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之夜,細雨如絲如縷。
又如輕紗薄霧,遮罩整個天地。
衛韜立於長街土路交口,回身向後凝望。
北圩鎮內燈火通明,透射淡淡橘黃光芒。
一陣微風拂過,吹起檐下燈籠,晃動形成奇幻暗影。
唰!
似乎還有一縷別樣氣息,無聲無息混入夜風之中。
衛韜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有些出神的眸子微微眨動,內裡映照出一線森寒光芒,穿透黑暗雨幕悄然到來。
“殺機收斂,劍氣無形。”
“想不到在這座小鎮之中,也有如此令人讚歎的劍客。”
他低低嘆息一聲,任由一線寒芒近身,從頭到尾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就在最後一刻,寒光沒入毫無徵兆出現在虛空的掌心。
就像是那隻手一直在此等候,就爲這個靜謐雨夜的萍水相逢。
咔嚓!
清脆的碰撞聲遽然盪開。
長劍劇烈顫鳴,不復之前的矯若遊龍,翩若驚鴻。
鋒刃落入掌心,爆出大蓬火星。
宛若彷彿鐵樹銀花綻放盛開。
咔嚓!
碰撞過後,長劍倒轉而回,上半部分劍刃打着轉斜飛出去,刺入不遠處的泥水之中。
只剩下不到一尺的殘劍,還被店小二拿在手中,看上去就像是握着一柄匕首。
衛韜輕輕呼出濁氣,心緒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平和安寧。
面上也露出一絲淡淡笑容。
他纔剛剛說服自己,掐滅了找他們麻煩的念頭,只想着日夜兼程回到家中。
結果轉眼就被別人針對,非要逼着他停步回頭。
真就是看他溫和良善,就當成了可以隨便揉捏的軟柿子?
自蒼遠城開始練習拳法至今,他武道修行小有成就,身懷諸般武道真意,各種神意靈意,金剛法身混沌未明,還真不明白爲什麼會被人如此對待。
玄鰲上人如此想過,然後本命靈獸被吃了。
金光宗首徒、五靈天才明玄也這樣做過,很快他頭沒了。
還有洞玄方士梵羽,吃幹抹淨被沉海了。
除此之外,就算是天人屍傀、修成陰神的尸解仙,雖然高高在上,俯瞰衆生,想要將當時的他拿捏,都必須要稍顯認真連捏三下,以示對玄境橫練金剛法身的尊重。
結果現在遇到的一個所謂靈神,就想着抽了他的骨頭,讓他跪伏下去?
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你的實力,還算不錯。”店小二將目光從斷劍移開,擡眼看了衛韜一下。
好像是長輩指點後進,彷彿可以接他一劍,就能得到了認可了一般。
“不愧是被至高無上靈神所看中,並且降下神諭關注之人。”
店小二面無表情慢慢說着,語氣漸漸變得淡漠疏離,聽起來隱隱給人一種冰冷機械的感覺。
“明明我都已經打算離開了,甚至是摸黑冒雨直接跑路。”
“卻非要在最後一刻將我攔住,你們還真的是,讓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
衛韜緩緩閉上眼睛,密密麻麻的蛛絲詭絲悄然沒入水泊。
世間之事,要麼不做,做就做絕。
既然他們不想活了,硬要惹到他的頭上。
那就必須滿足他們最爲樸素的願望,讓他們結伴踏入黃泉。
店小二眼前忽然一花。
彷彿整個雨夜翻轉,乾坤便在此時倒懸。
待到他再次回過神來,便看到衛韜一步邁出,毫無徵兆已經來到身前。
右手虛握成拳,再轉蓋壓掌印,沒有任何招式,也沒有任何變化,就那樣從上到下直接砸落下來。
“這等速度,這種拳勢。”
“不愧是被靈神關注的人物。”
“如此看來礪公子剛剛的死,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是真的被此人直接打死,而不是無法駕馭自身力量,才引起了由內而外的自燃。”
他看着拳印化爲掌勢,挾裹着熾烈灼熱的氣息,猶如一座火山轟然噴發落下,心境卻依舊平穩無波,猶如風平浪靜的水面。
畢竟他不像礪公子那般自恃實力,非要單獨面對這個被靈神關注之人,直至最後落得個被燒成灰燼的悲慘結局。
在礪公子死後,他還敢現身出來,就是因爲有着萬全的把握。
不需要多,只須向後退出三步距離,他就能進入靈神剛剛劃出圈定的護佑範圍,到時候這傢伙就算是再厲害,也不可能打破禁錮傷到他的身體。
咔嚓!
店小二向後一步,渾身骨骼陡然咔咔作響。
就像是揹負了一座萬鈞大山,整個人都在磅礴氣勢的壓迫下難以負重。
他還想再向後退,第二步卻死活都邁不出去。
身體似乎已經不受控制,連眨動眼睛都難以做到,更不要說其他更大的動作。
“走不掉,竟然走不掉!”
“爲什麼連一步都無法退開!?”
“身體已經完全失去了掌控,就像是被冰層凍結的蚊蟲。”
他死死盯着那隻手掌一點點向下蓋壓,在這種生死一線的恐怖壓迫下,心中忽然閃過一道充滿絕望的明悟。
因爲自知有退路,所以他的心境便有些太過放鬆。
但面對着這種實力層次極高,又早已經起了殺心的狠人,沒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心態,單從氣勢上便要一泄千里,一落千丈,幾乎在剎那間便已經宣告了死刑。
店小二站着不動,心中除了絕望,便只剩下了絕望。
掌印緩緩落下,溫度驟然升高。
熾熱光芒隨之閃耀,將眼淚都瞬間蒸發殆盡。
“他出手的速度爲什麼會越來越慢,難道是想要將我的恐懼無助一直拉長,然後供他好好欣賞?”
他暗暗嘆息,放棄了所有的抵抗。
等待着最終死亡的到來。
唰……
忽然,一陣若有似無的微風拂過。
一隻纖細修長、白皙如玉的秀氣拳頭從旁伸出,攔在了閉目等死的店小二身前。
原本越來越慢的大日神掌,便在此時陡然爆發加速,猛然砸在那隻剛剛出現的拳上。
轟隆!
拳掌相交,聲如驚雷。
咔嚓!
一隻纖細手臂猛地向後彎曲,折出一個恐怖的尖銳角度。
慘白的骨茬突破皮肉限制,彷彿要迫不及待竄出來呼吸透氣。
鮮血噴涌而出,從斷骨傷口處淌落下去,剎那間便在地面形成一片鮮紅的血泊。
店小二猛地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未死。
雖然被濺了滿頭滿臉的鮮血,但他的的確確還活着,就連一點兒油皮都沒有擦破。
轟隆!
陡然又是一道驚雷炸響。
還是一掌一拳在他的身側相交。
拳是新拳,掌是原來的那隻手掌。
最終的結果倒是和剛纔完全相同。
第二隻白皙秀氣的拳頭被生生打爆,指骨破碎飛濺,臂骨斷裂散開。
幾乎難有完整接續回去的可能
噗通!
一個白衣女子跌坐下去,癱在地面一動不動。
鮮血雨水很快浸溼她的衣裙,顯露出之前被遮擋嚴實的有致身材。
“你,你竟然不懼我所釋放的靈毒!”
她揚起滿是鮮血的面孔,死死盯着面前那個沉默站立的男人。
衛韜也低頭注視着她,目光中除了漸漸平復下來的暴躁情緒,還多出了一絲不明所以的疑惑。
他知道還有人藏在暗處伺機而動。
所以纔會在出手時刻意放了些水,想着最好能將其釣出,再一舉將人拿下。
但是,這兩記對拼,給衛韜帶來的感覺卻是相當複雜。
他不僅沒有受到任何損傷,相反還感覺很爽。
原本瘋狂暴躁的心境,似乎也變得平和許多。
甚至還想被她再打兩拳。
讓更多的靈毒注入體內,將這種舒爽的感覺繼續維持下去。
“我爲什麼要怕你的靈毒?”
衛韜還在回味着剛剛的感覺,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懶散,彷彿馬上就要睡着過去一般。
白衣女子回道,“想要知道答案的話,你現在隨我回去加入靈教,聆聽無上靈神教誨,馬上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縱然雙臂破碎,她的聲音依舊平靜淡然,如同受傷的根本不是她一樣。
“必須要加入靈教嗎?”
衛韜微微皺眉,開口問道。
“沒錯,等你加入靈教之後,便可以得到無上靈神的眷顧,聆聽神明教導,自此走上超脫而出的通天大道。”
“超脫而出的通天大道……”
“你們還真敢說,也有臉說。”
衛韜沉默片刻,一聲悠長嘆息。
“苦海無邊,難抵彼岸,即便是成就天人屍傀的尸解仙,也只是自認爲剛剛踏上仙途而已,到超脫而出還有着天塹般的距離。
結果一個所謂的靈神,真身還不知是個什麼東西,竟然就敢說掌握了可以超脫的通天大道,還能讓一幫傻子深信不疑,當真是好笑至極。”
“不管你信與不信,靈神就在那裡。”
白衣女子掙扎着從泥水中站直身體,雖然滿是鮮血污漬,面上卻是露出淡淡笑容。
“對於我們來說,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屬於靈神所有,就連真靈神魂亦是如此。
所以即便是因爲各種原因死亡,也不過是拋卻了這具萬惡之源的肉身,讓真靈神魂回到靈神座下得享永生。”
“拋卻肉身,真靈留存?”
衛韜眼中波光閃動,心中若有所思。
此時此刻,他莫名想起了天人屍傀被毀,卻依舊留存於世的尸解仙陰神。
以仙人境界才能勉強做到的事情,就這樣被她深信不疑,他也只能尊重祝福。
退一萬步講,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
那所謂的靈神也確實擁有通天徹地的能力,可以讓麾下教衆拋卻肉身,真靈永存,他對此也毫不在意、漠不關心。
就像是師姐曾經說過的那樣,修途漫漫,沒有捷徑可言,唯有自己一步步走出的道路,纔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無論如何都不會被收走奪取。
所以說………
陡然罡風呼嘯,火焰升騰。
一男一女被瞬間湮沒。
剎那間便化作飛灰散去。
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原以爲你們和玄冰海外那個鬼鬼祟祟的傢伙是爲一體,結果卻發現不是。”
衛韜用雨水洗去手上沾染的血跡,看着漸漸消失的灰燼,又是一聲低沉嘆息。
“你和所謂的靈神除了畫餅,又沒給我實實在在的好處,憑什麼以爲我不敢殺你?”
下一刻,他直接轉身向南離開,從頭到尾都沒有再看上一眼。
在死掉三個人後,鎮子裡的人也保持了沉默,沒有再有任何形式的阻攔。
衛韜漸行漸遠,沒入黑暗雨幕深處,很快不見蹤影。
幾天時間過去。
他已經完全深入到齊州境內。
眼前的景色也變得愈發熟悉。
這日傍晚,彩霞滿天。
衛韜在一座村莊旁停下腳步。
纏綿了許久的小雨終於消失。
密佈陰雲隨風散去,金色陽光再次遍灑大地,溫度隨之迅速升高,帶來久違的熾熱感覺。
整個村子充斥着濃郁的藥草味道,不由得讓衛韜深深沉浸其中,勾起了已經有些久遠的回憶。
這是蒼遠城郊外的一座村莊。
恰好位於進入蒼莽山脈的道旁。
也是被藥幫佔據的核心地盤之一。
當初他剛剛來到此方天地時,每次進山採藥都會在這裡休息落腳,運氣好的話還能遇到尋藥的武師,便可以免去藥幫的一層剝削。
衛韜猶記得同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便是在此見到了周師傅,手中恰好採到了他急需的某種不常見藥材,算是搭上了通往武館的一條線。
而正是由於周師傅無意間幾句話的照拂,他們一家人此後便很少遭到藥幫的刁難,就連作爲保護費上交的月例銀錢,都被減免了一半以上。
如此一環扣一環之下,家裡才能很快湊齊了讓他進入武館的茶水費,自此走上了一條從未想過的全新道路。
衛韜站在村外小路,遠遠眺望着似乎沒什麼變化的房舍,心中莫名生出許多唏噓感慨。
片刻後,他緩緩收斂思緒,擡腳朝着村子走去。
既然來了,今天就在這裡休息。
也不知道當初曾經住過的石屋通鋪,現在還是否能保持原樣。
時至傍晚,炊煙四起。
飯菜香氣與藥草味道混在一處,隨着漸起的夜風飄向遠方。
衛韜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
他摸了摸身上所剩無幾的銀錢,準備隨便找一家莊戶過去蹭頓吃食。
吱呀一聲輕響。
不遠處的一扇院門被推開了。
緊接着從中走出一個粗布衣裙的女子,手中端着半盆髒水,朝着外面的水溝走去。
嘩啦!
女子將污水倒入水渠,有些好奇地擡頭看來一眼。
衛韜聽到動靜,便在此時停下腳步。
兩人目光對碰,在漸漸暗下來的虛空中一觸即分。
“請問這位公子,來到村子是要找人麼?”
“天馬上就要黑了,村民吃了飯就都要休息,沒有人會在夜裡見客,公子最好明天早上再來。”
女子行了一禮,說出的話似乎有些雲裡霧裡。
還有,她雖然穿着粗布衣衫,動作姿態卻渾然不似普通農婦,反而更像是自幼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
“我只是路過,並沒有要找的人。”
衛韜沉默一下,面上露出溫和笑容,“不過能在這裡遇到黃小姐,卻是讓我非常慶幸沒有繞村而過,而是打算來這裡歇腳休息。”
“你是……”
女子看着不遠處溫潤如玉的年輕男子,一時間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衛韜暗暗嘆息,接着說道,“當初紅燈會事件過後,譚磐師兄和我都曾遣人尋找黃小姐下落,就連曲裳也通過府城商隊多方打探,數次過後卻都一無所獲,沒有尋到有用線索。
未曾想黃小姐竟然就住在這座山村,並未隨着黃家其他人遠走他鄉。”
“你,你是紅線門衛師弟!”
黃交芸猛地怔住,彷彿在這一刻變成了不會動的雕塑。
數個呼吸後。
她陡然回過神來,雙頰卻是瞬間變得一片煞白,失去了原本就不算多的血色。
“衛師弟,你,你快隨我來……”
“不,你現在馬上出去,明天早上之前,千萬不要再踏入此地!”
黃交芸結結巴巴說着,再開口時非但沒有問關於譚磐的事情,反而滿臉焦急驚恐,下意識就要將人推走。
一拉之下,衛韜紋絲不動。
他目光平和,表情安詳,溫言說道,“黃小姐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嗎,師弟如今練拳小有成就,如果方便的話也可以和我說一說,看我能否幫忙解決。”
“不,你解決不了,只會把你自己也陷進去。”
黃交芸喃喃自語,“衛師弟你快走吧,等天完全黑了之後,就算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衛韜道,“黃小姐沒有離開的打算嗎,本門譚師兄可是一直都在念着你。”
“我走不了,這個村子裡活下來的人都走不了,我求求你了,趁着天黑之前她還沒有真正醒來……”
就在此時,忽然一股夜風吹過。
帶來夏日裡極其罕見的森寒涼意。
衛韜微微皺眉,感到周圍的溫度,似乎隨着這陣夜風的吹拂,真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降低了下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道莫名熟悉,又顯得有些混亂的氣息,從村子深處冉冉升起。
黃交芸激靈靈一個寒顫,幾乎快要哭了出來,“衛師弟你爲什麼還不走,那個人馬上就要醒過來了。”
“已經晚了,我就算是想走,也要看那位同不同意。”
衛韜的聲音緩緩響起,“想不到在這裡也能碰到所謂的靈神氣息,當真是讓人感到有些驚訝詫異。”
“好像有人在叫我過去,黃小姐最好先回屋稍作躲避,我現在去看一看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拍了拍黃交芸的手臂,將她送到剛剛出來的小院,看着她將木門關緊鎖好。
做完這一切,衛韜再看向陰風寒氣吹來的方向,目光落在村子深處的一座院落,眉宇間多出一絲疑惑表情。
“這種感覺,竟然和尸解仙的陰神有些相似。”
“不,不對,尸解仙的陰神通明透徹,純粹凝聚,這道氣機卻是混亂污穢,兩者還是有着相當大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