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倜再次醒來時,已是距龍頭山一戰的第十一天了,首先映入眼簾的還是那粉紅的紗帳,偏過頭,紗帳之外是一個梳妝檯,牆上掛着一把琵琶。
再一看蓋在身上的被子,面料是上好的綢緞,粉色打底,上面繡着一隻栩栩如生的綵鳳圖案,這怎麼看都是一個閨房,而自己就睡在這閨房中的牀上。
熊倜有些不安,第一次醒來時聽見外面有打鬥之聲,所以並未仔細觀察就急掠了出去,這一次醒來,卻是靜悄悄的,屋外偶爾響起嘰嘰喳喳的幾聲鳥叫。
他掀起被子,稍安。
身上衣服還在,隨後翻身坐了起來。
“你醒了?怎麼不好好躺着,又起來作甚?”
一個責備的聲音在屋外響起,隨着聲音,房門被人推開。
巧巧挪步走了進來。
熊倜看着她,道:“謝謝!”
巧巧直視着他,輕笑道:“你是謝我還是謝我的牀?”
熊倜從未變過的臉,哪怕是在手仞仇手時都不曾有絲毫變化的臉,此時突然不自然的輕抖了兩下,泛起了少許紅暈,眼神更是慌亂移開。
巧巧眨了眨眼,仍然盯着他道:“如果是謝我,那你得爲我做一件事。”
熊倜擡起頭來,認真道:“什麼事?”
巧巧道:“我這客棧還缺一人,你辦完你的事就過來幫我。”
“你這店還缺什麼人,我可是什麼都不會做。”
“缺一個老闆,老闆就是什麼都不用做。”
“這……”
“可以嗎?”
“那如果是謝謝你的牀呢?”
“那我就把這牀送給你了,但不能搬走,所以你得常住這兒。”
話說到這裡,熊倜也就不再避視了,一個女子,如果不是喜歡隨便開玩笑,如果不是水性揚花,那麼這樣對一個男子說出這樣的話,無疑是需要勇氣的。
而對於她,熊倜雖然接觸得不多,雖然從表面上看去有些放蕩,但從客人對她的態度上,她決不是那種水性揚花的人,她開玩笑,但不隨便開玩笑,她的眼睛是純淨的,從眼神中能夠看到她的真誠。
所以她其實是純真而溫柔可人的。
她現在是認真的。
熊倜深吸一口氣,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向他這樣示好。
除了師傅逍遙子,除了逍遙子最信賴的花不開,他覺得世界再沒有第三個人值得他去信任。
但是,如果不是面前這個女子,自己在龍頭山下就已經死了。
當你的命都是她給的時候,她叫你做任何事情,你也許都只有感激。
這是當初逍遙子救下熊倜時,他的切身感受,但現在,是否一樣?他覺得好像不太一樣,但又不知道哪裡不一樣。
他想回答好,但又怕自己做不到,因爲夏芸,更是因爲自己心中暗自對師傅的承諾,他承諾,在把師傅所有仇人都解決之後,把自己的仇報完之後,他將自刎在師傅墳前,還師傅一條命。
他覺得男人的承諾很重要,特別是對一個女人承諾,更是重要,如果怕做不到那就別輕易承諾。
所以他訥訥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
一聲嘆息傳來,巧巧輕聲道:“你是怕做不到麼?你一定在想着那位姓夏的姑娘。”
巧巧款款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已遮蓋半個院子的杜仲樹,眼神有羨慕,也有着嚮往。
“她在八天前就離開了,她的傷不重,暗青子的毒已解。她走時讓我轉告你一句話。”
“什麼話?”
“謝謝你!”
“……”
“她的運氣比我好,能夠救了愛她的男人。”
“……我只是曾經出手援過她。”
院子裡樹上的小鳥已經沒有再叫了,太陽已經從樹梢上,移到了院子裡。一陣清風吹來,只有樹葉沙沙的聲響,似乎天地間只有這麼一棵孤獨的老樹,在唱着它憂傷的絕響。
半響,巧巧悠悠道:“你想聽一個故事麼?”
熊倜點頭。他的心裡第二次泛起了歉疚這種東西,他以前從來不知道何爲歉疚,因爲他從來不欠別人,只有別人欠他。
第一次懂得歉疚是在師傅逍遙倒下的時候,那時他突然覺得他已經欠上師傅一條命,所以他想努力完成師傅的遺願,當然也得努力完成自己的遺願,然後自刎在師傅的墳前。
第二次就是現在,他本以爲她要他做的事,是去剌殺一個人,或去對付一個門派。他沒想到會是這個他覺得並不算什麼大事的事,
所以雖然沒有答應她也並不怎麼太過注重。
但看到她的眼神,他突然覺得這事不小,突然覺得欠了她很多。
一個女人認爲最重要的事,便是愛情吧,而一個男人認爲最重的事,便是事業。熊倜有點慢慢懂了,然後他凝神聽她講故事。
故事講的是一對年輕男女,一次美麗的邂逅,然後相愛。女的有着一身武藝,喜歡闖蕩江湖,男的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不會武功。
爲了能有個安穩的日子,也爲這一份難得的愛情,女子收下心來,準備與他開一家客棧,然後結婚。可是客棧剛開好不久,兩人準備結婚的前一天,女子的仇家尋上門來,經過一番苦鬥,男人不小心參合進來被一刀劈死……
婚事之期,洞房未入,夫已慘死。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人生最哀傷的事莫過於此。
巧巧緩緩道:“那個客棧,就叫暖心客棧。”
“所以那範舉追了你十多年,你都沒答應。”
“是的,六年之前我沒答應他,六年之後我更不可能答應他,我不想慘事重演。”
“所以你說他中了舉人就嫁給他也是假的。”
“我發現我就是一個江湖人,江湖人就不該想着過普通人的日子。”
“我其實也喜歡做老闆的。”
熊倜脫口而出,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爲什麼在聽了這個故事後會輕易的說出這句話,但不管輕易或是鄭重,對於他來說,字若千斤。
話一出口,他就突然感覺很煩亂,很矛盾。
“當我說出這個故事,就已經不想要你的回答了。”
“我……”
“如果記得我,有時間就來看看我。”
“我會的。”
“你腦部受震嚴重,雖然服了我祖傳的‘養神膏’但是接下來你最好不要太顛簸。”
“我知道了。”
巧巧轉身拍了拍掌,隨後唐小二拎着一個木箱子和一個包裹走了進來,東西放在桌上後輕手輕腳的走了出來,連帶把門也給掩上。
“我給你備了十天的口糧,裡面有我親手做的豆腐乾。”
“在這客棧裡是否只我能吃到你親手做的豆腐。”
“只有你一個。別人吃的都是廚子做的。”
“爲什麼準備那麼多?”
“因爲我怕你在半路找到一個像我這樣的客棧,更怕你再遇到一個像我這樣的老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