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微笑, 用盡疼痛的力氣,
這回釋然,用盡銘記的場地
這場告別, 用盡去愛的勇氣;
這次哭泣, 用盡你愛的表情;
因爲這——是最後一次愛你
她發燒住進醫院。
這個讓她曾經深惡痛絕的地方, 消□□水的味道還是那麼的濃, 總是莫名其妙的覺得冰冷, 醫院住院部的大樓應該是中央空調纔對,一年四季都是恆溫的,可她爲什麼會感覺如此的冰冷, 多多去辦的住院手續,卓然扶着她, 剛剛上來的時候, 她曾下意識地擡頭望了一下這棟冷冰冰的住院部高樓, 一下子竟望不到樓頂,密密麻麻的窗戶一個個格子一般, 都不知道它的後面裝了多少不爲外人知道的悲歡離合。
她躺在病牀上,形容消瘦,眼神疲憊,卓然守在她身邊,眼睛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傷痛, 多多進來的時候看見了, 就笑說:“卓然你就別跟着添亂了, 沒見他們這兩夫妻鬧的, 都住進醫院來了, 這都什麼事呀!”原來她早已知道卓然還在喜歡秋楓。
她不解地望着多多,多多就說:“我也不瞞你了, 我剛纔上樓的時候在電梯裡碰到高鵬了,說是喝酒喝到胃出血,在十三樓病房住着。”
卓然和多多走了,她就起身到十三樓去,她住十二樓病房,她上了樓,一間一間的找過去,透過病房虛掩的門她還是看到了他,想來病得不是很嚴重,他是站在窗前的,亞媚拿了件衣服披在了他的肩上,她雖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也知道他必是笑着的,他們剛結婚的時候,他常常看着她笑,笑容懶懶地掛在他的脣角,象暖洋洋的太陽底下樹枝上棲息的一隻雀兒,說不出的優雅與好看。
她終於忍不住了,推開門走了進去,她發着燒,可是竟然覺得是冷的,頭也是痛着的,但比不過她的心痛。她喊他的名字,她流着淚問他:“你就是因爲這個女人離開我的?我有哪一點不如她了,我沒有她漂亮,沒有她可愛嗎?”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說她漿糊,每次她吃醋吃到酸味正濃的時候,他就攬着她的腰無奈的笑說:“真不知道你這漿糊腦袋裡每天都裝了些什麼,有一個這麼愛你的人在你面前竟然不自知。”
如今承諾猶在,卻物是人非。
他竟然沒有回過頭來,反而是亞媚轉過臉來,她演戲一般向她走過來,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她已經沒有了耐心,只覺得她的笑容是那麼的礙眼,她揮手一個耳光打在了她的臉上,她生病了,渾身軟綿綿沒有力氣,可是手下竟一點也沒有留情。
他原是揹着她的,就那樣惶然轉過身來,看了一眼亞媚紅了的一側臉,幾乎想也沒想地呵斥了一句:“小楓,你鬧夠了沒有?”
他忘了他是從不這樣對她說話的,他也不知道她已經虛弱到經不起一聲呵斥,她盡力強撐着,可天旋地轉,電視上總在報道世界各地這樣那樣的災難,總覺得那些災難離自己很遠,爲什麼她是暈着的,莫非災難已經來臨,是地震,海嘯,抑或是別的什麼,她又想不明白了。
不知道怎麼回的病房,只是太累了,想睡去,想一直睡下去。
夢中有一隻溫暖的手握着她,夢中有一種溼熱的液體在她臉上暈開,睜開眼卻是一片雪白的世界,卓然守在她身邊,他的表情一如從前的漠然,也是,他經歷過太多的悲傷與離別,他的心早如冰山一樣堅不可摧,腮邊也只是她自己的淚而已。
住了幾天醫院,燒倒是退了,身體還是一樣的虛弱不堪,但她還是想盡快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卓然來接她出院,她穿了件白色的羊絨外套,大紅色圍巾隨意纏繞在脖子上,那圍巾的顏色紅到嬌豔,襯着她蒼白的臉頓時也有了幾份血色,對鏡自望,竟沒有一個字眼能夠形容她此刻的那份美麗,遺世獨立或是清麗脫俗,竟都有些意猶未盡的味道。
走到電梯口等電梯,他和亞媚居然也在那裡,原來這電梯是雙層停,單層不停的。
他的目光轉過來,卻沒有說話,就那麼隨意的一眼,就轉向電梯上方跳動的數字。
她怔怔地站在他身後,直覺那陌生的氣息要將她吞沒,眼淚又不自覺地涌了上來。腦海裡卻驀然記起幾年前的事情來。
“我們來談個條件,”陽光水一樣的灑在她的病房裡,他蹲在她的病牀前,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說:“如果你願意活下來,我願意爲你做任何事情。”
他那時候憔悴不堪,看她眼睛都是充滿了傷痛,她知道那是因爲他不能抑制的愛上了她,他日夜輾轉,不知道該怎麼留住她的生命。
就到這裡吧,她突然含笑開口:“高大哥。”
他顯然是被她這樣的叫聲吸引得回了頭,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叫他,他審視着她,眼睛裡的光撲朔迷離,她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的眉毛又如新月彎彎,她說:“你能再抱我一下嗎?”她分明是笑着,笑得整張臉都是那麼的明媚動人。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了,他就那樣堅持着,任疼痛象海水般將自己淹沒,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一秒鐘?一分鐘?或是一輩子?一輩子到底有多長,他在心底嘲笑自己。
電梯卻適時的到了,人羣先涌了下來,將他和她分割在兩邊,明明近在咫尺,爲什麼卻如隔了幾個世紀一般的遙遠。
他還沒有動,她臉上的笑容也就漸漸地,漸漸地消失不見,她說:“你知道你有多殘忍嗎?你用你的寵愛,你的溫柔把我變成了一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人,你卻說要和我分手,老天原諒你,我都不會原諒你!”
她的小孩子脾氣又上來了,他不說話,而是一步跨入電梯,亞媚隨後走了進去,她沒有動,他也就任由電梯合上了。
樓層的數字在不停地變幻着,他用手抵着腹部,險些摔倒,亞媚忙扶住了他,說:“你這又是何苦呢,不如告訴她實情吧,就算你不能陪她太久,至少在你身邊她是快樂的。”
他不能說話,他常常胃痛到不能自已,每次在她身邊,他都咬着牙忍着,就是不想讓她不快樂,可是她說他把她變成了一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人,他疼到雙腳都是麻木的。
亞媚去辦出院手續了,他靠在病房樓外等她,冬天已經來了,陰沉沉的天空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還沒有看到亞媚,卓然卻先走了出來,不知爲什麼,他的心怦怦直跳,她剛纔的話語一字一句開始在他耳邊迴盪,她要怎樣?她到底又要怎樣?她······
他猛然一驚,一把抓住卓然問:“小楓呢?“聲音慌亂到連自己都不能識別。
卓然被他抓得緊緊的,竟然不能掙脫,他又再問了一遍,聲音是顫抖的,甚至顫抖到猙獰:“小楓呢,快告訴我,她現在在哪?”
卓然被他搖晃到站立不住,他指了指樓上,說:“她還在樓上······”
沒有等到卓然把話說完,他就扔開他往大廳裡奔,他只在心底地祈求着:上天,再給我一分鐘時間,小楓,再等我一分鐘,只要一分鐘,我會給你想要答案的。
電梯還沒有下來,他倉皇直奔樓梯。
“···老天原諒你,我都不會原諒你···”
她的聲音一直在他耳邊迴旋。她要幹什麼?臉上有種溼溼熱熱的液體不停往下滑落,他甚至來不及抹一把。
他已經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然而還是晚了,也不知上到了第幾層,他覺得有抹炫目的紅從樓梯間的窗戶飄過,接着是砰然一聲震耳欲聾,卓然撕心裂肺地叫喊聲響起在醫院的上空。
······
世界有一瞬間的停止轉動。
······
他癱倒在樓梯上,面色慘白。
······
他想起有一天他坐在沙發上看書,她走過來偎在他身邊,手指百無聊賴地撥弄着一頁頁的書,附在他耳邊用軟軟的聲音問他:“這書上有沒有說小女子愛上了高大爺了應該怎麼辦?”
他笑:“能怎麼辦?愛都愛上了,難道還去死嗎?”
她撅着嘴說:“高大爺如果不愛小女子了,小女子就去死。”
······
天空中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雪花,可他已經看不見,他的眼前只有血紅一片。
他的五臟六腑都血流成河,是真的流血,一大片一大片的血涌着,再沒有了盡頭。
半個月前,他曾經在一家餐廳裡遇見過她,她和卓然在一起,那天亞媚也在,她喝了很多的酒,這世間的事紛繁複雜,她想不明白也不去想,她只想喝醉,醉了就可以忘了所有的一切,包括他。
然而他走過來對她說:“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想我怎麼樣?你說我照做好嗎?”
她覺得他很可笑,她能讓他怎麼做,她有什麼權利讓她做什麼,既然他這麼說,她也就輕飄飄地送了兩個字給他:“去死!”
他愣了一下,然後就笑了,笑得很淒涼,比哭還難看,他說:“我死了你就真的能快樂嗎?如果是這樣,我又何苦做出這麼多事情出來。”
可惜她醉了,她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
七年前,也在這家醫院,他抱着渾身是血的她衝了進來,他站在急救室的門外不斷地向上天祈求,讓她醒過來,他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
老天是公平的,兩年前他被查出患了胃癌,他知道自己將不久與人世,他安排一切回到這座城市,只爲見她一面。
一年前,他們步入婚姻殿堂,只因她說她不在乎他能陪她多長時間,她只想今生做他的妻子。
他呵護着她,疼愛着她,生怕她有一點不好,他要用自己最後的這段時間使她成爲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笑也好,哭也好,鬧也好,他都靜靜地守護着,用一種巍然屹立的態度不變地守候在她身邊。
他只想這樣守候着她,然而病魔似乎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從那個湖邊的房子回來後,他常常疼到說不話來,他不知道還能怎麼給她幸福。
爲了不讓她一個人看起來是那麼的孤單,他不去住院,不去做化療,疼到忍不住的時候他就一遍遍看着她跳舞時的碟子。
他步步蹣跚,步步艱難,只爲了她能有一個幸福美好未來,他千算萬算,缺唯獨算漏了他們之間的感情,他不知道她已將所有的幸福都寄託在他的身上。
他竟沒有完成她最後一個心願,她只是想讓他再抱一下而已。他把自己一點點的切碎,放在這冰冷的冬日裡晾曬。
她太知道怎麼來傷他,太知道怎麼才能讓他生不如死。
·······
她終於還是如人魚公主一般化成泡沫離去,在這個雪花飛舞的時候。
那雪花翩然着,晶瑩的,透亮的雪,彷彿每一片都有她的笑臉,傷心也罷,痛苦也罷,一切都已經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