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厚重低沉,仰望有如山嶽橫空。
擠壓摩擦之下,竟然偶有隆隆雷聲滾動。
“驚蟄雷動,萬物化生。”
齊太全低低嘆了口氣,從一塊破碎山石上坐直身體,緩緩轉頭朝着一側看去。
“我怕是沒有多長時間好活了。”
“原以爲在走出那一步後,就已經具備了吞噬吸收神意的能力,可以助我走上更高層次的道路,沒想到卻還是功虧一簣,甚至差點就要被武帝一記記皇極印打散了身體。”
他慢慢說着,看着旁邊的空地。
雖然那裡空空蕩蕩,不見人影,卻依舊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悄無聲息間,一道纖細窈窕的身影出現在風雪之中。
孫洗月微微躬身一禮,“如果只是單獨的神意,道主身具龜蛇交盤,自然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即便無法將之吞噬吸收,至少也不會傷重至此。
不過這是被武帝御使的神意,先天便賦予了它特別的意義。
所以說真正厲害的並非是神意,而是大周武帝。”
齊太全笑了起來,“僅剩下一絲執念的帝屍,就站在了這般高度層次,由此便可以想象,百年之前的武帝本人,究竟強到了怎樣的程度。”
“百年前的當世第一,舉目無敵,自然不只是說說而已。”
孫洗月朝着北方看去,“若不是留存在帝屍內的執念還是心繫北荒,帶着麾下活屍一路追尋拼死逃生的金帳王主而去,弟子和道主或許還沒有這麼容易脫身。”
說到此處,她忽然問道,“在道主看來,金帳王主能否擺脫籠罩在頭頂的死亡陰影,成功返回到北荒之內?”
“他一定能活着回到北荒。”
齊太全沒有經過太多思考,便直接開口說道。
“哦?道主何出此言?”
“很簡單,因爲武帝不會讓金帳王主死在半路上。”
齊太全低着頭,就像是剛剛下地幹活回家的老農,一點點從身上摳出鑲嵌進皮肉的尖銳石片。
“畢竟武帝做出如此佈置,肯定是想要解決整個北荒的問題,而不僅僅只是擊殺一個金帳王主而已,所以才更要放他走,讓其北上回到金帳。
如果我的推測是對的,武帝甚至還要給到金帳王主足夠的時間,讓他集合力量再開梵天大醮,這纔是最終對決交鋒的到來。”
孫洗月點點頭,“最後武帝明明有機會將金帳王主擊殺,卻只是將其重傷任由其離開,由此可見道主所言並不是沒有道理。
那麼,若是真的讓金帳王主返回北荒開啓梵天大醮,武帝有沒有把握再次將之踏破擊碎?”
齊太全沉默許久,卻是緩緩搖了搖頭,“按照武帝駕崩前的安排,再破梵天大醮不說萬無一失,也應該有着十拿九穩的把握。
不過經過九聖山一役,尤其密教左右金剛護法的屍體崩解之後,最終結果如何還真有些不好說了。”
孫洗月眼中波光轉動,表情若有所思“我明白了,道主的意思是,密教護法承載梵天黑淵靈意成就陽極橫練宗師,本就是武帝用來應對梵天大醮的手段之一。
如今他們被青麟山衛道子擊破金身,對於武帝而言確實是不小的損失。”
停頓一下,她忽然嘆了口氣,“衛道子也是個狠人,不僅正面擊潰兩個橫練大宗師的金身,甚至能硬接武帝兩記皇極印而不死。
不過更令人驚訝的,還是他雲淡風輕便將神意泯滅的手段,我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他究竟修行了什麼法門,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不只你看不明白,我也看不明白,可能就連武帝本人都有些迷茫。”
齊太全又是一笑,“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衛道子如果能一直這般突飛猛進下去,或許又將成爲另一個大周武帝,甚至能站到更高的位置也不是沒有可能。”
兩人又閒聊幾句,齊太全站起身來,“你接下來準備前往何處?”
孫洗月想了想,“弟子接下來準備去一趟東海,據說海外三島內有神樹,正好過去看一看有什麼特別之處。”
齊太全微微頜首,“老夫本打算前往南疆,不過既然武帝已經北上,倒是可以跟在後面進入北荒。
若是他真的能再破金帳,斬滅梵天,或許梵天靈意便會因此四分五裂,如此大變之時,既是危險,也可以稱得上是機緣,就看如何把握了。”
停頓一下,他又接着說道,“如果不着急的話,你也可以去凌雲崗轉一轉,不知道會不會有其他的發現。
我總覺得武帝選擇九聖山作爲帝陵,或許和大周開國之戰時遇到的九聖傳人有些關係。
還有百年前九聖山發生天災的時間,恰好和武帝踏破金帳,斬滅梵天重合,這裡面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關聯。”
…………
……………………
九聖門並不在九聖山中。
而是位於三百里外的凌雲崗。
與九聖山、赤山城連成一線,恰好位於兩者的中央。
九聖門自大周立國之初開宗立派,至今已經延續了兩百多年的傳承。
在曾經的輝煌過過後,雖然漸漸有些沒落,但因爲有着直指武道宗師的法門,卻一直能躋身於武道大派的行列,沒有像其他許多門派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衛韜此時已經到了凌雲崗近前。
眺望着前方那座被皚皚白雪覆蓋低矮石崗,他不由得想起諸多往事。
認真算起來,他和九聖門也有過兩次接觸。
第一次還是在清風觀時,凌雲閣閣主背後便是九聖門的關係。
不過隨着監武司陸觀察使的到來,溟水河畔與墨香樓一戰過後,凌雲閣自閣主肖近雲以下精銳盡喪,從此便淪爲了珞水城末流的勢力,很快被其他幫派瓜分殆盡,幾乎沒有什麼痕跡留下。
第二次與九聖門的交集,便是在教門大比之前。
衛韜猶記得自己與倪師姐乘船路過,恰好遇到周師傅與紅線門的師兄弟,然後將九聖門副門主連同靈明山道子打死,第二天又順帶收掉了商凝妃,一不小心便斷絕了靈明山的大比之路。
當初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彷彿已經是相當久遠的回憶。
默默想了一會兒,衛韜終究是沒能記起九聖門副門主和靈明道子的名字,也只好就此作罷。
他轉身看向垂手肅立的洪舜峑,隨口問了一句,“洪前輩以前來過九聖門沒有?”
洪舜峑道,“四十年前,老奴自北地返回京城,曾在此盤恆數日,和九聖門牧門主相談甚歡。”
衛韜嘆了口氣,“這麼久的關係了,現在牧門主還活着麼?”
“回公子的話,當時與北荒一戰,牧門主受了重傷,後來沒過幾年就已經身故。”
說到此處,洪舜峑急忙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後來繼任門主之位的是他兒子牧淵,曾經數次前往京城拜訪老奴,又將這段關係維護延續了下來。”
“這麼說,洪前輩的面子,在九聖門內還算是好使了?”
“好使好使,公子放心,莫說我們只是過去打探消息,就是一直呆在他們家不走,也沒誰敢說一個不字。”
衛韜點點頭,“我們此番拜訪,打探消息倒是次要,主要是讓洪前輩和許久不見的朋友敘舊,順便在這裡吃頓便飯休整一下。
所以進入九聖門後,一切交涉都以洪老爲主,洪前輩對這一安排意下如何?”
洪舜峑小心觀察着衛韜的表情,“還請公子放心,老奴一定將事情辦得妥帖順暢。”
衛韜微微一笑,話鋒忽然一轉,“離開九聖山後,洪前輩的修爲似乎又有進境,看來此行獲益匪淺,當真是可喜可賀。”
洪舜峑躬身一禮,“託公子的福,老奴才能打破心結,有了少許的提升。”
“託我的福?”
衛韜不由得一怔,“洪老是在和我開玩笑麼?”
“沒有,老奴豈敢開公子的玩笑。”
洪舜峑認真道,“此次九聖山之行,老奴先後敗於齊道主和公子之手,一開始確實是有些心灰意冷,甚至有境界跌落的可能。
但後來我卻是想通了,若要成就化神噬靈、外物歸虛之法,並不一定非要死盯着非我莫屬、堅剛不奪的精神意志。
畢竟強極則辱、極剛易折,歸虛演法雖然是要排除其他一切,但只要將無法排除之外物當成是自己的東西,一下子就解決了耿耿於心的大難題。”
衛韜默然許久,纔有些疑惑道,“這樣也可以嗎?”
“老奴覺得還好,自從想通了之後,頓時便心意順暢,念頭通達,就連橫亙在前面的那道屏障,似乎都變薄了一些。”
衛韜在凌雲崗下停住腳步,眉頭皺起陷入思索,“洪前輩自悟精神勝利法,能夠第一時間找準自己的位置,在合適的時機做出最合適的選擇,若是真能以此踏足歸虛演法的境界,倒是不失爲一樁美談。”
兩人說話間,已經來到九聖門前。
衛韜便在此時退開一步,將洪舜峑讓到身前,欣賞觀察着凌雲崗上的雪景。
值守弟子通稟後不久,一個青衫老者帶着幾人快步而來。
“晚輩牧河,見過洪前輩。”
青衫老者雙手抱拳,深施一禮。
“是牧河啊,伱哥哥牧淵呢?”
洪舜峑揹負雙手,微微點頭,盡顯陽極大宗師氣度姿態。
牧河恭敬回道,“回前輩的話,家兄此時正在閉關,晚輩已經着人去叫了。”
起身後,他看向洪舜峑身後,目光落在那道袖手而立的年輕身影上面。
一眼之下,他心中不由得就是一跳,身體也抑制不住緊繃起來。
甚至沒聽清洪舜峑又說了什麼。
此時此刻,牧河心中充斥着極其矛盾的詭異感覺。
站在洪舜峑身後的紅衣年輕人,看其裝束打扮應該是個小廝親隨,也有可能只是個宮中的小太監,根本不值得投以太大的關注。
但意識深處的莫名感覺一直在提醒着他,對方危險,很危險,非常危險。
甚至要比身爲陽極大宗師的洪舜峑,還要更加危險許多。
牧河努力凝神靜氣,竭盡全力壓下心中的驚訝與衝擊,至少保持住了表情的平穩無波。
而隨着衛韜將目光投注過來,牧河的不安也越來越濃,直至佔據了全部心房。
下一刻,細密的冷汗已經從他後背滲出,迅速連成一片。
雖然只是被盯着看了一眼,牧河甚至覺得周圍溫度都降低了幾分,整個人如置冰窖,從頭到腳都是一片冰涼。
這種感覺,就好像他是一頭待宰的羔羊,暴露在了正在捕食的猛虎面前。
若不是身後便是山門所在,他或許早已經有多遠就避開多遠。
牧河暗暗呼出一口濁氣,努力收斂心神,滿臉堆笑將兩人往門內引去。
衛韜看着九聖門的牧副門主,眉宇間閃過一絲疑惑神色。
不過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沉默跟在後面,很快來到專門爲他們準備的院落歇腳更衣。
一刻鐘後。
牧河帶着洪舜峑前往宴客廳。
衛韜則得償所願,被一位九聖門長老領到了內庫之中。
裡面的東西倒是琳琅滿目,對於一個武道門派而言也確實珍貴,但明顯都不是他想要的東西。
他繼續向裡面走,直至走到最後,卻還是不見補益元氣丹丸的蹤影。
九聖門長老跟在後面進來,見衛韜對一應珍貴靈藥竟然視若無睹,表情也是頗多疑惑。
衛韜停下腳步,轉頭看了一眼,“可能洪供奉沒有說清楚,我需要的只是最普通的補氣益元藥材丹丸,而不是這些東西。”
只是補氣益元的丹丸?
九聖門長老一愣,過得片刻才道,“如果公子說的是本門的凝元丹,這兩間秘庫中確實沒有,一般都在普通倉庫裡面存放。”
他面色慘白,開口說話更是腔調奇特,就像是口中含着一粒石子,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的感覺。
“那就勞煩前輩了。”
衛韜微微皺眉,沒有任何猶豫便出了秘庫大門。
看來除了副門主牧河外,這位九聖門長老似乎也有些古怪。
無論是表情和動作,還是說話的語氣,都給他一種莫名詭異的感覺。
不過都無所謂了。
他來到九聖門的主要目的便是彌補虧空,然後才能展開後續的修行。
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九聖門內的武者就算再怪,也和他無關。
彷彿是被衛韜的眼神嚇到,九聖門長老以最快速度帶他來到了普通庫房。
嘭!
大門被衛韜從裡面緊緊關閉,把一臉呆滯茫然的九聖門長老擋在了外面。
架子上的凝元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飢餓感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極大的滿足與幸福。
悄無聲息間,狀態欄浮現眼前。
名稱:龜蛇交盤
進度:一千一百。
狀態:破限百段。
描述:玄武漸生,龜蛇重明。
“是否消耗一枚金幣,提升龜蛇交盤修行進度。”
衛韜向口中塞進一把凝元丹,直接選擇了是。
神秘氣息迅速注入身體,血網竅穴開始漲縮,連同服食的藥力一起吸收進去。
他沉浸在這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中,渾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金幣一枚枚消失。
不知不覺間,龜蛇交盤已經來到破限一百零九段的進度。
衛韜便在此時回過神來,目光落在新出現的金色字跡上面。
“是否消耗狀態欄金幣,提升龜蛇交盤修行進度。”
“是。”
唰!
狀態欄陡然模糊,十二枚金幣瞬間消失無蹤。
衛韜猛地眯起眼睛,將一整盒凝元丹倒進口中。
醞釀了許久的暴風雪終於降下。
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
九聖門變得愈發死氣沉沉。
凌雲崗邊緣的一座僻靜小院。
“先生,四象殿洪舜峑忽然前來拜訪,身邊跟着一人實力層次不明,卻是給我一種極其危險的感覺。”
牧河關上房門,整間屋子頓時陷入黑暗之中。
“我知道了,先不去管他們。”
悄無聲息間,一盞青燈亮起。
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擡起頭來,看向了單膝跪地的牧河。
男子身材頎長,面色蒼白到近乎透明,不僅可以清晰看細密的血管,裡面似乎還有密密麻麻的蟲子在涌動爬行。
牧河擡頭看了一眼,目光從男子身上移開,落在另一張木椅上面。
他的兄長,九聖門主牧淵雙手扶膝,端坐不動。
兩隻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虛空,許久都沒有過一次眨動。
“武帝終於帶着那堆屍體離開了。”
“兩百多年前,師祖承載九聖之靈出山,卻被大周國師出手擊敗,之後千里追殺終至隕滅。
百年前,太師傅於避世之地心有所感,以爲時機已然到來,卻沒想到被將死的武帝打落塵埃。
其後本門又隱忍許久,終於等到這一天的到來,可以將九聖之靈的種子佈下,等待它們的生根發芽。”
男子低低嘆息一聲,接着說道,“只要能夠成功,這個過程中會不會死人,死多少人,死的將會是誰,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先生,藥已經熬好了。”
一個明媚少女從外面推門而入,手中捧着一隻熱氣騰騰的藥罐。
“放那裡吧。”
男子指了指牧淵身前的桌面,“我將你父親和叔父變成了如今這幅模樣,你會恨我嗎?”
少女垂下眼睛,“回先生的話,能爲九聖奉獻生命,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至高榮耀。”
男子點點頭,打開藥罐的蓋子。
黏稠的湯汁內,隱約可見無數翻滾涌動的細小蟲蠆。
“喝了它吧,九聖之靈與你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