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霽霧漸漸消隱。
顯露出被遮蔽掩蓋的景象。
此時此刻,定玄後山已然消失不見。
只剩下大片廢墟,在茫茫雨幕中鋪開一地。
衛韜在黑暗地底艱難前行,不斷清理自己製造出來的障礙。
他不時在某個地方停下腳步,凝聚精神探查感知,然後才能選定方向繼續掘地深入。
而越是不斷前行,衛韜也不由得愈發有些後悔。
他也沒有想到,白澤的料敵先機能做到這種程度。
在他隱匿身形剛剛入山之時,便毫不猶豫遠遠逃遁,甚至還在百忙之中留下一隻誘餌引他出手,幾乎破壞掉了後山地底的所有通道,讓後續追擊捕獵的難度大了十倍不止。
早知如此,他就應該更加謹慎從事。
至少不應該懷着以力破巧的心思,毫無保留將那一記紅線翻天砸出。
這樣或許就能保留下足夠多的線索與痕跡,至少不會將定玄山底弄得一塌糊塗,還得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去一一清理。
氤氳血霧升騰,猩紅絲線涌動。
順着各處山石縫隙,愈發深入到地底空間深處。
衛韜的身影若隱若現,忽明忽暗,循着時斷時續的一絲感知,行走在黑暗寂靜之中。
雖然經常需要開山破石,還必須不時停留下來觀察感知,他的速度也絕對算不上慢,每一次向前閃現都能穿透山石阻攔,越過大段沒有搜查價值的區域。
時間一點點過去。
絲絲縷縷雲霧匯聚,顯化出一襲紅衣紅袍的身影。
衛韜在一處石洞前停下腳步,環視打量着周圍環境。
就在剛纔,他彷彿跨過了一條看不見的分界線,來到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片空間。
在這裡,無論是螣蛇霽霧,還是梵天靈意,亦或是來自於南疆靈神的諸多感知手段,竟然都毫無徵兆被束縛禁錮,不像剛纔一樣能夠隨意驅動使用。
因此即便以他的高度層次,也只有轉用最爲原始的視覺和聽覺觀察感知,防備可能隨時降臨的偷襲。
此時此刻,衛韜莫名有些怔怔出神。
遙遠過去的記憶悄然浮現心頭,他彷彿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剛剛踏入武道修行的那個深秋雨夜,在蒼莽山脈深處摸黑前行,還要時刻防備各種山林野獸與武師府兵。
後來又遇到穿越羣山而來的孫師姐,還被她以玄感植入心靈幻境,直到以金剛秘法天人交感,纔打破束縛從中脫出。
衛韜緩緩收斂思緒,不由得發出一聲低沉嘆息,直到此時才忽然發現,自從在時空長河之外與主宰一戰後,自己的心態其實一直都有些焦躁不安。
如今所有的鎮定,所有的底氣,以及無堅不摧、堅忍不拔的信心信念,其實絕大部分都建立在自身快速恢復提升的實力上面。
而一旦失去了力量的加持,所有一切就都猶如空中樓閣,隨時都有崩解塌陷的危險。
“還是提升得不夠快。”
“實力層次也不夠強。”
“唯有不惜代價讓自己更快更強,才能在這場與時間賽跑的生死危機中存活下來。”
衛韜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一步踏入彷彿通向未知深淵的漆黑洞口。
啪嗒,啪嗒啪嗒。
周邊環境黑暗寂靜,唯有他自己的腳步聲不斷迴響。
忽然間,衛韜猛地眯起眼睛,死死盯住黑暗深處亮起的光芒,臉上也隨之泛起了一抹莫名古怪的笑容。
有意思,確實很有意思。
他也是沒有想到,竟然能在定玄後山的地底,見到如此出乎預料的一幕場景。
前方亮起的昏暗光芒,是一盞靜靜燃燒的油燈,將破落房屋與門前石巷悄然照亮。
還有一個瘦弱矮小的身影正蹲在石屋門前,正在專心致志分類整理着手中的草藥。
衛韜嘆了口氣,放輕腳步緩緩靠近過去。
也不知道爲什麼,他越是靠近那座石屋,身體便愈發感到沉重,就連精神都變得萎靡不振,抑制不住昏昏欲睡起來。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將油燈亮光吹得忽明忽暗。
帶來刺骨寒意的同時,還夾雜着宛如呢喃的竊竊私語。
仔細傾聽辨別之後,卻又什麼都沒有聽到。
彷彿剛剛出現的,只是一場幻覺而已。
但眼前看到的卻又那麼真實,讓他不由自主沉浸其中,不斷在記憶中找尋對應的場景。
終於,衛韜一步步穿過石巷,來到了被油燈照亮的石屋近旁。
屋子內部的陳設很是簡單,甚至可以說非常簡陋。
只有一張遍佈密集裂痕,鋪着破舊被褥的石牀牀,以及一個缺了條腿的板凳,除此之外便就連一張桌子都沒有地方擺放。
陣陣陰風從打開的房門內吹進去,發出瘮人的尖銳呼號,攪動灰塵四散飛揚,什麼都看不清楚。
那道瘦弱矮小的身影就在他的身前,僅有三步的地方。
他似乎沒有發現有人到來,仍然蹲在地上整理草藥,甚至沒有轉身回頭看上一眼。
衛韜停下腳步,低頭望着被昏暗燈光拉長的背影。
他看不到對方的臉,對方也看不見他的人。
兩人一個蹲着,一個站着,彷彿變成了兩尊不會動的雕塑。
時間悄然流逝。
不知道多久過後,衛韜輕輕呼出一口濁氣,以平靜溫和的語氣緩緩說道,“你好,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爲什麼會讓我感到如此親切和熟悉?”
瘦削身影終於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他將幾棵草藥放到一旁,緩緩轉過身體,擡頭向上仰望。
兩人目光相碰,一觸即分。
衛韜沉默許久,眼神表情若有所思,最終盡皆化作一聲暗暗嘆息。
“我看到了誰,我看到了我自己。”
“如果剛纔我毫不猶豫痛下殺手,或許便會將自己的真靈神魂打破,出現一道難以彌合的缺口。”
“白澤真意的預敵先機,竟然還能做到這種程度,當真是讓人驚訝感慨不已。”
衛韜再次將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片刻後忽然露出一絲莫名笑容,“但是,你即便能做到這種程度,但比起誕生於長河波光源頭的時空主宰,卻還是真真切切差了一個層次。
因爲你雖然可以在無聲無息間因勢導利,以我本人的精神力量打造出如此場景,甚至還能追溯到我這一世的記憶盡頭,無論從真靈神魂還是軀體肉身,都是最爲弱小的時候。
但你卻並不能像長河主宰那般堪破時光,可以直接看穿我的真正來處,所以你的這一番追尋記憶盡頭的努力,從源頭上便走到了錯誤的方向上面。
正所謂方向錯了,越努力就越失敗,立場不對,知識越多就越反動,說的就是這樣簡單易懂的道理。”
衛韜還在慢慢說着,眼前卻是毫無徵兆一花。 剎那間不見了昏暗燈光,也不見了那座破敗石屋。
只剩下緩緩起身的小男孩,對着他投來複雜難言的目光,然後一步步朝着黑暗深處走去。
“這種感覺,似乎無處不在,卻又讓人有些心動的壓力。”
衛韜負手而立,背在身後的拳頭握緊又鬆開。
心中升起了暴起出手的念頭,卻又在最後一刻將之放棄。
他眼中瞳孔微微收縮,目光須臾不離那道漸漸遠去的瘦弱身影,隨後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衛韜緩緩睜開雙眼,看着眼前的一切隱入黑暗,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是在探查感知着什麼,同時好像還有極難下定的決心在胸中盤橫不去。
悄無聲息間,流雲霽霧無聲升騰,各種靈意融入其中。
除此之外,赤練紅線如潮涌動,充斥周邊黑暗虛空。
衛韜重重呼出一口濁氣,彷彿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又是一步向前緩緩踏出。
轟!!!
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瞬間襲來,沒有任何死角地加諸在他的身上,就像是猛地落下了一座萬仞大山。
面對着如此恐怖的壓力,衛韜卻並沒有後退半步,反而露出些許若有所思的表情,腳步沉重而又堅定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而越是向前,所受到的壓力也就越大。
甚至還引動道道不同光芒閃耀,猶如閃電遊走黑暗虛空,噼裡啪啦閃爍不停。
彷彿將所有一切堪破的窺探,種種難以分辨真假的幻象,還有似要斬斷切割萬物的寒光,都融入到了這些猶如閃電的光芒之中,不斷壓縮着流雲霽霧的空間,朝着衛韜所在的位置越來越近壓迫而來。
在衛韜的感覺中,就如同一整個世界都在排斥他,要將他這個突入進來的異類湮滅抹除。
超過六位數的赤練紅線瘋狂涌動,以硬碰硬扛住了那恐怖的力量。
轟隆!!!
地底空間劇烈震盪。
衛韜不管不顧,又是一步向前踏出。
就在此時,劇變陡然降臨。
唰!!!
陡然一道自黑暗中光芒電射而來。
它的速度極快,彷彿突破了空間與時間的限制,上一刻彷彿還遠在天邊,下一刻便已經到了眼前。
衛韜瞳孔陡然收縮,心中一縷警兆突現。
他有種強烈的預感,如果輕視這道看似普普通通的電光,即便有着流雲霽霧與赤練紅線作爲防禦屏障,怕是都會給自己造成相當被動的後果。
因此在森寒光芒剛剛出現的那一刻,他便已經向下伏低身體,擺出了最爲熟悉的紅線拳起手式。
然後一拳自上而下,猛地響前蓋壓出去。
彷彿將一整片空間都倒轉過來,轟向了驟然襲來的一縷森寒光芒。
轟!!!
拳勢滔滔,猛烈爆發。
將那縷平平無奇的光芒盡數籠罩進去。
黑暗中陡然爆起無數朵絢爛的火星。
就在拳鋒與寒光相交的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凝滯不動。
直到一聲炸雷般的巨響後。
才猶如加速般轟然炸開,朝着四面八方盡情釋放着恐怖的力量餘波。
而在劇烈動盪之中,忽然咔嚓一聲輕響,伴着刺痛同時傳來。
衛韜左肩被寒光劃過,濺起一蓬鮮血。
他卻是不退反進,便在此時將右拳猛然擊出。
又在最後一刻變拳爲爪,指間瞬間多出一團還在蠕動的血肉。
絲絲縷縷赤練紅線自掌心涌出,盡數刺入那團血肉深處。
片刻後,所有精華被吸收殆盡,只剩下一片乾澀枯敗的毛皮,化作點點灰燼悄然散去。
衛韜看着那片毛皮化灰散去,駐足不動沉默思索良久,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彷彿要將自己所有的糾結,所有的猶豫,所有的疑惑全部隨着這口氣息釋放出去。
周圍的環境陡然沉寂下來,緊接着迎來更加猛烈的爆發。
原本在黑暗深處遊蕩的道道光芒,便在此時齊齊電射而來。
不同本源的力量交織融合,彷彿化作一張疏而不漏的天網。
剎那間便將衛韜所在的區域完全覆蓋,沒有遺漏放過一絲一毫。
縱然有着流雲霽霧的籠罩,有着諸般靈意的包裹,還有赤練紅線組成的屏障,在這張“天網”的壓迫下,他還是抑制不住一步步向後退開,一點點被壓縮着能夠控制的空間。
“倒是超出了我預料的強大力量。”
“但如果就只是這樣的威力的話,想要殺我,還遠遠不夠!”
衛韜擡手拭去脣角溢出的一縷血跡,便在此時猛地定住身形,硬生生頂住越來越強的壓迫力量。
轟!!!
疏而不漏的“天網”蓋壓落下。
與再次暴漲的霽霧紅線遽然對撞。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陷入停滯。
地底空間深處,呈現出一幕猶如靜止的奇幻畫面。
不知道多久過後,或許只是極爲短暫的一瞬。
劇烈動盪猛然爆發。
高山崩解,大地塌陷,彷彿在這個深秋的雨季降下了一場恐怖天災。
衛韜艱難穩住身形,哪怕眼前陣陣發黑,依舊是一步不退。
依稀間,他似乎看見幾道模糊影子,感覺似乎近在眼前,又好像遠在天邊。
他和它們相互對視,心中悄然生出一絲明悟。
“原來如此,之前和雲虹師妹在一起的時候,她卻是從未說過白澤真意擁有如此多的神通能力,因此剛纔我還一直在思考回憶,是不是哪裡出現了問題,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原因。”
“一開始是預敵先機,然後是真靈幻境,再加上突如其來的鋒銳寒意,倒是讓我在很長時間內陷入疑惑迷惘,甚至差點兒便被騙落入你們織就的窠臼之中。
所以說爲了應對我的西行,幾位倒是擺出了好大的陣仗,而且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能做出如此反應,不愧是上一紀元高高在上的兇邪聖靈。”
“通玄白澤,靈幻白狐,還有庚金白虎,難道說大家都姓白,所以纔會同氣連枝,休慼與共,無間聯手應對我這個孤身前來的獵人?
不過你們能夠在此共聚一堂,免去了我還要耗費更多時間精力去一一搜尋捕捉,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很好啊。”
衛韜緩緩說着,眉宇間漸漸浮現出濃郁笑容。
然後笑聲越來越大,直至席捲地底黑暗虛空,激盪道道漣漪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