拈過一塊荷花餅恭恭敬敬的遞給陸老太太:“這是今兒我兄弟媳婦來時帶給您的,您嚐嚐,說是太后賞的。”
“哦,既是宮裡的東西,味道自是比外頭的要好。”陸老太太接了荷花餅嚐了一口,沉聲道:“今兒的事,你怎麼看?”
“您是說二弟妹的事?”何氏伸了伸脖子,也不說破,只輕輕一笑道:“福兒不是已經認罪了嗎?您也處罰了福兒,這也算是對二弟妹有交代了。”想了想又道:“況且那福兒本就是從吳家帶來的人,誰能想到她會去謀害自己的主子呢。此事也怨不得你失察了,實在是這福兒狡詐下作。”
陸老太太又喝一口香茶,眼皮都不擡一下,道:“如今吳家大不如從前,再沒有吳崢嶸時候的輝煌咯……”頓一頓又道:“倒是安家如今起來了。”
何氏點頭道:“是,今兒我聽我弟媳婦說,安姨娘的大哥安之瑾又要升了,這次升的是戶部浙江清吏司正六品的主事。雖說擢升文函尚未下達,但現任吏部尚書趙老有意提攜,此事八九不離十了。還有安姨娘的三弟弟安之明秋天也該下場子了,聽說那安之明才學了得,連私塾的先生都三番兩次的誇讚呢,都說將來必成棟樑。”
陸老太太凝神片刻,揉一揉眉心道:“咱們陸家在浙江也有生意。這兩年安之瑾雖然是正七品的提舉,可到底是官場中人,在外頭也能說的上話,素日裡也沒少幫咱們辦事。今日一事……我雖然心裡有數,可我並未細查,你可知道我的用意?”
何氏是何等精明之人,怎會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從前吳家有吳崢嶸在,又有定北候霍家撐腰,對陸家大有益處,所以吳氏纔會處處受到優待。可如今形式不同,吳家漸走下坡,安家卻開始起勢,將來孰重孰輕,一眼便知。
陸老太太審時度勢,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只是可憐了吳氏,將來還不知道要被安姨娘壓成什麼樣子呢!
何氏暗自慶幸自己孃家勢力榮盛,她才能過的如此安逸。大老爺身邊只有她一個女人,也沒有妾室的煩惱。公婆也很看重她,膝下子女自然也比別的孩子們多一份榮寵。
“媳婦自然明白您的一片苦心,您也是爲了陸家好,就算日後弟妹心裡有些委屈,她也一定不會怪您的。”何氏聲音四平八穩,端坐不動道:“她如今畢竟是陸家的人,凡事該爲陸家着想纔對。”
陸老太太聽着心中十分滿意,臉上帶了和悅笑容,誇讚道:“還是你最懂事,我沒白疼你。”想了想又悄聲道:“不過安姨娘那邊,你還是要去一趟,給她警個醒的好。”她目光一凌,語氣冷了幾分,道:“畢竟……我眼裡頭也是揉不得沙子的。”
“是,媳婦明白。”何氏輕輕一笑,又起身給陸老太太添了一碗茶,心裡卻道,這老太太可真是會做人,她自己不去敲打安姨娘,卻讓她去……
哼,好人都讓她給做了。
“行了,你去吧,我這裡讓錢嬤嬤伺候就行。”陸老太太擺了擺手,半眯着眼睛靠在了身後的大紅滿池嬌的迎枕上。
何氏跪了安,方退了出去。
外頭天色大黑,張嬤嬤正領着雲兒和錦兒在廡廊下等着,見是何氏出來了,三人忙迎了過來。
雲兒和錦兒手裡提了提燈,張嬤嬤笑道:“老太太歇下了?”
何氏點了點頭,目光衝着聽雪齋的位置努了努嘴:“走吧,去一趟安姨娘那裡。”
張嬤嬤微微一愣,旋即瞭然的笑了笑,吩咐雲兒和錦兒給何氏照亮,主僕四人直奔聽雪齋而去。
此刻的安姨娘正靜立於赤紅色隔扇之下,舉目望着漫天的星宿暗自琢磨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太多蹊蹺,福兒一直都很小心,而且那黃藤的藥效根本不足以藥倒一隻貓兒,吳氏的雪團不過是啃了兩口罷了,怎麼可能會出事?
這背後的人,到底是吳家老太太,還是吳氏?亦或者是……是陸淑怡?
不可能啊,陸淑怡怎可能心思如此縝密?她不過是個毛毛躁躁的丫頭片子罷了……
雖然福兒到了最後一刻併爲招出她來,可陸老太太方纔的表情她也看在了眼裡,陸老太太現在心裡應該也有所懷疑了吧……
這福兒就像個炮仗,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爆掉,此人是斷斷留不得的……
正想着,卻聽門口丫鬟們喚道:“大太太好。”
安姨娘一愣,這個時候她來幹什麼?微微一想,忙擡臂撫了撫鬢角,笑盈盈的迎了出去。
安姨娘雖然有孃家哥哥做後盾,可她到底是個貴妾,在何氏面前永遠矮過一頭,因此她看見何氏,態度自然十分的殷勤。
可何氏面上卻淡淡的,進了屋,便挨着塌坐下,沉聲道:“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安姨娘本還想差人去泡茶過來,一聽這話,知道何氏並不想在她這裡多坐,便屏退左右,坐在了一側的牡丹團刻柏木椅上,賠笑道:“還想給您泡壺茶呢!”
“這倒是不必了。”何氏微微擡了擡眼皮,輕揚脣角道:“我來這一趟,只是忽然想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想和姨娘你說說呢!”
安姨娘一聽何氏要講故事,心裡也弄不明白她到底要幹什麼,只能笑道:“大太太講的故事必定有趣,婢妾願聞其詳。”
何氏拔下頭上一根赤金點翠花簪輕輕撥弄炕几上的燭火,燭火撲刺一閃,驟然變亮。她望着燭火,緩緩道:“我要講的是一個關於人和蛇的故事。”
人和蛇?安姨娘臉色驟然一白,手禁不住緊緊捏住了帕子。
何氏卻恍如未見,只欲揚頓挫的講着她的故事:“相傳宋仁年間,深澤某村一家只有母子二人……”
安姨娘手心裡直冒冷汗,心裡明白何氏是要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典故。
看來黃藤之事果然陸老太太已經察覺了,也已經懷疑她了。如今何氏來給她講這個故事,不過是爲了敲打她,讓她知足,往後別鬧出幺蛾子來。
何氏娓娓講完,當最後一個字從她口中落下,她輕笑道:“安姨娘,你說說這人得多不知足。若是他知足,這蛇也不會將他活活吞下呀!他還能享受蛇帶給他的榮華富貴,你說對不對?”
安姨娘訕訕一笑,心裡卻叫苦不迭。
“可見這人那,凡事該有個度,該有個分寸。若是太僭越,太不知足了,將來也未必會得善終。”何氏摸着腕上祖母綠圓珠手串,聲音沉沉道:“安姨娘,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安姨娘如坐鍼氈,彷彿在油鍋裡煎熬一般,面上還得堆笑道:“大太太說的對,正是如此。”
何氏知道安姨娘是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向來不必多說,一點就透。
她微微一笑,起身道:“故事你也聽完了,姨娘早些歇着吧,我那邊還有事。”
何氏剛行兩步,忽又回眸看一眼安姨娘,問她道:“七小姐呢?”
安姨娘一愣,何氏從不問起陸淑芳的,今兒這是怎麼了?忽然她腦海中一晃,莫非何氏已經聽聞了晌午陸淑芳搬弄口舌之事?
她緊一緊手中的帕子,聲音沉穩道:“小姑娘愛睡覺,早歇着了吧!”
何氏“哦”了一聲,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轉身道:“既然如此,那就讓她多歇歇吧……”
安姨娘臉色難看,咬了咬牙,只能垂首將何氏送走。
何氏一走,她立刻喚了杏兒進來,冷聲道:“去查一查,到底是誰把七小姐和三小姐拌嘴的事情傳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