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墮落

他放下車窗, 皺了皺眉,“你不是前天就回北京了嗎?怎麼還在這兒?”

“我來也是有公事的,今天才辦完。”她還是不慍不怒, “請我進去坐坐。”

和她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了, 要麼直接去民政局, 要麼訴訟。李沛然讓她上了車。

駛進院子時, Mini Cooper很小心翼翼地停在最靠灌木的車位, 一如她一貫小心謹慎的樣子。笑意瞬間爬上李沛然的眉梢,他輕聲自言自語道:“冉冉回來了。”

葉盛將他柔和的笑意都看在眼裡,一點點的痛扎進心間。

李沛然彎腰打開鞋櫃, 拿出拖鞋,放在地板上, 突然驚覺到這個櫃子異常的空蕩。他定睛一看, 大半壁江山都空了, 冉冉的鞋子全都不在。

心瞬間沉了下去。

他赤着腳跑進客廳。“冉冉!”沒有迴音。

他跑上樓梯,又提高聲音連叫幾聲:“冉冉!趙冉冉!趙冉冉!你給我出來!”已經帶了相當的惱意。

趙冉冉, 你這個騙子!那天信誓旦旦,要站在我這邊,不管有多艱難,都要陪着我,怎麼一轉眼你就走了?趙冉冉, 你這個懦弱的騙子!

李沛然在心裡痛罵, 跑進她的房間。

窄紅條紋白底子的全棉牀品鋪好在牀上, 落地窗前的白紗簾裡透過點夕陽。

梳妝檯上的瓶罐全部不見, 收拾得整潔素淨。只有一個黑絲絨長條形盒子。他輕輕打開, 一條碎鑽項鍊好好地躺在裡頭。

返身打開衣櫃的門,空空如也, 只一件前綁帶的黑色禮服裙,單薄地在衣櫃裡搖曳。

他送她的東西本就不多,她竟然什麼也沒有帶走,連一條裙子她都要留下。

李沛然胸腔裡滿是怒氣,緩步走下樓梯,茶几上,Cooper的車鑰匙很無辜地躺着,她走了,她的東西全帶走,他送的一件也不帶。

鑰匙下壓着一張白紙,油性筆寫了幾個大字,“李沛然,恭喜你當爸爸!”

冉冉懷孕了?他只一愣,繼而笑了出來,那她這麼慌里慌張地一走了之是什麼意思?這小丫頭怎麼這麼搞笑?

白紙輕輕放下,他的笑意還沒褪去,正對上葉盛笑意盎然的眼。她看到了李沛然眼中的溫柔,心中浸溼了一片,他還是那樣溫柔,然而這溫柔是轉瞬即逝的。

兩人立在客廳裡,隔着茶几對望。

“沛然,你一直想要孩子,我懷孕了。”

“跟我有什麼關係!”李沛然冷冷地回了她。

“我們的孩子……”葉盛小聲說。

李沛然突然冷笑一聲,“怎麼可能!”想到什麼又笑了出來,嘲諷意味更甚,“你懷孕懷了四年?再說,即便懷了四年,那也未必是我的,你應該去找找容復【注】。”

“已經解釋過了,我和他沒有做那最後一步……”

“細節我根本就沒有興趣!”李沛然冷冷地打斷,“不該做的都做過了,你的心我已經看透,到哪一步有什麼關係?”背叛的心已生,其他再說都惘然。

“容復這四年過得也不好,就我們兩個朋友,現在一個不剩;他那些如豺狼虎豹的家人,藉着他辱沒家風,讓他有家回不去……”

“那是他活該!做出事情就要想到後果。”李沛然毫不買賬,“再說,我和他說了,原諒他了,現在他有家回得去了。”

“你連容復都原諒了,那我呢?你不能原諒我嗎?”葉盛帶了點兒哭聲,“你心裡還是愛我的,只是不敢承認罷了,不然你醉了酒怎麼還叫我的名字?”

李沛然心中一緊,叫葉盛的名字?這,不太可能。謹慎地盯着她看。

“你全都不記得了?我以爲你醉酒只是個掩飾呢,中秋過後那天晚上,你沒有印象了?宴席散的時候,你醉得不像話,在車庫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勁兒叫我的名字,是我送你回的公寓,你都不記得了?”

李沛然的腦中像炸開一樣,那個晚上他喝醉了,只記得在叫代駕回自己的單身公寓,醒來已是早上。

“你告訴冉冉了?”他一步跨到她跟前。

葉盛微微踮腳,想要吻他。

李沛然退了一步,表情很嫌惡地問她:“你是不是告訴冉冉了?”

葉盛點了點頭,只看到他頭也不回地跑出門。

四年前,她是個被慣壞的公主,滿心都只關心自己,後來她懂得了他的珍貴,一再示好,他視而不見,她覺得那是他的自尊在作祟。然而此刻,她心裡生出哀涼,這個男人的心,她已經失去了。

“李沛然,這是你的孩子,你從前是很有擔當的!你要做個不負責的男人嗎?還是你這幾年不負責慣了?”葉盛淒厲的聲音混在冬夜的風中,刺着他的耳膜。

然而此刻他只想見到冉冉,看看她現在怎麼樣了。

他被擋在了領駿國際的電梯廳裡,他沒法刷指紋上去,只能一遍遍按呼叫鈴。信息發出去許多條。

冉冉,開門!

冉冉,和我說會兒話!

冉冉,我大錯特錯,你別不理我!

冉冉,我們談談,總能找到辦法的!

冉冉,說好無論發生什麼,你都站在我這一邊的!

起先只是不回,但幾十條過去,他看到一條系統信息“對方拒絕接收你的信息”。他愣住了。

冉冉隔着可視屏幕,看到李沛然低頭凝視手機,良久,而後一隻手捂住了臉。過了好久,他轉身走出電梯廳,疲憊而憔悴。

冉冉蜷縮在玄關裡,泣不成聲,她覺得自己的心好疼。

葉盛來找她,她有畏懼,但說好一直陪他,所以拿出了十二分的勇氣,脣槍舌戰到最後,不肯鬆口半分,可是葉盛告訴她,她有了李沛然的孩子。

那一刻,胸中滿是被李沛然背叛的憤慨,可是現在,她已經沒有憤怒了,一點兒也不。如果僅僅是一夜的衝動,她可能最終會原諒他,她太軟弱,陷得太深,受不了失去他的痛。

然而這一夜是有後果的,有了一個孩子,活生生的。

冉冉不知道怎麼去和一個孩子爭。現在他的家完整了,冉冉是孤零零的一個小三站在另一邊。她不能和一個孩子搶。這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只能把他還回去。

可是她受不了一直收到他的消息,卻要剋制自己不去理會。如果不拖黑她,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一點點自制力,只要他再叫她兩聲,她定然會奔回他的懷裡,不去管什麼地位家世婚姻葉盛,甚至是孩子。她幾乎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過了很久,她站起身的時候,雙腿幾乎麻了,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廳裡,給組長打了個電話,她要請個長假。南京,她一刻都待不下去。

**

從領駿國際回到靈谷公館,像過了一輩子這麼長。

他把冉冉弄丟了。最先她明明不願意的,她大概早就看透了他。是他一心喜歡她,就想盡方法將她生拉硬拽進了他的生活。她又膽小心性又高,擁有她之後,疼愛她、護她周全,是他的責任,而他都幹了什麼!

擔當、責任,這些詞從小他聽得太多太多,他以爲,他可以做得很好。然而,當孩子和冉冉放在他跟前,感情、理性、應盡的責任該怎麼算?

冉冉能夠理直氣壯的說,她和鄭其雍什麼出格的事情都沒有,那麼他呢?李沛然,你居然已經墮落到爲自己辯解的能力都沒有的地步,居然連自己做了什麼都不能控制。

靈谷公館,葉盛已經駕車離去,只在茶几上給她留了個字條:期待在北京和你碰面。

他突然想到什麼,如抱了根救命稻草,打開手機,發了瘋地查找中秋前後的信用卡賬單,手抖得厲害。支出筆數本就不多,他仔仔細細一條條看過去,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沒有一筆是付給代駕的錢,絕望了,雖然他不記得、他不想那樣,但他真的很可恥,冉冉不會原諒他了。

那個不知不覺早就住在他心裡的小女人,他失去她了,心被剜去一樣的疼。

坐在沙發邊,他抽了一夜的煙,從未如此鄙視自己。

窗外微明,他起身在咖啡機邊磨了杯咖啡,直接喝下去,苦澀至極。穿上外套,走出去,發動汽車,迎着清晨的朝陽,朝機場開去。

即使他是如此不堪,他身上依舊有責任,他要給他們一個交代。

聖誕將至,北方大雪,首都機場航班大面積推遲,南京飛北京的航班也推遲了許久。

李沛然到家時,已是夜裡十點。他在媽媽的房間外問了問護士一些情況,才安心地走去二樓。

輕敲書房的門,走進去。爸爸戴着老花鏡,在書桌前看文件。

李沛然坐到他對面,壓低了聲音,“媽睡着了,我想和你談談,不要吵醒她。”

他從眼睛背後投射出犀利的目光,而後目光一軟,把手中在看的東西遞到李沛然跟前,居然是張照片,他在英國讀中學時贏馬球比賽的照片,騎在馬背之上,滿臉獲勝的傲氣。

“我小的時候,你爺爺就反反覆覆地說‘德薄者居高位乃險事’。我見過太多太多紈絝氣的人了,長輩、同輩和小輩,普通人家的孩子若是那樣,不過一事無成、生活潦倒罷了,他們做出來的事情,令人髮指。我怕你那樣,就像你爺爺怕我那樣,是一樣的。”他笑了笑,許久沒有看到過這麼慈愛的他了。“其實,我不是那樣的人,你也不是,我們爺倆是很像的。”

李沛然心裡陡然一鬆,仔細看那張照片,一定是誰拍了偷偷發給了他,他又洗出來。照片邊角有些毛糙了,肯定經常看。

“爸,葉盛的事情給我打擊很大,我過了段很荒唐的日子,後來遇到了冉冉……”

爸爸示意他不要說下去,“趙冉冉是吧?你媽媽說了很多次,婚姻的事情,你有分寸,自己做主,火候到了,帶回來我再當面看看。”他頓了頓,“海灣的爛攤子,你收拾得很好,好幾個人和我說起。沛然,爸媽對你寄予厚望,給你的壓力也大。我看着你媽病了就心焦,年紀大了,脾氣愈發不好。”他沉吟一下,“你是我們的好兒子。”

李沛然走出書房的時候,手上握着那張照片,有一滴淚落在上面。

**

隔了千山萬水,冉冉坐着飛馳的嘟嘟車,在熱帶雨林裡穿行。

她先走了遠線,去了傳說中的崩密列。

古老廟宇坍塌的殘垣斷壁,如同一座座山一樣堆放在雨林深處,從縫隙中,一顆顆大榕樹拔地而起,重又覆在這些帶着精美雕刻的巨石之上。

冉冉看得心中一陣陣驚歎,想起李沛然沒能同來,心中是巨大的缺憾。

她低頭,恰巧看到低窪處,一個金髮碧眼的姑娘,大約先前爲了拍個照片而跳下去,想爬上來又找不到着力點。

她走上前伸出手,將她拉了上來。

兩人寒暄一會兒,發覺都是獨自一人,倒不如搭伴前行,也好相互拍照片凹造型,不必再拿着那傻兮兮的自拍杆。

那姑娘感嘆了一句,“Today is Christmas Eve. Let’s have fun!(今天是平安夜,我們去找點樂子) ”

司機將他們放在全城最出名的Red Piano餐廳門前。

街角的二層小樓,帶着花瓣燈罩的古銅色電風扇緩慢地旋轉,桌布飄蕩得懶散。各種膚色的遊客,穿着短T、襯衫或是背心,腿上是熱帶的花褲衩和涼拖。

許多白人曬過之後,臉色通紅,只留墨鏡的形狀,甚是有趣。

她倆坐在二樓臨街的走廊上,整個老集市大半的夜景就盡收眼底。充滿夏日氣息的平安夜。

冉冉要了份柬式的魚肉米飯,那美國姑娘則要了整盤的意麪。兩人又熱又累,飢腸轆轆,上了菜就一頓猛吃,風捲殘雲,待到吃了大半,才覺得這量太大。吃飽纔有心思閒聊。

“You look so sad(你看起來很悲傷)。”

冉冉擡頭,“Do I(我有嗎?)”

她很誇張地點頭,“Quite sad. Why Broke up?(非常悲傷。爲什麼?失戀了?)”

冉冉聳了聳肩,翻開酒水單,這餐廳全世界都出了名,就是因爲當年拍《古墓麗影》的安吉娜朱莉在這兒喝過一杯雞尾酒,於是所有的遊人都要來這兒喝一遍她說過“好”的酒。

酒水單上,安吉娜朱莉又幹練又性感的模樣,單獨佔了首頁,那杯酒也就此改了名字,叫“古墓特調”。

他倆沖服務員揚揚那一頁,示意一人一杯。

“Congratulations! You could have a lovely night with another pretty guy tonight.(那恭喜了!你可以另換個帥哥共度這個可愛的夜晚了。)”

冉冉挑挑嘴角,不想讓她的俏皮話太冷場。

樓下突然響起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頗有古墓風情的聲響,一路從樓下經過木樓梯來到樓上,引得所有的顧客都回頭看那清麗的服務員。

她一手端個酒杯,一手搖着鈴直直走到冉冉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