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嫌隙

南京的這個夏天, 格外炎熱,連續十幾天,沒有雨, 氣溫直竄上三十七八度。

李沛然週六上午還去公司, 處理些緊急的事務。冉冉把二樓茶室落地窗前的紗簾取下, 換了整排的竹製捲簾。

中午回來, 聽見冉冉在樓上的聲音, 走進去,陽光從半透光的簾子裡照進來。簾子下,幾個玻璃瓶子, 裡頭幾支銅錢草,翠生生。

穿着家居服的冉冉, 盤腿坐在地上的蒲團之上, 在面前的原木小几上擺弄幾個茶盞。長髮鬆鬆地挽成個髻, 有幾縷隨意地垂在身後。李沛然走過去,嗅到她發間的清香。

小几上放着個大玻璃瓶, 裡面是冰鎮的氣泡水,不鏽鋼的大碗中,堆着圓形的水果球,是冉冉用圓勺挖的,西瓜、蜜瓜, 還有整顆葡萄、提子, 以及前段時間剝開冰着的荔枝。

她給他倆各人倒了半杯氣泡水, 然後拿一柄長勺, 舀小半勺水果球加進去。

李沛然一手撐着頭, 看她小心翼翼地完成這一杯水果茶,接過喝了一口, 淡淡的甜香,又給他這種懶人提供了個吃水果的新招。

他脫口而出,“冉冉,你想什麼時候結婚?”

“咔噠”不鏽鋼勺碰在杯壁上,冉冉沒有擡頭,“時機合適了,自然就結了。”

她在李沛然身邊,過得越來越恣意,如果能有什麼法子,讓這樣的生活從此繼續下去,她是一百個願意的,然而,現在大概還遠遠沒到談論結婚的時候,他爸爸,甚至他的大家庭,還沒有接納她的意思,離結婚還太遠。

將他倆的關係上升到兩個家庭的關係,冉冉想到就有點頭疼,於是儘量不去想。“現在不挺好嗎?”她擡頭衝李沛然笑笑。

“當然是好。”他不知道自己怎麼這樣衝動,然而冉冉回絕了他,讓他心裡受了點小挫。他仔細想想,雖然彷彿和她相熟很久,但認識並沒有很久,確實也不急。

冉冉的家居服是一套,不到膝蓋的半長褲子,和一件V領的短袖T恤。她低頭給他舀水果的時候,透過衣領看到一點春光。

那一點像火苗,蹭一下點燃李沛然胸中的欲/火。

隔着小几,他拉着冉冉的胳膊,將她拽到自己身邊。

遇到他時,冉冉是白紙一張,於是他照着自己喜歡的樣子在她身上挖掘,一點點開墾她身上的未知領域,對他來說是再有成就感不過的事情。

大多數時候,冉冉是很害羞的。但這個早上,李沛然起得特別早,冉冉醒來的時候,摸到身邊的位置空着,心裡很失落。一個上午在家裡,都失魂落魄的。好在他說,吃完午飯就回來,於是她早早就在這茶室裡搗鼓起了下午茶。

這會兒靠近他,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冉冉也有點難以自持,順勢跨坐在他的身上。

冉冉的家居褲同李沛然的西褲糾纏在一起,被遠遠丟在茶室門口。李沛然的襯衫敞開着。他雙肘撐地,半仰着身體看自己身上的冉冉。

她雙頰泛紅,脖子裡是他吻出的點點紅印,T恤還穿着,腰部卻稍稍往上卷。

難得她是完全的主導,兩人都有些異樣的感受,新奇又快樂。

窗外鳴蟬一片,無風的午後一片昏沉。室內竹簾輕垂,銅錢草微微鞠腰。空氣裡是冉冉身上清新的花香、李沛然身上淡淡的菸草香,混着輕微的汗味兒,輕輕觸碰兩人敏感的神經。

李沛然“嘶”地吸了一口涼氣,忍不住,沉沉地叫了一聲,冉冉聽在耳中,全身的毛孔都像要炸開。她雙手在身後,撐在李沛然的腿上,又快了一點兒,而後李沛然無法忍耐的聲音不斷,太讓她興奮。

她猛地抱住他的脖子,挺了挺腰身。李沛然也坐直了身體,雙手緊緊摟住她。細微的戰/慄,持續了許久。

躺在茶室的地板上,思維飄忽到很遠之外,而身邊的人卻是真實的。

喘息聲終於減弱,李沛然胳膊肘撐在地上,側身,右手撫摸冉冉的鎖骨,“這兒,好漂亮。”

冉冉臉上潮/紅未散,眼眸裡星星點點,仰頭在他胸前吻吻,“早上辦事還順利嗎?”

他點點頭,左手墊在冉冉頭下,重又和她並肩躺下,“事兒辦完了,有個子公司的負責人,又給我出題。”

“哦?”

“他們要出個小型的光伏發電器,潛在市場是中小型企業,名字老定不下來。”

冉冉噗嗤笑了,“這不是子公司市場部的人乾的活兒嗎?怎麼捅到他們老總那兒?”

“就是說呢,捅到他們老總那兒不算,還捅到我這集團總經理這兒,我看他們是想被連鍋端,全部都炒魷魚。”李沛然想想又好氣又好笑,“那負責人就是一特不愛擔責的人,估計自己琢磨着不對勁兒,又不知道怎麼改,提前問問我,以後要出什麼事兒,這鍋他不背。”

“現在叫什麼名字?”冉冉皺了皺眉,扭頭看他。

“元耀1.0。”

“元耀。”冉冉重複了一遍,“挺霸氣的,這1.0就……”

李沛然嘆口氣,“1.0怎麼聽怎麼彆扭,可是他們這是一個系列,準備要做很多代,所以確實需要編號。”

兩人沉默了會兒,“你說,要是元耀6.0,往市場上推,會不會比元耀1.0好聽?”

“恩——”他想了想,還真是那麼回事,“可怎麼能瞎編號呢?”

“怎麼瞎編了?你們心裡知道從6.0編起不就得了,憑什麼就非得1.0起呢?這就是思維慣式,要知道,從程序員的角度看,所有系列都得從0開始編號。”

冉冉坐起身,看躺在地上的李沛然,眼裡還有點半信半疑,嘴角勾起一抹笑,“Tiny007好用?”

他點點頭,“我怎麼早沒入手呢?”

“噗”冉冉知道他上鉤了,“要是早知道這個系列,你會排着隊去買Tiny001?”

“那倒不會,可能等003、004之類。”

“哦~”冉冉拉長了音,“爲什麼不要001、002?”

“總覺得可能有什麼不到位的地方。”他歪着頭看她。

“哈哈!”她掐了他肩膀兩把,“見多識廣的李沛然也有上當的時候。”

李沛然猛地坐起身,他已經明白了幾分。“說,你們從幾開始編號的?”

冉冉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他分析得那麼頭頭是道,還不是被騙了。“生產出的第一批就已經是Tiny006了,但有個技術上的瓶頸,沒有投入市場。這個瓶頸在去年年中的時候被突破,所以,其實Tiny007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代。”

李沛然被她嘲笑了,心裡不甘,將她按在茶几邊一個勁兒地撓癢癢,“你們這萬惡的資本主義,欺騙我們廣大勞動羣衆。”

他內心已經完全認同元耀6.0的方案,於是等到週一就通知子公司負責人。那負責人又圓滑又保守,起先還不肯,但李沛然在電話裡說了許多道理,他見總經理這樣堅持,知道自己可以撂攤子,便答應下來。

過了一個月上市的元耀6.0被能源部作爲綠色能源創新產品大力扶持,本來份額很小的子公司一躍成爲海灣集團閃耀的新星。那負責人是個老狐狸,在能源部等一些場合,自然不會忘記給李沛然歌功頌德。

之前大洋口的事故,李沛然心裡有所擔憂,但那是前任手下留下的爛攤子,他接任以來處理得很好,吳國反而有功,再加之元耀6.0給他贏來很好的口碑,一路順風順水。他知道海灣集團不可能是他最終的歸屬,現在的基礎夯得越實,未來他就可以爬得越高,也許他會超越他的爸爸、爺爺?

這樣想着心裡很歡暢,白天在公司處處順意,回去家裡還有冉冉這個小女人等着他,他不記得還有什麼時候有這樣愜意。然而,越是快意,他越是會想起他和冉冉前路上沒有剷平的障礙,每每想到,坐臥難安,他想盡快解決。

冉冉其實也很坐臥難安,三伏天過了,立秋過了,鼓樓林蔭道的梧桐葉變得又大又硬,風吹來,發出硬朗的嘩嘩聲,這是春秋之交的聲響,她心裡一直惦記着這個中秋。

若是去李沛然家,禮物自然是要帶。可冉冉想想那要什麼有什麼的一家子,太難以取悅了,什麼都用最好的,冉冉送什麼能入得了他們的眼呢?

因爲是送給他家人的禮物,總不能拉着他商量,冉冉偷偷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寬慰了她幾句,又不是求人辦事去的,去拜訪家長,拿出晚輩的敬意就可以了,讓她挑幾樣家鄉特產,再配上幾樣貴重些的保健品,敬意足夠,就很得體。

既然媽媽這樣說,她也就稍稍放下心,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去查看什麼保健品比較合適,最終定下血燕、高麗蔘、蟲草和鐵皮楓鬥四樣,配上家裡老字號買到的糕點,比較好看。

既是已經選定,她彷彿鬆了口氣,只等李沛然同她正式說了,她就去買了來帶走。

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緊張,總覺得臨近中秋,李沛然的眉頭鎖得有點厲害。

冉冉試着問他公司怎麼樣,他總是笑着說一堆,終歸都是些好消息。自從事故過後,海灣集團每每出現在電視裡,總是積極向上的形象。

他事業上很順利,不順的只能是家事了。

冉冉暗暗想了想,自己和他是很自然的,連矛盾都沒有,自己肯定不是他煩心的源頭,那就是北京那頭了。她無能爲力。

離中秋只有兩天了,冉冉清清楚楚記得他媽媽的邀約,還邀約了不止一次,他不會忘了吧?即使忘了,先前他都提過結婚了,趁過節帶她回去見見家人朋友,也是個極好的機會。

冉冉有點沉不住氣,寫郵件的時候,連拼錯幾個單詞,正煩躁極了,李沛然來了電話,語氣又悲傷又嚴肅,“冉冉,我爺爺不行了,我現在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這個中秋陪不了你,回來補償你。”

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上頭有堂哥堂姐,爺爺對他是很寵的,小時候他常惹禍,他爸爸揚着皮帶要教訓他,多數被爺爺攔下來,說男孩子皮一點兒沒事兒,關鍵人行事要端,做人有擔當,就這樣多少次救他於水火。

從前這樣愛他的爺爺,這會兒奄奄一息,他肯定是很急的,冉冉忙寬慰了他幾句,掛了電話,原來是因爲這件事,他最近才一直鬱郁,可他爲什麼不直說呢?雖然有點怪他,可抑制不住心軟,不再和他計較。

媽媽醫院組織去陽澄湖過中秋,她把爸爸也帶上散心,於是冉冉就不回去過節了。媽媽還問起來去李沛然家的事情,冉冉思忖了下,沒有照實說,只說李沛然公司有事,他不回去,兩個人都待在南京,媽媽也就沒說什麼。

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要扯這個謊,她一向不愛說謊的。

三天假期,她想着要一個人對着整座空落落的別墅,心裡悵悵然。她知道李沛然肯定在忙,除了早晚問問他情況,別的時候,他若是不給她信息,她也就不打攪了。

白天好像很長很長。她有點想念谷裕在南京的日子了,好歹二人可以一起打發打發時間,現在她倒是和陳杰在深圳的海邊甜甜蜜蜜,冉冉一個人落了單。

不過三天而已,她不要這麼自艾自憐的,背上包出去閒逛。

逢到過節,平日熱鬧擁堵的南京,也寂寥了不少,即使新街口、夫子廟和各個景區分外人擠人,枝葉繁茂的整片綠蔭道、民國公館羣就格外幽靜。

冉冉在幾家掩蔽得很深的小店裡逛了逛,淘了一對平安符,自己和李沛然一人一個,系在後視鏡上。

不知不覺走到漢口路上。居民樓一樓的院子給改成個別有情調的咖啡店。從前在學校的時候,偶爾會來坐坐。

冉冉在門口猶豫了下,走了進去。人不算多。她找了靠院子花牆的一張桌子坐下,過去和谷裕很喜歡坐這裡。

服務員也是學校裡出來兼職的學生,她正拿菜單過來,冉冉已經笑着報了兩個名字:美式咖啡加提拉米蘇——過去她常這麼點。

拿過牆上掛的一個留言薄,比從前的厚。她翻了幾頁,發覺一直沒換,只是在不斷地重新裝訂,她的手有點顫,因爲有一頁,鄭其雍方方正正的字:鄭其雍愛趙冉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