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崇磬的樣子有些凌亂。很細微的小動作,讓他一貫平穩的氣度波瀾重重,她看的出來。
她從包裡找着車匙,說:“反正我今天喝酒了,不能開車。”只是找了半天,竟然沒找到。她定了定神,從頭再找。
葉崇磬見她兩隻胳膊都探進包裡,半晌什麼都沒拿出來,回身鎖了車。
屹湘有些無奈的擡頭,看了眼耐心等着她的葉崇磬,說:“你等等啊······該不是落在裡面了吧······在這兒!”
她終於一把撈到了車匙。遞給葉崇磬。
葉崇磬狠吸了口煙,大概是在自己肺活量最大的程度內,手裡這半隻煙都成了灰燼。他從她手裡抽過車匙,說:“走。”簡短利落的一個字。
他看都沒有看身後,即便是眼角的餘光已經掃到了門口,也知道那幾條人影都是誰。
屹湘站在原地。
車窗中人影重重,葉崇磬開門的一刻,那些人影霎那間暫時消失。
她沒有再猶豫,邁步從另一邊上車。
小車子塞下葉崇磬便顯得有些侷促,不過他好像並不在乎這樣的不搭配。
屹湘看他調整着座椅。座椅退到不能再退,他的腿才施展的開——她想想大概有一個成語可以形容此時的葉崇磬,那就是“鳩佔鵲巢”······本來是很有意思的場景,若是心情輕鬆而美好,她可以跟他開開玩笑的。但現在,她沒有心情。看得出來,他也沒有心情。
屹湘多看了眼葉崇磬。
她現在知道葉崇磬也會隨時暴露他的脾氣,尤其是在她面前。距離上次她眼見着他使性子,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她以爲,她也許是再也看不到他這樣了·······
葉崇磬繫着安全帶,發動車子的時候,聽着引擎的聲音,說:“還挺健康。”
“車子嗎?”屹湘也已經繫上安全帶。這車子從她拿到手,坐在這個位子上,還是頭一回,很有點新鮮的位置和視角,暫時讓她忘卻了一些東西。
“不然你以爲我說什麼?”葉崇磬看了下後視鏡,自己的車子老老實實的停在那裡。這方向盤在他手裡就像個小玩具,輕鬆的擺弄着,車子靈巧的開出了小停車場。“我那老爺車,開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說扔下我,就扔下我。”
屹湘不言語。
空調口吹出來還是熱風,變冷還得等一段時間。
葉崇磬見她輕輕的咬着手指,靜默的令人生疑。
幾輛豪華轎車連續風馳電擎的超過了他們。
屹湘和葉崇磬都看到,也都當作了沒看到。尤其是葉崇磬。屹湘轉頭看他。光線模糊,也不妨礙他輪廓清晰而堅毅。也許是手指被捻的疼的厲害·····她轉開臉。
“時間還早,想不想找個地方喝一杯?”他提議。
屹湘摁着手指尖,那根刺只在皮肉間,捻着,疼痛在慢慢滲透。
她吸了下鼻子,說:“我今天已經喝了不少酒。”
“不過偶爾爲之。”葉崇磬說。她身上氤氳着酒氣。不知道是不是酒惹的禍······也許什麼都歸咎於酒,事情反而會簡單的多。“去不去?”
他聲音悶悶的,也帶着些執拗。好像不答應他一起前往,他就會繼續使性子。
“去。”屹湘說。也許到家她得解釋爲什麼回去晚了、爲什麼醉熏熏。好吧,她寧可解釋那些,也想再喝兩杯。
“不去那些正經八百的地方了。老拘着難受。”葉崇磬說着,望着車窗外安靜整潔的街道,心想還得再往前開幾條街,大概才能找到一個在街邊坐下來就能喝酒吃肉的地方。
天氣是這麼的熱,他也燥熱,恨不得冰啤浴身。
“嗯?”屹湘看着葉崇磬的打扮。這一身並不像“拘着難受”,全身上下都鬆鬆垮垮的,跟平時“正經八百”的他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葉崇磬骨子裡是有些名士派頭的,隨意起來,也能非常隨意。
“爺爺。”葉崇磬說着,呼了口氣。
“哦,奶奶身體好了?”屹湘忙問。
“前兒非要去蘇州參加個活動,回來就倒下了。還好治療及時,已經沒事了。”葉崇磬說。祖父着急,不好對着祖母身邊的人發火,就都照着他來了。他陪着祖父走這一趟,原本就是預備着受氣的,倒不覺得怎樣。幾日下來不眠不休的,也並不覺得辛苦。待祖母身體好轉,就催他們回京,藉口,當然是他事情多。他看得出來祖父是很想多留幾日的,祖母不允,他也沒辦法。於是回程很溼鬱郁。他習慣祖父橫挑鼻子豎挑眼,情緒這麼低落,他的情緒也跟着一路走低。
一個半小時的飛行,祖孫倆沒有一句交流。倒了家,祖父卻留他坐下,喝了杯熱茶。
滾燙的茶,炎熱的天氣,讓他從內到外的發散着暑氣。
祖父說小磬,別總以爲自己還有很多時間蹉跎。
他一邊琢磨着祖父的話,一邊答應着,說好。
祖父就說。別光說好,拿出點兒實際行動來。公司的事情上你現在是穩紮穩打,我看着也還湊合。但也別掉以輕心,磐兒巖巖他們是沒把心思放在這裡,放過來,哪一個也未必比你弱。至於說磐兒那攤子亂七八糟的, 我是不准他帶回家裡來的。你也給我好自爲之。
這是祖父第一次明確的當着他的面對崇磐的私事表態,也是第一次明確的告訴他,他終於是在自家公司裡站穩了腳跟。職位是早就塵埃落定,來自祖父的認可卻遲遲未至。從回國來參與業務,正式進入接班人的培養程序,好像只有幾年的時間,並不長,他卻覺得過了很久。總歸是在明爭暗鬥中耗費了額外的心神的緣故。
他笑而不語。只知道路還長着呢,剛剛開始而已。
祖父也看着他微笑,說,我知道你的目標不止恆泰。怎麼擴張,你自己決定。董事會通過就行。哪怕是聯姻。
祖父說到聯姻他就有些心驚。
總算證實了,這一趟南下,祖父和祖母話雖總不投機,在原則問題上,還是同進同退的。
祖父說,小磬你的心思我大略的也明白些。要說贊成,我從心裡是不大讚成的。但比起磐兒來,對你這不贊成,有是另一個樣子。你該知道我和你奶奶對你的期望也是另一個樣子。
他沉默。
祖父不說穿,他也明白,另一個樣子,是什麼樣子。
說不出的煩躁。堂哥的一意孤行和放浪形骸,也不過是在如來佛手掌心裡撒泡尿的恣意,從根兒上說,沒逃掉。
那麼他呢?
他陪在祖父母身邊的這幾日,對他們來說是難得的共處,他時常會想,如果他們還能在一起,度過餘下的時間,也是很好的。但如果不能,其實也沒有什麼遺憾。他太能夠理解祖母的選擇······這一次去看祖母,總覺得她比前陣子離京時候虛弱多了。陪在她牀前,給她講這些日子來的趣事,尤其是崇碧和瀟瀟的趣事,她聽着微笑,但過一會兒就會累。
他安靜的坐着,翻翻書或者上上網,等她打一個盹兒醒來,接着問他:“······你剛剛說什麼?”於是他便接着往下說。還好老人家思維是清晰的,他說到什麼,她總是反應很快。很多事情不用講的太詳細,她就像在京裡親眼目睹一般。比起他們這些年輕人來,對問題判斷的敏銳與果決分毫不讓。說到高興處,笑的很開心;說道感慨處,嘆息不止。
他特別享受跟祖母獨處。
走之前開口勸過她。明知結果只有一個,還是勸,希望她考慮回京。
祖母微笑着。把手邊的那掛核桃交到他手上,說:“那麼喜歡的東西,說送人就送人,虧你捨得。”
他接過來,微笑不語。
喜歡的東西很多,也許是世上唯一的。但東西到底是東西,比不得人來的金貴,更比不得情義來的奢侈。他有什麼不懂的?他也許是有些癡心妄想。但他願意用更多來換那稚嫩的笑靨,時常出現。不管那笑靨是對着誰的。
祖母說:“小磬,我還有時間,會看着你成家,會看着你有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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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掛核桃交回到祖母手上。核桃油光錚亮的表面上,紋路清晰到有些面目猙獰。他說我答應您,儘量。
祖母說那就好,等那時候,我回京,守着你們。
他在祖母身邊坐着,沒有再出聲。
祖母曾經說他是她現在最牽掛的一個。
他知道是爲什麼。長久以來類似自我封閉的行爲,足以令祖母擔心。這是他的不懂事。也許是唯一的不懂事,但是沒有辦法。有些失去,過於突然也過於慘烈。走出來,乃至忘記,需要花時間一分一毫的掩埋。直到即便被挖掘出來,不會再痛苦,纔算真正痊癒,纔算真正能夠重新開始了······
屹湘跟老闆要了兩次茶水,老闆娘纔將一個沾滿了油花的白瓷壺摜到簡易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