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麟山上霧氣氤氳。
待到天光微明,又有細碎雪花飄飛。
星星點點灑落下來,猶如在地面鋪上一層細鹽。
青麟殿旁的幽靜小院。
兩人圍爐而坐,各自捧着一杯清茶淺酌慢飲。
倪灀裹着一件白色大氅,修長雙腿蜷在椅上。
她輕輕晃動着手中茶盞,靜靜看着門外窸窸窣窣的雪花,許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另外一邊,雲虹眼睛半開半闔,半坐半躺一動不動,看上去似睡非睡,有些不太正常的怔怔出神。
時間一點點過去。
雪越下越大。
天地間已然是白茫茫的一片。
一聲幽幽嘆息響起。
雲虹便在此時睜開眼睛,一口將已經有些溫涼的茶水飲盡,眼神表情卻還是有些迷茫。
“雲師妹似乎有些心事?”
倪灀放下茶盞,轉頭看來一眼。
雲虹笑了一下,幫兩人將杯子續滿。
然後才接着說道,“我很難形容自己現在的感覺,不過按照衛師兄以前的說法,我這種情況或許屬於比較嚴重的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
倪灀沉默片刻,溫言寬慰道,“如果是師弟這麼和你說,倒是不必太過放在心上,因爲按照他的說法,教門七宗的武者都是精神病,唯一的區別就是嚴不嚴重。”
“衛師兄倒真是個妙人。”
雲虹慢慢喝着茶,忽然話鋒一轉,“倪師姐,我此次神思恍惚,就是因爲前夜夢見了衛師兄。”
聽聞此言,倪灀不由得微微一怔。
喝了一口茶水,她卻是嚴肅了表情,斟酌着慢慢說道,“能讓雲師妹如此鄭重,甚至懷疑自己精神分裂,這個夢境一定非同尋常。”
雲虹再開口時,罕見地有些猶豫遲疑,“夢境的說法或許也不太對,因爲直到現在我都沒想明白,當時的所見所聞到底是入夢,還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倪灀問道,“師妹做的是什麼夢?”
雲虹擡手按住眉心,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那是彷彿無窮無盡的黑暗虛空,衛師兄的聲音猶如暮鼓晨鐘,又宛如當頭棒喝,將我從混沌迷茫中突然喚醒。
當時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是有兩個我,在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情,不由得讓我回想起當初衛師兄曾經說過的精神分裂症。”
倪灀眼波流轉,若有所思。
思索片刻,她心中忽然一動,“師妹這種情況,是不是你之前說過的,自己離開了自己,又猶如將自身的一部分剝離了出去,那道脫體而出的主體意志被喚醒了過來?
換句話說,又像是衛師弟曾經對你提到過的斬三尸,未斬善惡卻斬自我,這種我們都未曾有過的奇怪感受。”
“未斬善惡卻斬自我。”
“自己離開了自己,將自身的一部分剝離了出去。”
雲虹喃喃自語,絲絲縷縷的鮮血從七竅中涌出。
她卻對此恍若未覺,整個人彷彿變成了一尊不會動的雕塑。
“我在此處,又在他處,他我本我,俱是真我……”
過了許久,雲虹一聲幽幽嘆息,緩緩自椅上坐直了身體。
“自從見到衛師兄後,就一直有種混亂迷茫的力量在深入影響我的真靈神魂,甚至讓我忘記了當初自己說過的話,以及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她整肅衣衫,躬身一禮,起身後又遞來一根彷彿存在,有似乎並不存在的絲線。
“今日若是沒有倪師姐點醒,師妹或許還會在迷惘之中越陷越深,甚至再也沒有堪破醒來的可能。”
“你我情同姐妹,相互幫助也是應有之意。”
倪灀接過那根與衆不同的觸絲,思索着慢慢說道,“若是雲師妹所見爲真,豈不是說師弟他正身處黑暗虛空之中?”
“衛師兄確實在黑暗虛空穿行。”
雲虹點點頭,注視着門外旋轉飛舞的雪花,不顧七竅中再次涌出鮮血,努力回憶着“夢中”所發生的一切。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模糊不清的女子身影,在他身後不斷加速追蹤。
當時我正處在極度混亂迷茫之中,又本能覺得衛師兄親近,那個女子非是好人,便下意識擋了她一擋。
可惜之後我便被無數繁雜念頭淹沒攪擾,無法再獲取得知黑暗虛空的情況,也就不知道那個女人到底是誰,爲什麼要對衛師兄這般死纏爛打。”
停頓一下,她又接着說道,“倪師姐倒是不用擔心,那個女人應該不是本體前來,因此在被阻攔一下之後,便失去了之前如虹的氣勢。
衛師兄又跑得飛快,我想和他多說一句話都是不能,想來很快便能擺脫那個女人的追蹤。”
“我倒是不太擔心衛師弟。”
“畢竟師弟之前便對我說過不止一次,他自悟神通虛空縱橫,跑起路來從來不慫。”
倪灀說到此處,忽然閉口不言,朝着半開的門外看去。
一柄白紙傘從無到有,悄然出現在大雪紛飛的院中。
“我在山下發現了一件怪事,需要兩位師妹幫忙前往一同處置。”
孫洗月白衣白裙,彷彿與漫天白雪融爲一體,不分彼此。
倪灀緩緩自爐邊起身,“而且能讓孫師姐說是怪事,那一定是件大事。”
孫洗月緩緩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大事,總之它在我看來有些奇怪,所以才需要兩位師妹幫忙參詳一二。”
………………
……………………
黑暗虛空中傳來潺潺水聲。
由遠及近,很快便來到身邊。
衛韜此時的感覺很奇怪。
周圍已經不是熟悉的黑暗虛空。
他反而像是在水中穿梭遊動。
身邊不停泛起朵朵灰敗浪花。
下一刻。
彷彿一道並不存在的大浪壓下。
衛韜努力調整姿態,艱難在巨大壓迫下保持住平衡。
整個人被瞬間衝擊出去很遠距離。
但他自己也清楚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原本距離的概念已經不再適用,甚至可以用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來形容。
就在此時,忽然一道青光亮起。
挾裹着無比森寒的殺機,自黑暗虛無深處悄然顯現,剎那間便已經來到近前。
衛韜猛地眯起眼睛,整個人陡然陷入到五色俱盲、五音俱喪的境地之中。
他彷彿是來到了亡者的聖地。
到處充斥着冰冷寂滅,充滿死意,絕無任何生命的氣息。
雖然是被青色光芒籠罩,但在他的感知中,卻唯有無盡黑暗的沖刷。
劇烈痛苦便在此時傳來,就像是被無數刀片在體表切割,就連混沌無相的金剛法身都難以完全承受下來。
除了身體上的痛苦,真靈神魂更是承受着難以言喻的巨大壓力。
這種充滿了純粹寂滅死意的感覺,甚至讓他有些神思恍惚,幾乎陷入瘋狂之中。
“這樣就想困住我,你就是在做夢!”
“五靈歸因,金剛法身!”
轟!
淡淡青光內,一道身影急速膨脹變大,仰頭咆哮怒吼。
五靈真意玄念歸於一體。
又在瞬息之間劇烈爆發。
咔嚓!
咔嚓咔嚓!
清脆的破碎聲震盪虛空。
衛韜全力爆發,一拳重重擊出。
伴隨着飆飛的鮮血,斷裂的骨刺鱗甲,猶如實質的青色玄光現出道道裂紋。
就像是一隻猙獰強壯的飛蟲,要從琥珀中破體而出。
時間一點點過去。
或者說,在此時此地,時間也已經失去了它原有的意義。
隨着一隻鮮血淋漓的利爪猛然探出,青色光芒終於寸寸碎裂,四散飄飛。
衛韜已經做好了脫離而出的準備。
然而就在此時。
他卻是猛地眯起眼睛,死死盯住那道青光後方的黑暗虛空。
無聲無息間,那裡浮現出一扇非實非虛的大門。
散發着古老蒼涼的氣息。
忽然吱呀一聲輕響。
大門緩緩打開了一道縫隙。
內裡再次顯現出空空蕩蕩的大殿。
一道青衣青裙的身影肅立不動,目光穿透虛空看了過來。
她一隻手揹負身後,似乎還在滴滴答答流淌着淡金色的鮮血。
另一隻手則緩緩擡升胸前。
掌心一朵含苞欲放的碧綠青蓮,從中散發出極度森寒的殺機。
毫無徵兆的,兩行鮮血自她的眼中淌出。
那朵青色蓮花也在此時脫手而出,無聲無息沒入虛空。
衛韜眼前猛地一亮。
看到了一朵在黑暗中冉冉綻放的青蓮,也感知到了所有的殺機,以及剛剛所經歷的一切痛苦,都是從它的身上散發出來。
下一刻。
青色蓮花大放光芒。
又毫無徵兆消失不見。
再次出現時,已經來到他的身前。
還有一道清冷飄渺的聲音,在他心底悄然響起。
“諸靈歸因,虛空縱橫,你倒是給了我極大的驚喜。”
“你不僅殺吾僕人,還吃我的肉,喝我的血,簡直是膽大妄爲到了極點。”
“如此吾不惜代價將你捕捉,當能挽回所受的巨大損失。”
青色蓮花綻放盛開,竟然是不虛的實體。
這就是碧落天主人的實力層次。
即便是他多次變向,即便她被陷入迷茫的“幽玄詭絲”阻攔,都還能精準找到他的位置。
更重要的是,雖然相隔着不知多麼遙遠的黑暗虛空,她不僅可以將力量傳遞過來,甚至還能送來這朵青色蓮臺。
在送出這朵青色蓮花後,她看起來一下子變得更加虛弱許多。
還真的是對他恨意深重,不惜代價也要將他追捕捉拿。
青色光芒之下,映照出衛韜有些莫名古怪,甚至是有些出神的表情。
他將注意力從碧玉青蓮上移開,視線越過那扇非實非虛的大門,目光落在碧落的身上。
兩人目光虛空對碰。
碧落眉宇間閃過些許不解之情。
她似乎有些想不明白,爲什麼到了這種時候,那個傢伙臉上還會浮現出如此奇怪的笑容。
心中雖然升起一絲疑惑,她的動作卻是毫無停頓。
完好無損的右手結成法印,彷彿託舉着萬鈞重物,一點點向前按壓落下。
唰!!!
青色蓮花隨之而動。
無聲無息間便來到衛韜頭頂。
下一刻,碧落猛地眯起眼睛。
她竟然感覺手上毫無徵兆一空。
甚至因爲突如其來的變故,雙腿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在了大殿的地上。
就在此時,還有一道虛弱疲憊的聲音,透過那扇大門傳遞過來,迴盪在她的耳邊。
“在下多謝碧落前輩先送血肉,再贈青蓮,日後若能再次相見,定當加倍償還!”
碧落猛地擡頭,便看到一道身影虛空縱橫,正在急速遠離。
轟!!!
大門破碎。
一股磅礴巨力從中涌出。
將那道瘋狂逃竄的身影淹沒籠罩,卻終究無法將其再留下來。
青色光芒終於緩緩消失不見。
灰敗長河也隨之慢慢平息下來。
直至從黑暗虛空中不見蹤影。
衛韜閉上眼睛,暗暗呼出一口滿含血腥味道的濁氣。
他剛纔已經被逼到了生死邊緣,每時每刻都有喪命的危險。
只要一個沒頂住,就會神魂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這就是碧落天之主全力爆發的威勢,還不是現在的他可以正面對抗的存在。
好在此次截擊追殺已經結束。
終於,要翻過去了這一頁。
對他而言堪稱緊張刺激的一頁。
叮叮咚咚的清脆鳴響還未停歇。
狀態欄內的金幣數量一直都在向上攀升。
這就是那朵青色蓮花帶來的饋贈。
衛韜沉浸在美妙的聲音之中,一時間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時間一點點過去。
狀態欄終於恢復平靜。
減去近來修行所用的消耗,如今的金幣總量已經達到了四百之多。
也就是說,僅僅是這朵青色蓮花,便給他提供了超過兩百枚金幣的進賬,甚至比得上光暗世界教廷幾乎所有的聖器庫存。
當真是界主出品,必屬精品。
衛韜緩緩收斂思緒,開始凝聚精神內視己身。
發現經過一連串的戰鬥,他此時的身體正處於極度虛弱疲憊的狀態。
再加上消耗過度的真靈神魂,頓時將面臨的境地變得更加不堪。
所以說,最大的危機雖然解除,新的危險卻又隨之出現。
黑暗虛空彷彿無窮無盡。
而隨着時間的流逝,衛韜越發感到虛弱疲憊的侵蝕。
因爲即便是虛空縱橫,也已經難以支撐他長時間停留在黑暗虛空,必須要在最短時間內降臨一方世界休養恢復身體,不然後果將不堪設想。
更何況在碧落的瘋狂追擊下,他脫離了喜母巢穴與金環世界之間熟悉的穿梭通路,才發現竟然連尋找到一方可以棲身的天地都成了不小的問題。
不知道多久過去。
衛韜心中忽然一動,將注意力集中在一側的黑暗深處。
那裡,在他所能夠感知到的極限,隱隱察覺到了些許不同之處。
鮮血開始從七竅中流淌而出。
他卻對此不管不顧,強忍住幾欲炸裂的頭痛,陡然加快了縱橫虛空的速度。
又是一段時間過去。
衛韜仔細觀察着前方的一道星環,從中隱隱感覺到了危險氣息的存在。
但此時此刻,他已經別無選擇。
只能是化作一道長虹,閃電般沒入其中。
轟!
彷彿突破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衛韜眼前猛地一花。
久違了的色彩映入視線之中。
不再是近乎無窮無盡的黑暗。
而是有着星月光芒,夜幕籠罩下的真實世界。
唰……
他穿透雲層,朝着下方的大地落下。
身體與空氣劇烈摩擦,體表甚至燃起火焰。
遠遠望去,就像是一顆流星劃破長空。
直到嘭的一聲悶響。
他砸入一條緩緩流淌的小河,頓時濺起大團水花,也驚擾到了在河底棲息的魚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