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9

“你老公高升了。”他故意頓了頓,拉着長音,“派我到雙龍山軍墾農場做場長,響噹噹的一把手。”

江怡芳腋下的一摞學生作業本掉了。

“傻子,你被髮配了知道嗎你!”江怡芳話裡帶着淚音,“雙龍嶺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哪有一個好人往那兒派……”

“話不能這麼說吧,都是革命工作。”

“前腳捅到軍裡處理了十九連司務長,後腳立刻下令發配,這是典型的報復!這都看不出來,你真是沒長腦子你!”

說着說着眼淚下來了,接着開始拍大腿數落,從即將開始的兩地分居說到孩子上學——那兒只有一所小學,自己是中學教員,隨夫過去根本沒有用武之地;接着給丈夫分析出路,一是請求師部撤銷調令,留在原來的位置上;二是立刻打報告,要求轉業——理由是羅正民在這兒什麼都沒有了,前程、未來,幹嗎不爲孩子想想,爲他們犧牲一次?

“沒第三條路?”沒了烹飪興致的羅正民抽起悶煙。

“有。”江怡芳瞪起眼睛說,“離婚。”

放學回來的羅琦、羅瑞剛好撞上這一幕,一個奔老媽,一個摟住父親。

“媽,你別跟老爸離婚,他是好人,夠男子漢。”羅琦央求母親。

羅瑞仰望父親,“爸,我媽說得有道理,咱就轉業到地方吧,帶我們去大城市。我和弟弟將來都要考大學,在這兒是考不出去的,爸……”

羅正民仰天長嘆。他不知道,妻子背地以他的名義連夜寫了轉業報告送到師政治部徐主任家中。

尹芙蓉和女兒吃完飯還不見丈夫回來,慌了。

“楚楚,你爸爸什麼時候出去的?說沒說到哪兒去?”

“不知道,纔不管他呢。”說話的時候女兒的眼睛一直盯在電視動畫節目上。

以往,除了每天接送女兒上學,郝景波幾乎不出家門。眼見外面天色已晚,尹芙蓉坐不住了,騎上自行車出去找。

還真找着了,在離家很遠的江橋上。

“景波,你怎麼跑這兒來了?跟我回家。景波!”

郝景波置若罔聞,只顧看着腳下幽幽的江水,很認真很着迷的樣子。

“景波!你……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他面帶恬淡笑意,自言自語着,“要是從這兒跳下去,會是什麼滋味。”

尹芙蓉大驚,一把將丈夫從橋欄處拉開,“爲啥你這麼想?爲啥呀?”

“我的病好不了啦,”他的聲音仍像夢囈,“苟活下去,還不如早點死了,一了百了。”

尹芙蓉十分疑惑,丈夫一病多年,雖是進行性加重,卻十分緩慢,不至於陡然刺激他的神經,“什麼死呀活的。你死了,我沒了老公,楚楚失去父親,你忍心啊!”

郝景波乜斜着她,“你可以再找一個嘛。”

尹芙蓉給這一眼看得很不自在,難道給他察覺到了什麼?嘴上卻說:“瞎說,沒人可以替代你的位置。我和楚楚都希望你好好活着,這很重要。”

“你和你的女兒還需要我?”郝景波的語氣裡分明有一種揶揄的味道。

“什麼叫我的女兒?我和楚楚當然需要你,是咱們仨組成的這個家,缺誰都是不完整的。”

“我看不出,”郝景波喃喃着,眼睛重新融入江水,“一個廢人對你們價值何在?”

早晨上班,羅正民便被師政治部一個電話傳去受訓。徐主任告訴他,師裡接到他的轉業報告,正準備認真研究,羅正民這才知道妻子背後乾的好事。剛要亮開嗓門發作,徐主任話題一轉,竟轉到羅正民的養子問題上,暗示已經有人提議組成一個小班子專門調查此事,問羅正民要態度。

羅正民能有什麼態度,他知道一旦展開調查是捂不住的,尤其對兒子會產生極大的震動。思來想去,把所有的事情聯繫在一起,羅正民不得不承認江怡芳的很多說法不無道理,於是一言未發離開了政治部。

第二天,團長代表組織和他正式談話。

第三天,羅正民的轉業報告以驚人的速度批下來了。在他的記憶中,師部那幫老爺們工作效率從沒這麼高過。

江怡芳興奮不已,轉業方向是到省軍轉辦報到,這意味着全家有可能進省城了。當然,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樑參謀長從中起到了多大作用。

“批得快說明有人巴不得咱土豆搬家,你還留戀什麼?我已經跟校長請了假,明天咱倆去省城落實工作。”晚上,江怡芳以勝利者的姿態向丈夫發佈命令。

每天來到自己那間寬闊的辦公室,已經形成程序的套路是張士貴先把自己舒服地塞進皮質大班椅,一邊閉目闔眼品茗一邊聽秘書對一天工作的安排。沒特殊情況,這一套早操是雷打不動的。

睜開眼,手邊是需要他批閱的一系列文件,按輕重緩急有秩序地排列着,很是分明。只是張士貴不明白秘書爲何還站在那裡,習慣上,張士貴睜開眼應該是他消失的時刻。

“還有什麼?”

秘書小盧猶猶豫豫舉起手中的幾封信,是省建委、建工集團轉過來的舉報材料,內容相同。他還補充公司和下屬勞動服務公司也接到了,問大老闆是否有興趣瀏覽一下。

張士貴懶洋洋道:“交公司黨委紀檢小組處理吧。”

“哦,舉報誰的?”秘書出門之際,張士貴隨意問了一句。

小盧回到桌前,以他固有的清晰男低音說:“勞服公司建材商店經理尹芙蓉。”

張士貴立刻起身,劈手從小盧手中奪過兩封舉報信。一目十行閱過,回手撥響電話。

“喂,誰呀?”聽筒裡傳來好聽的聲音。

“是我。能見個面嗎?”

“沒時間。”

“正事,馬上來我辦公室。”

“我這兒忙着呢。哎,到底什麼事?”

“很重要,來你就知道了。”

“不行,現在走不開。明天上午吧。”

“好,我等你。”

放下電話,張士貴打開一隻抽屜苦笑着,裡面是同樣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