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沒睜開眼睛,就被一迭連聲的哨音驚醒,又聽張隊長高喊:“全體集合!”大家趕緊起牀穿衣下地,也顧不上洗漱就都跑到院子裡,天空灰濛濛的,好像太陽還沒露臉,因爲還穿着夏服,大家冷得渾身打顫。
張紹德站在隊前神情緊張地說:“剛纔接到命令,我們師立即退守瀋陽,馬上出發。好在我們早已做好準備,師部撥來的卡車就停在街上,現在開始裝車,早飯來不及做,免了,大家先忍一忍吧。”“怎麼回事兒?****打過來啦?”吳安一大聲驚呼,“完啦,這回可真完啦!”“別亂說,服從命令嘛。好啦,解散,立即裝車。”張紹德轉身進屋就去搬東西。
事到如今,人人心裡明白,不用多說不必多問,已經到了逃命的時刻,於是呼啦散開,扛的扛,擡的擡,裝的裝,頃刻間便把隊裡應該帶走的物品裝到卡車上,現在是不分男女一律坐到十輪卡上。這時遼中縣城整條街上已經擠滿集合好的部隊,吵吵嚷嚷東張西望全無秩序,一輛輛卡車、炮車、吉普,不停地鳴着喇叭卻動彈不得,排出的尾氣嗆得士兵們破口罵娘。我們的兩輛卡車好不容易纔開出去,因爲車接着車,隊伍連着隊伍,前進的速度很慢。上了大路纔看見一支支隊伍正從田間地頭朝着一個方向——瀋陽快步前進。一列縱隊的,兩列縱隊的,扎堆成羣不成行不成列的,也分不清誰是官誰是兵,也更分不清是哪個部隊的,這就是兵敗如山倒吧!望着這令人傷心慘目的情景,回想半年前從瀋陽出發的時候是何等鼓舞和振奮,在通往遼西的寬闊大路上,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隊伍,幾乎邁着正步前進,整齊的軍容昂揚的情緒,極力抖擻着“王牌軍”的氣勢,張顯着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的威風。可是爲時不過半年,便徹底暴露了外厲內荏的原形。眼前的形勢完全應驗了於志強早先的判斷,****是不可避免地失敗了,天下真的要變了。
我坐在車上被顛簸得昏昏欲睡,失望,恐懼,迷惘、焦躁,輪番地捶擊着已不堪重負的心臟,我幾近眼前的潰軍一樣也要崩潰了!最近我總愛噁心,想吐又吐不出來,飯量也越來越少,不用說吃一看就夠,這種反應跟八月間曾經發生過的反應非常相似,難道我又懷孕了嗎?天哪,果真如此我又該怎麼辦?丁懷仁肯定還像上次那樣讓我打掉。唉,這小東西來的太不是時候,前途難料,連命也未必保住,哪還顧得上生孩子呀?汽油味兒直衝鼻子,嗆得我頭痛心慌,胃也在翻江倒海似的折騰,我害怕嘔吐,急忙掏出手絹捂到嘴上。陶冶見了忙問:“安琪,你怎麼啦?哪不舒服嗎?”我遮掩着:“沒事兒,有點兒暈車。”坐在後面的劉薇表情異樣地望着我,雖然不說話可那眼神卻像在說:“你八成又懷上了吧?”我第一次懷孕就是她先發現,這一次怕又很難瞞過她的眼睛,我嚇得趕緊低下頭,心也止不住突突地跳。
胡美麗也跟着喊頭痛,埋怨車開得快,顛得厲害:“不會慢點兒開呀?幹啥像被老鷹攆似的,****離這不是還遠着嗎?”“你這不是罵自己嗎?咱們都成了兔子啦?”李芳芯又開始跟胡美麗拌嘴。
“咱們現在就是被老鷹追攆的兔子,還用誰罵?”胡美麗掏出小鏡子照着,“哎呀,都成土人啦!”她又掏出手絹吐了幾口唾沫在上面,然後對着小鏡子擦臉。
李芳芯看了驚呼道:“太噁心了,髒不髒呀?”“大驚小怪的,自己的唾沫髒什麼?”胡美麗不以爲然地繼續擦着,不想越擦越糟,土人變成了泥人。
吳靜文從揹包裡取出毛巾,又把行軍壺裡的水澆上擰乾後交給胡美麗,“來,用這個好好擦擦吧。”胡美麗接過毛巾,對着小鏡子仔細認真地擦起來,擦了半天才算擦出點兒模樣。
嚴鳳搶過吳靜文的水壺,接連喝了兩口又搖了搖說:“現在剩下的這壺水都給她擦臉了,一會兒誰渴了喝什麼呀?”胡美麗賭氣把毛巾塞回到吳靜文手上,拉長臉說:“又不是我要用,你跟我說得着嗎?”“算了,都怨我還不行嗎?”吳靜文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也快到瀋陽了,沒人要喝啦。”我暗自思忖:剛進政工隊時,最關心我照顧我的就是吳靜文,但漸漸發現她對誰都是一樣的熱心腸。在野戰醫院她跟於志強坐在長椅上非同尋常的談話一直讓我心生疑惑,於志強雖然做過解釋,仍然不能使我釋懷。她到底是什人?她跟於志強僅僅是“通過朋友認識的”一般關係嗎?……
汽車加大油門開得更快,顛得人們左擺右晃,幾乎把人從卡車上甩下去。人人都閉了眼睛緘了嘴巴,好像連說話睜眼睛都嫌累。車隊一進鐵西十二路,就看見道路兩旁立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牌子,上面都寫着某某部隊到某某地點集合的字樣,說明很多部隊已經被打散,雖然都是朝着瀋陽跑過來的,卻不知道該到哪裡集中。這裡又出現人員車輛雜亂擁堵的狀況,士兵們有的徒手,有的揹着步槍扛着機槍,還有的兩個人擡着重機槍的,更滑稽的是有人揹着一口大行軍鍋,一個個矇頭蒙腦大呼小叫,成了名副其實的散兵遊勇。
我們師離開瀋陽以後,還沒有經歷一次像樣的戰事,在卡力馬西渡遼河時雖然跟****有過遭遇,實話說傷亡甚微,三個團的兵力基本保存下來,在退守瀋陽時雖然不免喪魂落魄談虎色變,卻還能保持隊列聽從指揮,根據剿總部署現在要開到瀋陽大北邊門外擔任瀋陽北部的防務,政工隊暫住鐵西廣場的留守處。
我們到達留守處——電業局大樓進已過中午,吃過老郭買的饅頭大餅後隊長宣佈從現在起到就寢前爲自由活動時間,可以上街購物或者探親訪友,說以後便再無機會。如今我已無家可歸,不過還有兩件心事未了:一是去恆記貨棧打聽於志強的消息;一是去看望沈東冬生,也許這就是最後的訣別。我剛要走,姜瑞田叫住我:“安琪,你要回家呀?”“我哪還有家?”姜瑞田自悔失言急忙道歉:“對不起,真該死,怎麼——”“沒關係,媽媽弟弟已經走大半年了,也常常想他們,可想也只管想,還能把他們想回來嗎?我已經漸漸習慣,真的,現在連眼淚也少了。”我問他:“你也要出去呀?”“我沒地方去。”“我想看一個朋友,你要是沒事兒能陪我去嗎?”姜瑞田爽快答應:“行,我陪你去,你一個外出也叫人不放心,你看街上多亂呀!”“要不要跟林婕說一聲,免得她有想法不高興。”“不用,我瞭解她,她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人。”我調皮地笑問:“那我就是小心眼兒啦?”“你可別生氣,林婕還真不像你那樣心細。”“你是誇我還是埋汰我呀?”“怎麼樣?這不是又多心啦。”說着我們都憋不住笑了。
電車汽車都已停運,我們只好以步代車走着去。大街上行人稀少,店鋪大多關門,已不見昔日車水馬龍工熙來攘往的景象。滿載士兵的軍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而過,在一些大樓門前都壘起沙袋支上機槍,頭戴鋼盔的士兵個個神情緊張,一派臨戰迎敵的架式。
姜瑞田滿面憂悒地說:“真是戰雲密佈呀,看樣子是做了打巷戰的準備,****要一條街一條街地進攻,****要一條街一條街地防守,打到最後瀋陽城就會變成一片斷壁殘垣的廢墟,就連有幾百年歷史的滿清故宮皇陵也保不住,也好國民黨也好,就都成了不可饒恕的千古罪人。”“唉,要是打到這個份兒上,老百姓就遭殃啦!”“那還用說,任何一次戰爭遭殃的當然是老百姓,穿軍裝的老百姓和不穿軍裝的老百姓。第一次世界大戰死傷三千多萬人,第二次世界大戰捲入戰爭的人口多達二十億,死傷的人更是難計其數,多少老人失去兒女,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孩子失去父母,多少家庭破碎毀滅,這就是戰爭的罪惡。”我們邊走邊說着話,很快就來到我最熟悉的地方,我曾經有過家的地方。院子還是那樣的院子,房子還是那樣的房子,只是顯得更加破舊,更加淒涼。我在前姜瑞田在後直奔沈冬生的家,不等我叫沈冬生已聞聲走出,一看見我便情不自禁地撲過來大聲嚷道:“安琪,真是你嗎?”他用力握過我的手,“不騙你,頭幾天做夢還夢見你哪。”他邊說邊笑得合不攏嘴,他又指着姜瑞田問:“這位是——?”我忙介紹:“是我們隊的,我的好朋友姜瑞田。”姜瑞田笑着湊上去跟沈冬生握手。
“你好,安琪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歡迎你。”沈冬生興奮不已地在前面引路,把我們帶進光線昏暗狹窄破舊的屋子。
我走進裡屋,見冬生媽媽依然裹着補釘摞補釘的被子躺在炕上,她好像費了很大力氣才睜開那雙乾癟無神的眼睛,聲音微弱地說:“是安琪呀,怎麼老也不回來呀?”一句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大娘,現在隊伍離家太遠了,工作也忙就沒來看你,你老還好吧?”“唉,我這是捱日子哪,我就盼着快點兒嚥了這口氣,可別再拖累冬生啦。”“媽,你又說這些幹啥?”冬生悄悄把我推出小裡屋,“媽,你又咳嗽了,別說話啦。”冬生媽再不說話,卻又咳又喘得更厲害。
“沒請大夫呀?”“請了,吃不少湯藥就是不見效,西醫出診費太貴也請不起呀。”沈冬生給我們斟了水,抱歉地說,“我這也沒有茶葉,就喝碗白水吧。”他又問我:“你們還駐在偏堡子嗎?今天怎麼有時間出來呀?”“早就不在偏堡子了,我們已經從遼中撤回瀋陽啦。”沈冬生放低聲音:“現在各個工廠的工人師傅都串連起來,組織糾察隊,負責保護工廠免遭破壞,聽說****已經打到瀋陽四郊,是真的嗎?”姜瑞田應道:“差不多吧,形勢確實很嚴重,瀋陽跟長春的情況不一樣,長春儘管也被****圍困,不過包圍圈很大,而且還有相當大的真空地帶,瀋陽就不同了,****已經打到眼皮底下,就等攻城了。”“你們能守得住嗎?”“守不住也得守,當然雙方都得付出極大的代價,除非出現長春那種情況,軍隊和老百姓可以避免重大的傷亡。”姜瑞田說得含糊其詞,他說的“那種情況”,沈冬生能聽明白嗎?
沈冬生果然問道:“姜先生說的‘長春那種情況'是什麼意思哪?能不能說得明白點兒?”“現在這也算不上什麼密秘,也不妨直說,就是投降或者起義,結束對抗。”冬生又問:“能嗎?”“誰知道?不過在大兵壓境大勢所趨的形勢下,也許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沈冬生兩眼放光情緒激動地說,“真要這樣瀋陽的老百姓就得救啦。我聽老師傅們說,瀋陽是福地,日俄戰爭,鬧義和團,郭軍反奉,九一八事變,八一五光復,都是不等打到瀋陽就完事兒了,這一回興許瀋陽又能躲過這場大劫。”姜瑞田點點頭,不想置辯地說:“但願如此吧。”我們又說些閒話,然後互道珍重握手告別。
沈冬生突然追上來,咬着我耳朵說:“如果****進了瀋陽,你就趕快上這來,我們都會保護你。”我悽然一笑算是回答,自己也說不清楚這笑意味着什麼,代表着什麼。我沒有回頭,卻能猜到他一定還癡癡地站在那裡目送着我,直到我的身影消失。
走在路上姜瑞田忽然問我:“安琪,你聽出來沒有?你的那位朋友沈冬生說,工人已經成立了糾察隊,這說明什麼?”我搖搖頭,“這說明已經認定瀋陽勢在必得,所以開始做佔領後的打算,我想瀋陽要比長春解決得更快,你信不信?”我沒有回答,因爲我沒有答案,不僅沒有答案,連情感都是混亂的,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應該心向****還是應該心向****。
我又問姜瑞田:“你說****真的不行了,瀋陽被****佔了,咱們不是就得當俘虜?會對咱們怎麼樣呢?會不會像咱們經常宣傳的那樣,什麼共妻?什麼流血鬥爭?”“誰知道?誰能說得準?不過我以爲一個政權要想鞏固,必須得人心,共產共妻之類能得人心嗎?再說咱們也只是搞些政治宣傳,沒殺人放火,能有多大罪過?總不至於把咱們都槍斃吧?唉,說這些幹什麼?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江心自然直,別想這些傷腦筋的事兒啦,將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準?”一路上我們都不願再說話,從他走路時磕磕絆絆的樣子,就知道他跟我一樣心裡並不寧靜。快走到大舞臺衚衕口時,我對姜瑞田說:“你等在外面吧,那個朱老闆見你穿****制服會有顧慮,可能不敢說真話,這樣就打聽不出於志強的的確切消息。”姜瑞田贊成我的意見,於是我警覺地拐進衚衕,在恆記號貨棧門前停下,見四下無人便開始叫門。前來開門的還是已經見過兩次的小夥計,他也立刻認出了我,二話不說把我引進那間我熟悉的賬房,朱老闆也像老熟人一樣,既無拘無束又十分熱情地接待了我。